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不该这样说,我真傻,拉特诺夫自言自语。老兄,你可知道,一个受过很好教育的中国女人就是用这种方式来回答这番话的。他拍了两张照,把相机挎上肩。丽云没有欣赏那秀丽的景色,却凝视了一下拉特诺夫,他却没察觉。她的眼闪着光,要是她此刻对镜自照,准会感到害臊。这一眼把这个男子看个无遗。
走在前面的拉特诺夫从车子那儿折回,朝丽云走来。
“他在狂饮!”他说。“文英正在喝那瓶茅台!”
“开车走这条山路很累人,要高度集中。”这下子丽云倒笑了,但相机没有对着她。“这样我们可以顺顺当当进山谷了。”
他俩上了车,文英已坐在方向盘后。那只酒瓶还浸在塑料盆的凉水里。文英看来挺好的,毫无倦意。他的那只黑鸟在车后座的行李箱内吱吱叫,像是预感到主人会交好运。
这条山路相当陡,下坡直通向深谷。第一批村寨映入眼帘。黄褐色的屋子、灰色屋顶,像是粘在山坡上。一辆客车喘吁吁地迎面开来,文英只得让车紧靠边,一厘米外,下方就是深渊。拉特诺夫这回变得十分镇静,他突然想到了宿命论:该发生的事就会发生,这就是命运……
客车紧挨着文英的车驶了过去,文英随即又猛地加大油门。
拉特诺夫深吸了口气。“了不起!”他大喊。“了不起!文英!您真是个棒司机!”
“瞧,他料到了这事!”丽云朝他转过身去。“所以他才喝瓶里的酒。”
“我服了。”
离开这山后,尘土飞扬的缅甸街重现在他们面前。车驶一小时后,来到小镇N。从那儿有条街通北面。镇边上,今天有集市。货摊星罗棋布,塑料顶篷在风中飘动。农民的平板车上装满蔬菜,桌上堆满钉子、工具、钢精锅和大号热水瓶,商贩坐在货摊后的木凳上,静静的,没有欧洲市场上常见的喧闹。这一货摊迷宫沿着小山坡而上,按货分类设摊:锅碗瓢盆点供应花瓶、密封锅、桶、碗、涂色夜壶和痰盂;还有服装点、鞋点和肉类、调料点。鞋匠、自行车修理工和爆玉米花的也没有专柜。市场中夹有两长排固定的桌子,这就是小吃区,从那儿飘来一阵浓郁的香味,邀请各位光临品尝。人群拥挤,你推我搡,挤过满是摊点的狭窄小道。熙来攘往的人顺着山坡时上时下,构成一幅色彩斑斓的画卷,令人陶醉。
“妙极了!”拉特诺夫说。“简直妙不可言。”
他们早已下车,站在车旁,目睹这五彩斑斓、生气勃勃的生活浪潮在身旁涌过。
“这就是中国!”丽云的声音里充满自豪。
“更确切地说,这才是中国。我们去市场走走。丽云,您说呢?”
“好吧。”
“我们还有时间吗?”
“有。文英可以把车开快些。”
“上帝保佑我!”拉特诺夫举起相机把市场上的摊点和几个有特色的头饰摄了下来。这时,从他们身后开来一辆大载重车,翻下卸货板,开始卖起煤来。这是些从煤矿运来的粗煤,大小不一。一些农民推着板车朝这些煤块挤来。他们的右边是座“煤山”,旁边就是卖调味品和豆腐的摊点。
拉特诺夫和丽云挤进人群,跟他们一起前呼后拥。他俩就这样被簇拥着经过摊点。丽云在一个服装摊前停下,指着一件在风中飘动的黄色绸衬衫,衬衫上面绣有各种颜色的花。
“这件衬衫很漂亮。”丽云说。
“这要看谁穿。”
“譬如说我穿。”
“我要看您穿上它,才好说。”
丽云对女卖主快言快语说了几句。这个脸有皱纹的女人从绳上取下衬衫,递给丽云。
“全是手缝的。”丽云边说,边把衬衫穿上。“您觉得怎样?”
“这是专为您缝制的。您穿上就像个公主。我在你们画家的许多画上见到过。我可以把这件衬衫作为礼物送给您吗,丽云?”
她没回答,把衬衫还给女卖主后,问了价。这个女人瞟了拉特诺夫一眼,心想这是笔好生意。
“150元,”她说。
丽云望着她。“我付你40元,把它包好!”
“这是我最好的一件衬衫。”
“所以我才付你40元!”
“同志!”这位女卖主在胸前合起双手,她那张可爱而又粗糙的脸上布满皱纹。“小姐妹,我还得养四个孩子。”
“你本该计划生育!我不付高价。到底多少钱?”
“这件衬衫很合你身,就100元吧。”
这个女人又望了望拉特诺夫,好像等他帮忙。拉特诺夫当然一句也听不懂,他不会中文,更别说这些方言了。
丽云使劲摇头。“念你有四个孩子,那就50元吧。”
“你要我活不成还是怎么的?”这个女人拿起衬衫,又把它挂在绳上。拉特诺夫惊讶地望着这一切。
“怎么回事?”
“太贵!”
“可以还价嘛。”
“我已还过价了。她不卖。我们走吧。”
“太可惜了。您穿上它有多迷人。”
丽云转身正要离去,那个女人又从绳上取下那件衬衫。
“你心真狠,”她压低嗓门说。说这话是她的拿手戏。“把这衬衫拿去,50元!愿它给你带去比我好的福气!”她把衬衫塞进一只薄塑料袋内,给了丽云。
拉特诺夫还没弄清是怎么回事,生意已成交。他从上衣口袋中掏钱已迟了,丽云把钱付了。也许我又错了?他大为惊愕。难道我不该向一个楚楚动人的中国女人送礼?也许这样做为时过早——我们认识才两天。接受馈赠莫非表示亲密?丽云,我无意侮辱你。我真是个笨蛋!
“她要多少钱?”他问。
“150元。”
“那您付了多少?”
“50元。”
“了不起——您真是个还价能手。”他马上算了一下,摇摇头。“50元合15马克。一件手绣的衬衫15马克!这简直难以置信。”
“她赚得够多了。你们那儿这样一件衬衫要多少钱?”
“在慕尼黑乌克西米里安大街上的商店肯定得要600马克。这还算便宜的呢!”
“你们是资本家嘛。你们在我们这儿买上成千上万件衬衫,这样还可以便宜些,然后再以每件600马克的价钱脱手。这就是你们所说的自由市场经济!”
“人人都想赚钱,把集装箱从中国运往德国,航运公司、出口商、批发商、妇女时装店、财政局都想赚钱……”
“我不相信,我在欧洲会幸福。请原谅,拉特诺夫先生,我不想侮辱您的国家。”
他们又挤进人群中。拉特诺夫发现一张长桌上堆满废旧杂物。眼镜架旁放了些生锈的铁熨斗。手工制的铁手镯、很富艺术性的发夹和发又零乱地散在桌上。还有旧油灯、剪刀、手工打的大钉子和钳子、青铜和陶瓷雕像、形形色色的项链、印花皮包和黄铜腰带搭扣。在这些废旧杂物里有一管黑木制的鸦片烟枪,烟嘴是翠绿玉雕的。
拉特诺夫停下来,拿起烟枪放到眼前细看,发现玉制的烟嘴上刻有许多图案。
“这真的是老古董吗?”他问。“还是为了招徕旅游者而把它修成这副古色古香的模样?”
“这把旧的鸦片烟枪像是真的。”丽云从他手里拿过来,也仔细看了一番。
“那儿还刻了些什么呢?”拉特诺夫说。
“我正在辨认呢。是的,它有一百多年了,那是清朝的,人们也称它满洲王朝。上面刻了一句箴言:百年岁月充其量只是一小睡。”
“确实如此。我买下这管烟枪。”
“先还个价……”
“您在这方面是天才。”
他从丽云手中拿回烟枪,把它又放到桌上。卖主是个皮肤黄黄的老头,那顶大草帽盖住了稀稀拉拉的白发,他惊奇地望着拉特诺夫。他的目光像在说,你为什么不买下这管烟枪?难得有这么一把。瞧,这烟嘴,这是艺术珍品!这样的烟枪你上哪儿去找?
“我出60元。”丽云说话的口气像是价就这么定了。
老头舔了舔他那狭长的嘴唇,露出了牙,前面少了两颗门牙。
“好闺女,”老人说话时声音忽高忽低。“你对年份和艺术毫无感受力。200元,要不,就别再谈了……”
“尊敬的大伯……我加到100元。我说话算数。”丽云随手拿起桌上的烟枪,把它交给拉特诺夫。
“我的老祖宗和我的爷爷……”老头喃喃自语。
“保佑他们上天堂。这管讨人嫌的烟枪,除了我,有谁肯付你100元?”
“你说100元,闺女?”
“是的,我是这么说的。”
“智慧胜利了,因为它是最伟大的力量。我很高兴,是你买下我祖先的这件遗物。”
讨价还价时,拉特诺夫退离摊位两步,因为熏黑的烟枪头有味道,一股甜香味直冲他的鼻子里。他的鼻黏膜像是贪婪地吸了个够。瞧,他想,这烟枪准是才抽过,这香味多新鲜,哪是什么存放一百年的烟枪,这管烟枪像是昨天才使用过,在精美翠玉雕刻的烟嘴旁还有股淡淡的甜香味。丽云朝他转过身来,他赶紧把烟枪垂下。
“这就是您的了。”她说。
“我得怎样感谢您呢?”
她没吭声,手伸进总是套在颈脖子上的绣花彩色挎包,付钱给老头。他慢慢地、恭恭敬敬地点了一遍,点了点头。点完后,老头才把烟枪包进一张精美的薄纸里。
“我该给您多少钱?丽云?”拉特诺夫问。
“100元。”
“这么说,您买这个珍宝只付了100元。”
“一分钱也不多给。”
“这才30马克啊!”
“这相当于一个中国人半个月的工资。您得这样算,不是用资本主义的数目。”
他们在喧闹的市场上转了一小时。丽云在衣料摊云集的街上买了一段浅蓝色亚麻布料,做夏装用,上面有自圆点和尖棱角图案。
“您也缝衣服?”拉特诺夫问。
“不,我认识一个好裁缝。我可没缝纫的天赋。”
他俩回来时,文英已在车旁等候,他抽着烟,手里拿了一瓶啤酒。他见拉特诺夫和丽云来了,赶紧猛吸一口粗气,呼噜一声吐了口浓痰。
“谢天谢地,这下我们总算不用为这口痰犯愁了!”拉特诺夫挖苦地说,说罢,上了车。他对这个农村集市又望了一眼。这是真正的中国……只有很少人了解它。要是谁在上海繁华的大街上散过步,就说了解了中国,那他是个傻瓜。中国始于那“百年岁月充其量只是一小睡”的地方,正如那管烟枪嘴上这么刻着的。
拉特诺夫对丽云只字没提烟枪上的那股甜味,以及他的怀疑:不久前有人用这烟枪抽过大烟。
事后证明,他没有这样做是一个错误。
缅甸街微微向上伸展,两旁的大树蒙上了载重车卷起的灰色尘土。巡逻队的三名战士站在路边,他们那训练有素的目光注视着来往的每辆车。有时他们叫载重车停下,接受检查,在满载的货物里搜寻一番,再盘问一下司机。罗少尉在栅栏处指挥来往交通时,还有五名战士前来帮助这三名战士执行检查任务。
这是缅甸街上的一次例行检查。这条街今天成了贩毒分子的生命线,因而声名狼藉。海洛因、可卡因、鸦片和罂粟浓缩液通过这条街被走私,偷运。
因此对缅甸街的监督、检查特别严。
金三角的走私者知道,当他们装扮成老实的货运商人把几公斤“贵重的货物”藏在其他货里时,要冒多大风险。那些毒枭却安坐金三角,不受攻击。他们周围有装备一流的私人卫队,甚至还备有装甲车和火箭炮。
这天,罗华清少尉的巡逻队不走运。对面开来的载重车显然在提醒往前行驶的车。前灯闪一下示意:伙计,100米以外处有当兵的。有几辆车就拐进了一条横街,在树林里避避。也有人向拉特诺夫的车闪光打信号示意。文英捶了一下方向盘,骂了一声。“哦,他妈的!”
“他说什么?”拉特诺夫问。丽云撇撇嘴。
“嗨,扯蛋!一辆载重车的司机提醒我们当心。”
“当心谁?”
“警察或军人检查呗。我们正行驶在这条走私海洛因的街上。”
“我希望,文英的鸟笼底下没藏什么毒品。”这本来是开开玩笑,丽云却变得严肃起来。
“万一他们让我们停下,那很遗憾,缅甸街检查站的士兵不太客气。我也说不上为什么。”
文英减速往前开,免得尘土飞扬怠慢了那些士兵。他估计不会叫他停车。再说,车的前门上画有旅行社标记,这标记人人都熟悉。
文英这回失算了。
罗华清少尉老远就看见这辆丰田越野车开来,他搭拉着的下巴碰到了制服的领子。越野车十有八九是可疑的,有了它可穿越田野逃之夭夭,躲避种种检查。当他见这辆丰田车从远处开来时,就摆动胸前的冲锋枪,并对他手下的人喊道:“叫它停下!仔细检查!”他又举了一下右臂,身旁的三名战士把枪对准那辆疾驶而来的车。
“要是车驶离大街或不停,立即开枪射击!”罗少尉叫道。他舞动着手臂,站到街当中。
车子在罗少尉前两米处停下。士兵马上把车围住。
这时,拉特诺夫早已从上装口袋里取出护照和介绍信。丽云也从挎包里掏出旅行社的所有证件。
罗脸色严肃地走到车旁,伸出手来。
“证件!”
丽云把车窗玻璃往下旋,把证件从窗口递给他。少尉只是匆匆瞟了一眼,转而朝拉特诺夫点点头。
“这是谁?”
“来自德国的贵宾,我们上泸沽湖摩梭人那里。”
“下车!”他命令。
“为什么?”丽云目瞪口呆地注视他。“您知道,拉特诺夫先生是个知名人士。”
“下车!”声音更为严厉。两个士兵拉开车门,毫不含糊地示意他们下车。
“他们要干什么?”拉特诺夫问。
“要我们下车。”
“好吧,我们就下车。只是别有什么麻烦。”拉特诺夫下车,丽云很勉强地跟着他。文英也下了车,朝地上啐了口痰。然后,他无可奈何地靠在汽车的水箱上。
这时两个士兵已上车检查。
罗少尉打开薄纸取出那管鸦片烟枪。这是搜查后,一个士兵上缴的第一件物品。
“哪儿来的?”
“在N镇的市场上买的。”
“在市场上买的?”罗嗅嗅烟嘴,一股鸦片的甜香味飘进他鼻里。“不久前还用它吸过鸦片呢。”
“不可能!这烟枪已有一百年了。”
“但是才使过这管烟枪的人可没这般高龄!您问问这位外国先生,他从哪儿搞到鸦片的!”
“他从来没有鸦片。”
“您能证明?”
“能,他来中国才两天。”
“啊哈!那他昨天还抽过。”
“这管烟枪是我们两小时前才买的。”
“我们会调查清楚的,您同他一起去营房。”
“他说什么?”拉特诺夫问。丽云这般激动,他感到奇怪。在罗闻烟嘴那一刻,他已预感到可能遇到了什么麻烦。
丽云的声音气得发抖。“他怀疑您吸过鸦片!”
“这个军官还是有一定道理的。”
丽云望着拉特诺夫发呆,觉得他的话有些莫明其妙。她简直不知怎么说才好。末了,她问了句:“您这话什么意思?”
“烟嘴里是有鸦片的味儿。”
“那当然咯。”
“是新鲜的鸦片!不是一百年前的。”
“您打那儿知道的?”
“闻出来的。我在市场上就察觉到了。”
“但您没对我说。拉特诺夫先生,我们这下可糟糕了。市场上的那个老头当然找不到了。他们会认为,是您抽了鸦片,或者您把这管烟枪从欧洲带来,想在这儿先检验一下鸦片的纯度,然后再买。”
“没人会这样愚蠢!”
丽云再次同罗华清少尉交涉。但罗怀着一个忠于职守的军官的执着回答:“您对这个外国人了解些什么:他是个著名的学者,在欧洲,在德国很有影响,还在写书。这又能说明什么?许多艺术家吸毒成瘾,这些我们都清楚。我们从他那儿找到了那管鸦片烟枪,我们发现,不久前,它还被使用过。你可以闻闻!”
“但不是拉特诺夫先生抽的!”丽云大声说。
“您能证明吗?”
“我已重复了一百次:这管烟枪是我们几小时前在农贸市场上买的。”
“这是您说的!谁能证明?”
“文英,我们的司机。”
“我们已审问过文英,他对此事一无所知。那时他在车旁等你们。”
“不错,是这样。”
“瞧,怎么样?”
“但是我们去市场时没有烟枪,回来时才带着它,这点他可以证明。”
“文英的旁证不叮靠,他根本不能作证人!他在撒谎,因为他是旅行社的人!他会对什么都发誓!因此我们把您也带到军营,在那里一切都会水落石出。”
丽云和罗少尉又交涉了一番,拉特诺夫朝他俩走来。
“丽云,再谈这些没有任何意义。”他明智地说。“到军营什么都会清楚的。他们为了我应该把这可诅咒的烟枪保管好。”
“现在的问题不在这里。”丽云发疯似地摇头,她乌黑的长发飘在她的脸上。“您得证明,您没吸过毒。”
“这很简单。”
“是吗?怎么证明?”
“我从没吸过毒!我这辈子也不会吸毒!我可以起誓!”
“起誓!一句誓言能管啥?他们会笑您的,并拿出这管烟枪作反证。我的上帝,您在市场上为什么不跟我说,您闻到了什么?不然,我马上会把这烟枪退还给他的!”
“我是没有告诉您!我没吭声。我没意识到有什么错。”
“可是罗少尉认为您犯了罪。”
“罗少尉弄错了。”
“也许是这样,但他有权逮捕我们!这样我们整个旅游计划就砸了锅。”
“你们旅行社会帮忙的,万不得已时还有德国使馆。”
“您就别指望这些了!”
“我受了冤枉,那得给我澄清。”
“没有冤枉您,您确实有一管鸦片烟枪,它被用来抽过鸦片。不久前还被使用过!按照中国的法律您是有罪的。”
“丽云!您现在说的话跟那个少尉说的一个样。”
“我只想跟您说,您能指望什么?不过我们今天到不了D市了!我们得在兵营里待着。”
“我们可以夜里去D市。旅馆的房间都订了。”
“不。”
拉特诺夫望着丽云,感到迷惑不解。“我们没有预订房间?”
“旅馆我们已订了,但夜里不能开车。”
“这儿夜里禁止开车吗?”
“这倒不是,但文英夜里不开车,他怕恶魔。”
“他怕?怕什么?怕恶魔?真是胡说八道!”
“文英不这么想。他说,有一次夜里他开车去成都,途中看见‘冷风鬼’,过了一会又见‘该死的鬼魂’,打这以后,他夜里再也不开车了。”
“这只是他偷懒的借口,耍花招不想干累活。”
街左边的小石堆上站着一个士兵,手持望远镜监视着大街,他突然举起手臂。
“少尉同志,”他喊道。“来了两辆警车!”
“太好了!”看来罗挺高兴,这下他可交差了。
两辆警车快速驶近布岗的栅栏。罗的三个士兵站在街上,挥手致意。停车!停车!同志,这儿有任务……
这些警察却根本没减速,别说停车了,反而警笛声大作疾驰而来。士兵跳到一旁让路。他们有重要的战斗任务。罗想。
当这两辆警车同士兵处于同样弯度时,开车的加大油门。车上的人突然同时举起机枪,对着军人扫射。拉特诺夫一把将丽云拽到一棵树后,把她压倒在地,然后扑到她身上,紧紧压住她。
罗立即作出反应。“开火!”他大声吼叫。“开火!把他们拦住!开火!”
他自己跪在丰田车旁,用他的冲锋枪朝疾驰而过的警车射去。士兵们则躺在街旁开枪。只有那个刚才通报警车消息的士兵还站在高处石堆上。他瞄准后面那辆车的后轮扫射,那辆车左右摇晃着倒向一侧,猛地撞到斜坡上。
“我射中了!”那个士兵喊了起来。“我射中了!”
前面那辆车沿着缅甸街一溜烟而下。从那辆被击毁的车中跳出四名“警察”。罗少尉站起身,举起冲锋枪,他还没来得及开枪,那几名“警察”已围成一小圈,互相握手后,举枪对射。他们相继倒下。
罗手按冲锋枪扳机朝那堆尸体走去。这几个“警察”已一动不动。
枪声平息。拉特诺夫从丽云的身上翻滚到一边,但仍躺在她身旁。
丽云轻声呻吟,把头转向他,睁开了眼。她的目光在寻找他。她看到,他在身旁,躺在尘土和杂草丛中,呆呆地望着无云的蓝天。她朝他转过身去,倒在他的胳膊里。
“您扑在我的身上了……”她几乎用一种孩子的口气说。
“为了保护您。”
“他们……他们也许会开枪把您打死的。”
“那么这是天意。”
“不!您扑在我身上,当作防弹屏障。为什么?”
“这是理所当然的。”
“您能为我去死,这是理所当然的?”
“在那几秒钟里我倒没考虑过。我想的只是:你必须救她!确切地说:我什么也没想。我这么做是一种本能的反应。就像战争时那样:掩护!战争结束时我12岁。父母亲把我送往德累斯顿,我的叔叔那儿。因为他们认为,那儿可免遭空袭。可是在德累斯顿我经历了英国人的那次可怕的轰炸。空袭时有数千人在地窖里窒息而死,有的人发疯似地在大街上狂奔乱跑成了活火把。广场上烧焦的尸体堆成山,我也被埋在叔叔家的地窖里。我的亲戚都死了,只有我活了下来。因为我出自本能反应,爬到支撑地下室拱顶的一根水泥柱旁。真离奇……现在一切都成了过去。您活着。”
拉特诺夫起身挨着丽云坐在地上,双腿蜷曲,望着田野。田野上一行行花菜绿油油的。一个农民头戴一顶大草帽,在木犁后步履艰难地走在一块收割过的土地上,一头肥壮的水牛拖着犁。他默默地在地里开他的沟,像是近旁的街上根本没发生什么。文英从杂草堆里起来,把鸟笼放回车里。汗水使他的脸发亮,他很幸运,他那只可爱的鸟安然无恙。罗少尉跪在伤员身旁,向兵营报警呼救。
“来一辆救护车!”他对着无线电话机喊道。“我们有三名伤员!遭穿警服的毒品走私者袭击。走私者死四名。有辆车过哨卡朝K市方向逃窜!是辆苏式吉普,车上有四人。我们急需一辆救护车!快!”
两名战士从那辆被毁的吉普车上回来,带回三只麻包、一只大皮袋和两箱竹竿。罗少尉喜形于色。取得了部分战果,不管怎么总算个成果。损失:三名伤员,但也有所得。
丽云还躺在草里,不做声地注视着拉特诺夫。只有那对杏眼在说话,她的目光默默地抚摩着他。他却没察觉,仍凝视着对面高处那个静静的耕耘着的农民。街上发生过枪战,这个农民却宁静依旧。
拉特诺夫突然开了腔,她一惊。
“我再次肯定,”他说,“头两天就已险情丛生,再这样下去,我们有得折腾呢……”
“十分抱歉,”丽云目光下垂。“我当了三年导游,从没出过事,今天发生的事,简直不可设想。正巧让您碰上了!”
“我像磁铁吸针一样总把惊险吸引过来。最近一次是在阿拉斯加的偏僻的湖旁。我住在农舍里,只有搭水上飞机才能到那儿。出了什么事啦?天刚破晓,一只大熊闯入屋里,摸进厨房,猛地打开冰箱,把主人家的一整块鹿肉吃得精光!离去时,厨房内一片狼藉。‘我在这湖旁住了12年!’主人对我说,‘这种事从未遇见过。这是闯进我家的第一只熊。’按逻辑——因为我在那儿。”
“这是偶妖……”
“不,别的旅游者来到外国平平安安的,最多因吃了些不习惯的东西拉次肚子。要是我同样去这些国家,准会发生一些异乎寻常的事。丽云……”拉特诺夫把一只手放到她大腿上。她一动不动,但内心感到一阵冲动。她只得闭上眼。“看来那三个星期将是很不平静的……”
罗华清少尉离开伤员向他俩走来。拉特诺夫和丽云从满是尘土的草丛里站起身来。
罗来到拉特诺夫跟前,手伸进军装口袋里取出护照,交还给他。拉特诺夫用怀疑的目光看着他。
“马上收下!”丽云说。“别犹豫!”
他收下护照,把它放进上装口袋里。罗把头转向丽云。这起枪击事件后,他变得心平气和了。
“请您翻译,同志,”他说。“但要详尽。”
“是的。”
罗看了拉特诺夫一眼。“您瞧,”他语气郑重,“为什么我们不得不疑虑重重。您今天亲身经历了。我们在被击毁的吉普车里发现二百磅海洛因,它们的市场价是数百万美元。”
“这些还是警察呢!”丽云刚译完,拉特诺夫紧接着说。
“这些毒品走私者施尽各种诡计。最近他们穿起了警服。”罗华清清了清嗓子继续说。“你们欧洲人也该想想,要是第一辆车上也装满了海洛因,那帮家伙把它转往农村,毒品就进入那儿的自由市场,会毁掉成千上万的人。”丽云翻译时,他朝拉特诺夫点了点头。“我放你们走。您可以继续旅行。”
“我们谢谢您,少尉同志。”丽云说。她赶紧拉着拉特诺夫的手朝车子走去。丽云和拉特诺夫没在车内坐稳,文英已开足马力。随着发动机的隆隆声车子疾驰而去。
夜晚,天色已黑,明月当空,他们终于到了D市,神奇的白族人的城市。数千年的悠久文化在这儿相碰融成一体。来自四川穿越荒漠的商队,来自西藏的牦牛迁徙队,来自缅甸和湄公河的畜力车,来自越南、泰国的游牧人,元世祖忽必烈的大军和来自中国内地穿越荒漠的丝绸商队都汇集于此。从印度来的商人,勇敢、不畏艰险,带来了织锦缎和铜制器具,玉、盐、茶、纸和珍奇的鸟。这些东西又随着漫长的迁徙队列被送往四面八方。古道穿越高山丛林、原始森林和沼泽地,数百年来道上奋力车拥塞,因此人们都得在这儿歇脚,稍事休整,再消失在茫茫的荒野中。
文英停下车。他们的前面耸立着雄伟的城门,即“南门”。残存的古城墙绵延于城门左右,这厚厚的岩石墙乃是一座永恒的建筑。出南门,大街直通北门。缅甸街在此拐弯,绕过大山直通边境城市,接着消失在缅甸的丛林中。
“这是南门,”丽云讲解。他路上十分劳累,但不见有丝毫倦意。拉特诺夫倒很想喝上一杯啤酒,吃上一顿美餐。“您瞧见门左右两侧的两尊大狮子了?”
“看见了。”
“这是用最精美的大理石雕凿成的。没人知道凿于哪年。十年前,它们才被发现。人们在盖房挖地窖时,掘出了这对狮子。市政当局就把它们放到城门旁。城门边新近开了一座茶馆。”
“就是那个有漂亮的雕刻屋顶的?”
“是的,屋顶按照白族风格漆了红色。我们明天去那儿领略一下白族人喝茶的礼仪。”
“跟日本人相似吗?”
“不,完全不一样。您等着瞧吧,拉特诺夫先生。”
文英正要穿过城门上大街。这时,从右边那个大理石狮子旁的石堆里走出一个年轻姑娘,迎车而来,文英赶紧刹车。她身穿长裤和印花蓝的上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