升大学前的夏天,我上了成功岭,受偷鸡摸狗的军事训练一个月。
在成功岭我收到了我两个线民叶恩瑄与沈姊姊的来信,告诉我沈佳仪听到我的告白后,似乎是蛮开心的。这消息大大鼓舞了我。
在汗臭味四溢的军队里,我理所当然写了上万字的信给沈佳仪,每一封信的最后都强调同一件事:上了大学,在选择其他男孩之前,多看我几眼。我很好,错过了就不会再遇到的那种好。希望她知道。
站在大通铺门口当卫兵,百般寂寥的我,又为沈佳仪写下了一首歌。
“果然,到了大学才是决胜负的开始。”我苦笑,反覆记诵着旋律。
晃着三分平头下成功岭,带着一大叠沈佳仪的回信,我来到于新竹的交大。沈佳仪则进了国立台北师范学院,准备以后当国小老师。
台北与新竹的距离不算远,但怎么说都是个障碍。
说说我情敌们坐落的位置吧。
很喜欢沈佳仪的诗人谢孟学考上北医牙医系,距离沈佳仪最近,如果常约会的话难保不会将我击沉。爱搞笑的廖英宏、大而化之的杨泽于、低调行事的杜信贤,则不约而同考上台中的逢甲大学。劲敌阿和也考到台中的学校,驻守东海大学企管系。
不是情敌的部份,跟我同一天生的李丰民也念了逢甲,赖彦翔读了辅大,许博淳则因为太常打手枪考不好,跟曹国胜一起到重考班窝了一年。
进入了大学,仿佛进入了另一个世界。
在那名为大学的新世界里,没有人逼着我念书,也不存在太明确的念书目的(当个对社会有用的人?这种目的不需要靠念书就可以达成吧!),我就这么开始了松散悠闲的大学步调。
我跟室友加入了“对方辩友来、对方辩友去”的辩论社,想训练自己的思考速度跟精致度,却只在新生杯里拿下第三名。后来因为特殊原因,我养成了常常在辩论社社窝睡觉的怪习惯。
大一我还没有机车代步,几乎在图书馆里度过我没有课的寂寥时光。我在图书馆里不断借阅电影录影带,在小小的格子桌上呆呆看完包罗万象的电影,尤其是日本人拍的一堆主题混乱的烂片,我都恍恍惚惚看个干净。
比起彰化文化中心小不拉机的藏书,交大图书馆架上的书目类型,也让我大吃一惊,越是胡说八道的东西我越爱看,什么青海无上师的布道内容、中国刑罚大观、倪匡的劳改日志、外星人强奸母牛,我全部照单硬食。
大一一整年我显然累积了丰沛的、可供小说创作的杂学基础。
而我跟沈佳仪,也开始在宿舍通电话。
“真的有想我吗?”
“想,超想的。”
“那你什么时候回彰化?我们一起去看周淑真老师。”
“就这个礼拜?”
“到时候你来火车站载我罗?”
“那有什么问题。”
是的,就是这么暧昧。即使没有办法更进一步,我也乐在其中。
有人说恋爱最美的时期,就是暧昧不清的阶段。
彼此探询对方的呼吸,小心翼翼辨别对方释出的心意,戒慎恐惧给予回应。每一个小动作似乎都有意义,也开始被赋予意义。
走在一起时,男生开始留心女孩是不是走在安全的内侧,女生则无法忽略男生僵硬的摆手,是不是正在酝酿牵起自己的勇气。
女生迷上恋爱心理测验,男生开始懂得吃饭时先帮女生拆免洗筷的塑胶套。
一切一切,不只是因为自己想“表现得好”,更是因为自己的心里出现一个位置,独属于地球上另一个人——那一个人。这种机率大约是,五十七亿分之一。
但我的王牌线人,显然有另外的想法。
“暧昧很棒,但你最好别让这种情况拖太久。”叶恩瑄在电话里建议我。
“为什么?我觉得现在挺不错的啊。我觉得沈佳仪绝对是喜欢我的,只是成分多少的问题。”我在宿舍用室友的电脑写程式C语言,一边讲电话。
“你怎么可能保证沈佳仪在大学里不会遇到更好的人?总是有会送宵夜的学长,谈吐很好的资优生同学,跟你一样才华洋溢的社团朋友啊!如果沈佳仪被其中一个追走了怎么办,到时候你可不要跟我哭。”
混帐,我都尽量不去想这种事了,你还提醒我!
“也许会有比我更好的人,比我更适合她的人,但——我不会输的。”我别扭地说,看着荧幕上充满bug的程式码。
“怎么说?”
“我很特别。”我想。
应该是吧——不然我也不知道从哪里找出更好的回答。
“柯景腾,我真是会被你气死!”叶恩瑄骂道。
“哈哈,反正我想等沈佳仪多喜欢我一点,我再正式问她要不要跟我在一起吧。现在问,万一被拒绝了,我会很想死。”我移动滑鼠,忍不住叹气:“你如果真想帮忙,就想办法制造个漂亮的机会给我吧!”
我真是,太胆小了。我的自信在绝不能输的爱情面前,根本一无是处。
这份不适合黏在我身上的胆小,也有大半来自我另一个首席线民沈姊姊,某封信里的一句话:“如果你跟沈佳仪一样高的话,我想你已经追到我妹妹了吧。”
差了三公分,我可得比别人努力个三倍,才能填补其中的差距吧。
慢慢填,不急不急——我心想。
至此,我得提提我这辈子目前为止,恐怕是最开心的时刻。尽管在许多人眼中,这件事根本就是一颗鼻屎。
在交大这种网路文化空前盛大的学校,我几乎是第一天就学会了使用网路。我很快就在bbs成立一个美三甲班级板,希望我们这群死党可以透过网路继续联络。
当然,我也帮沈佳仪注册了一个帐号,密码暂时设定成她的生日。
“等到你上站后,你可要自己改密码啊!”我提醒。
“我最近很忙啊,对bbs也不熟,很可能要过好久才会上去喔。”沈佳仪。
沈佳仪果然没有立刻学上网,而且拖了好几天账号都没有动静,我时不时便用她的生日密码登录,确认她到底要拖到什么时候。
直到有一天深夜,我发觉旧密码登录失败——这意味着沈佳仪已经开始上网,并且更改了密码。我愣了一下,突然间,我很想知道沈佳仪选了哪些数字当新密码。
她家的电话号码?不对。
她家的电话加她的生日?失败。
她的宿舍号码?错误。
连续三次错误,系统退出登录画面。我重新再来一遍。
“会不会——”我深呼吸,手指颤抖。
缓缓地,键入我的生日。0825。
使用者进入画面。
我傻眼,不再呼吸,时间一震。
某种我还弄不清楚的情绪扯着我的后脑,快速将我整个人拉离椅子,握紧我的拳头,撕开我的喉咙。然后一巴掌重重摔在我的背脊上。
我大吼。
大吼着我来不及给予意义的狂暴。
已经睡着的三个室友以为外星人跑来寝室放火,不约而同大惊起身,却见我疯狂拉开门冲出寝室,野兽般大吼,毫无节制地啸过长长的走廊,走廊干声四起。
我一路吼冲到公共浴室,终于弄清楚我该吼什么东西了。
“她用我的生日!她用我的生日”我抓乱自己的头发,运拳狂殴墙壁。
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碰!双拳红肿,声响却跟不上我兴奋的心跳。
我喜欢的女孩,竟然用我的生日当作帐号密码。
应该感动到哭的吧?我却无法停止地狂吼,大笑。
我跳到洗手台上,看着镜子开始长达好几分钟的超快速演讲,无视其他人的狐疑眼神。
我会永远记住,这个时候的自己。
我,无敌了。
狂喜过后的周末,我才刚刚回到彰化,就接到阿和的电话。
“我有话跟你说,有没有时间?”阿和的语气迫不及待。
“好啊,约在哪?”我抱着狗狗Puma。
“文化中心附近的茶栈吧?半小时后见!”
我不晓得史上最强情敌的阿和要跟我说什么,反正我已经无敌了。
半小时后我到了茶栈,看见阿和的脸上堆满怪异的笑意。随便点了饮料,省下“你大学生活过得怎样”这样的空虚言谈,我直接破题。
“怎么了?感情的事?”我有些心虚,摸不清楚阿和约我的目的,真是讨厌。
“对。”阿和兴奋地说:“我喜欢上了一个女孩,超可爱的,快要追到了!”
我歪着头,快要追到?
“东海的?”我小心翼翼猜,总不会是沈佳仪吧?
“东海的啊,同一个系,一起做劳动服务课的同学。她叫小小。我跟你说——”
阿和一整个就是面红耳赤的兴奋,开始滔滔不绝的恋爱经。
我慢慢听着,脸上不自觉绽放出灿烂的笑容。
这家伙喜欢上别的女孩,而且快追到了。真好。真是太好了。
“你如果真的追到小小,百分之百,除了你,我肯定是这个世界上最高兴的人。加油!你一定要加油!”我突然大笑,用力拍着阿和的肩膀。
“我不懂?”阿和虽然欣然接受,但一脸笨蛋。
“不懂?因为我在喜欢沈佳仪啊!”我理所当然地说:“不要再装了,别跟我说你不知道啊!”
“我不知道啊!你在喜欢沈佳仪?”阿和大惊。
“少假了啦,许博淳没告诉过你?”我哼哼,翘起二郎腿。
“没啊!他应该告诉我吗?”
“没?”
“没有啊!天啊你真的在喜欢沈佳仪!难怪我总觉得你不对劲!”阿和大叫。
“——”我傻眼。
原本我用的计谋,就是利用许博淳跟阿和是好朋友的关系,将我的“秘密”偷渡到阿和的耳朵里,诱拐阿和狂追沈佳仪——但现在,阿和竟然告诉我,许博淳那家伙根本没告诉过他我的秘密!
许博淳,你这个爱打手枪的家伙实在太令我感动了!绝对没有比你更适合,死守“国王的驴耳朵”这样的烂秘密啊!谢晋元团长!四行仓库就交给我的好兄弟许博淳吧!
大笑完,我松了最后一口气。
“是啊,一直以来,我都超级喜欢沈佳仪的。”我爽然若失,开始跟阿和说起以前的计谋,以前沈佳仪与我之间发生的种种回忆。
阿和愣愣地听着,脸色一阵青一阵白,直嚷着我实在太奸诈了。
最后我们开始释怀大笑,互相挖苦对方,我拼命祈祷他追小小成功,而阿和也勉为其难将他追沈佳仪所用的运气转嫁给我。
“我退出,接下来,就看你的了。”阿和伸出手。
“那有什么问题!”我击掌。
一个礼拜后。
我跟沈佳仪搭上了清晨出发的火车,一起前往拥有最美丽日出的嘉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