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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黑品官》第04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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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哈!这是华!”丽云喊了一声,使劲把门打开。又兴高采烈地喊了声。“华!”
    “华是谁?”
    “D市旅行社的导游。太好了。她已在等我们了。”
    丽云跳下车,两位姑娘拥抱起来。华带着责备的语气说:
    “你们迟到了将近四小时。在哪儿逛啦?我担心你们出了什么事呢。所以我才从办公室来这儿等你们。我正为旅馆的事犯愁呢,他们又要把你们订的房间转租出去。这下全妥了。”
    “谢谢,华。”丽云朝已下车的拉特诺夫转过身去。他感到两腿挺累的,所以在原地踏步松松腿。“在D市,华接待我们,一切全由她安排。一切都妥了,在旅行社总是这样的!”
    “包括挨枪击!”拉特诺夫挖苦地说了一句,朝华走去,跟她握了握手,望了望她略微有些宽大的脸和那对细长的眼睛。丽云更美,他认为。
    “我呆会儿跟她说我们遇到的事。”丽云说。
    “认识您很高兴,华。”拉特诺夫对华微笑。她也客气地报之一笑。
    “她姓潘,叫潘女士,”丽云更正他。“华是她的名字。”她的声音里略带责备。
    “噢!潘女士。我羡慕您,潘女士,您可以拥抱丽云……”
    “她不懂您的话,”丽云打断他的话。“谢天谢地!她只会说英语。”
    “我可以用英语重复一下。”
    “算了吧,拉特诺夫先生。”丽云的语气生硬,而且反感。“我们上车吧。华——潘女士——送我们去饭店。”
    他们又上了车。这次华坐在前面,就在文英的旁边。文英朝她咧嘴笑了笑表示欢迎,并仔细地看了看她那件敞开的蓝上装和里面的丝绸衬衣。
    “我的善歌的小鸟,你的胸罩都送去洗了吗?”他出言不逊,还放肆地笑了笑。
    “开车,你这个傻瓜!”
    “桃花,看来你好久没跟男人在一起了。”
    “住嘴,开车!”丽云对他厉声大喊,接着转身对拉特诺夫说,“夜里有恶魔,但文英还是在黑暗中开了车,我可没想到。三年来他从没这么干过。”
    “我跟您说,丽云:同我在一起您总能遇到出乎意料的事。”
    “不,我倒认为,是文英老远就闻到了饭菜和酒的缘故,就像雕从高处发现了耗子一样。”
    “对,饭菜!我们这时候到,有什么吃的?”
    “已给我们定了。厨师正等着我们呢,即使我们深夜到,也会等。在中国,客人就是受到尊敬,人们高高兴兴地等着他,不等就是对客人的不恭。”
    文英驱车横穿“南门”,不一会儿遇到了熙熙攘攘的人群,他只能慢驶,按了几下喇叭,但街上的行人毫无反应。尤其是那些骑自行车的,同中国其他地方一样,他们黑夜中不打灯,不让道,还抢在汽车前。文英骂了起来,但也无济于事。再说,他对这些已习以为常。他一按喇叭,骑自行车的人就按铃铛,这下刺耳的铃声四起,盖住了周围其他的喧闹声,在中国,骑车人就爱按铃铛。
    “您累吗?”丽云问,因为拉特诺夫一声不吭。
    “稍微有些。您呢?”
    “不。”
    “我们已在途中12个小时了。再说,我已58岁了。您呢?您芳龄多大,丽云?”
    “25岁……”
    “不可能。您骗人,您最多19岁!”
    “那我就不可能学过八个学期的德国语言文学,您算算看。再则,我从不撒谎。”
    “从不?”
    “是的,从不!”
    “我给您的印象怎样?”
    “您是个名人,但不像我原先所害怕的那样。”
    “谢谢。这使我很高兴。还有呢?”
    “就这些。”丽云瞪大眼望着他。她这么说似乎不太友好,但她那对迷人的眼睛里却另有所言。“我认识您才两天。您两天内就能对一个人作评论?”
    “能。认识可以像一次闪电,一旦被闪电击中,那现存的一切全毁了。”
    丽云望着自己怀里的双手,耸了耸肩。“我伯闪电和雷鸣,”她喃喃自语,拉特诺夫没听懂。“我这人喜欢太阳,周围最好永远是春天,永远是鲜花的芳香。闪电太可伯,是一种摧毁。”
    “言之有理,丽云。”拉特诺夫把手放在她的手臂上,丽云立即把手臂缩了回去。“请原谅,我是个蠢人……”
    “早安!睡得好吗?”
    这句话说了上百次,像舞步般的熟练。丽云今天还用这种客套话问候拉特诺夫,但她随即又很生气,难道只有这陈词滥调,就不能想些别的说说。
    他们在D市饭店大厅碰头,房间是华给他们订的。大厅不讲究外观,是一实用建筑,有一大的前院,院外是大街。大厅的入口处有门卫,昼夜值班。门卫室的底层曾是个旅游纪念品商店,出售穿白族服饰的玩具娃娃、手工制的银首饰和印刷很差劲的彩色明信片,还有甜食、糖果,甚至鞋袜。此外,还可买到稻草编织的挎包、玉雕,当然少不了水墨画卷,这些如工厂流水线般制作的书画均出自名不见经传的书法家和画家之手。西方来的旅游者几乎无一不将这些所谓具有中国特色的“艺术品”带回国内。
    这家饭店是当地的一座豪华建筑。大餐厅,尤其是正厅旁的酒吧更是不同寻常。这儿价格昂贵,一般的中国人不敢来此问津。每月仅挣250元,谁会花上100元吃顿晚餐?“我睡得不错!”拉特诺夫回答。他在暗自赞叹丽云的俊美。她穿一件宽松的彩色绣花衬衫,浅蓝色紧身牛仔裤,使她的苗条、娇嫩显得尤为撩人。她脚上穿着蓝白条纹亚麻鞋,底厚有深纹。她活像个小丫头,拉特诺夫想。真的,是个讨喜的小丫头。她的目光令他心醉,唤起他的渴望。丽云,倘若我年轻20岁……我可58岁了,我只能在旁凝视,这一切只能成为隐藏在我心头的愿望。
    “我还做梦了,”他接着说,“我难得做梦。”
    “一个好梦?”
    “我梦见您了……”
    丽云没说什么,神情显得较为严肃。
    “我们去早餐室吧,”她说。“今天早上我们排得满满的。一小时后,华来接我们。”
    “我梦见您有个男朋友。我俩坐在不知哪儿的一张长木椅上,忽然看见您的男朋友,我们愣住了——我在胡扯些什么!他像奥赛罗那样嫉妒,想在我身上露露他的功夫。我往上一跃——就醒来了。还真有那么回事呢,我醒后浑身感到骨头疼。您有个男朋友吗,丽云?”
    “是的,在D市这儿。”
    “还真有巧事!”
    “他是个记者。”
    “您会嫁给他?”一个使他突然感到痛苦的问题。
    “我也说不上来。我们去进早餐吧!”
    “您爱他吗?”
    “我……也许是……”
    “真正的爱情就不存在什么也许。”
    “华就要来了。”
    丽云转身朝餐厅方向走去,拉特诺夫抿住嘴唇跟在后面。你到底在打什么主意?他问自己。她当然有个男朋友!她25岁了,这个年龄大多数中国女人都已结婚,有了自己的孩子。丽云还没成家,这倒挺奇怪的。她在等什么,还是在等谁呢?拉特诺夫,你真是个老糊涂!
    他没心思进早餐。丽云用匙喝着面汤,他只吃了个馒头,上面涂了黄油和一种令人作呕的甜果酱,还喝了两杯绿茶。他的目光偶尔望着丽云。她那乌黑的长发往后梳,夹了个冠状塑料头饰。他才发现,她的发型变了。
    “您去过理发师那儿了?”他问。
    “是的,昨晚。”
    “晚餐后?这么迟?”
    “我有个女友在理发店工作。”
    她又用匙喝着面汤,目光躲着他。他已察觉到了,她想。他在仔细观察我。他的目光简直侵入肌肤,能使每个女人不能控制自己,但丽云,你不能这样!你可不能!她一再对自己这么说。他是贵宾,一个客人——还能是什么呢?
    华进了餐厅。丽云可松了口气,如释重负,赶紧向她示意。
    华来到桌旁,在空座位上坐下。拉特诺夫起座,彬彬有礼地问候她。他同她说英语,丽云心中再次感到不快,因为她对英语一窍不通。
    “潘女士,您好。”拉特诺夫客气地站起来同华握手。“我很想知道今天是怎么安排的。丽云已跟我说过,内容很丰富。”说罢,他又坐下。
    “这由您走。”华背靠椅子朝拉特诺夫笑笑。她剪着短发,有一绺头发披在前额,属刘海发式。
    像是有人暗示过,文英也来进早餐。他在边上的桌旁就座。司机同这样的一个名人得保持距离。客人像国王,可不能跟国王同桌并坐就餐。
    “我们先去哪儿?”拉特诺夫问,目光凝视华。这是在挑逗,丽云内心异常激愤。
    “我想,我们先去风景点,再去南门上面的茶馆。如果您愿意的话,还可以乘船游观音(女神)岛,这也是一景,那儿有座献给观音的塔,壮观无比。一对对年轻夫妇登塔祈求观音保佑他们得子。人们都说,大多数人能如愿。”
    丽云脸色阴沉,挖苦地问:“华在侃些什么?”
    “她给我解释,怎样才能得子。”拉特诺夫乐滋滋地回答。
    “那她该示范一下才好!”
    “要我跟她这么说吗?”
    “您看着办吧!”这下丽云又高兴地侃了起来。“她有个男朋友,是个德国人,汉诺威的工厂主。他曾三次来这儿探望她。她是陪团当导游时认识他的。”
    “她同他有关系吗?”
    “您自己问她。”
    “我才不会呢。一个男人从汉诺威乘飞机三次来这儿看望她,这就非同一般。准有什么名堂。”
    “这跟我们无关。”
    她说“我们”——拉特诺夫很经心,注意到“我们”这个词,顿时他感到一种幸福,使他透不过气来。他又朝华转过身去。谢天谢地,她一句也没听懂。接着他又用英语说。
    “当然我们乘船去女神岛。”他说。
    “您也想求个儿子?”华随便地问了一句。
    “我已太老了,潘女士。”
    “老了?您是个人们企盼的男子!”
    拉特诺夫撇撇嘴做出一副怪相。遗憾的是丽云听不懂,不然她会有何反应呢?
    “您没有孩子吗?”华问他。
    “很可惜,我没有孩子。12年前我死了妻子,我们那时没有时间考虑生孩子。”
    “那您得求女神再施给您一个妻子。这样您就能得子。”
    “那我试试吧。我们什么时候乘船去这岛?”拉特诺夫兴奋异常。华,你真是个小精灵鬼!
    “去风景点以后。”华望着他,满面笑容。丽云全看在眼里,在桌肚子下捏紧拳头,怒不可遏,真想刷她的脸,还有那对诱人的眼!她太放肆,还说是我的朋友呢……
    她蓦然站起身来,朝拉特诺夫瞟了一眼。“走吧!已经很迟了。”
    坐在旁桌的文英也随着站起来去外面作开车准备。他拉开车门,身靠发动机护罩等他们。
    他们上车,去风景点的沿途还可能饱览两岸的芦苇景色。许多渔船静泊碧蓝湖面,一派安谧、梦幻般的美景。拉特诺夫为之倾倒。
    “岛在哪儿?”他问华。
    “那边远处……那绿绿的一长条。”
    “游船停在哪儿?”
    “我们包了一条船。”
    “那走吧!”
    “先去看看岛。”华又对他莞尔一笑,撩拨他。“您真的就这么急于得子?”
    “还不至于吧。在等待方面我训练有素。再说,女人才是孩子的一部分。”
    “您在这方面有麻烦吗?”
    这简直是放肆,却又撩人。拉特诺夫也就认了。我的那位亲爱的汉诺威的工厂主,他想,要是这个热情的女人对你忠诚的话,那就叫我矮妖怪①!老兄,你要留神,你可不像刚过15岁的小年轻长了鹿角。
    ①矮妖怪(Rumpelstilzchen),民间童话中的小妖怪,他帮一个姑娘成了女王后,强占了她。姑娘一旦喊了声矮妖怪,他就失去她。
    “至今还没问题,”他说。“女人不等于母亲。做母亲得比床头陪睡的女人更有能耐。”
    丽云在一旁站着,凝视华的眼神。从这时起,她决心学英语。他俩间的谈话想必很有刺激性,不然,拉特诺夫情绪不会这么亢奋。丽云开始恨起华来,不再把她看作自己的朋友。她真该害臊,她自语。是的,她真该害臊才是。她怎么那副德性!真恶心!华,你这条蛇,我恨透你了!
    他们沿着宽大的大理石台阶拾级而上,山坡上,装饰华贵的圆形砖塔矗立在无云的晴空。塔顶有一个尖穹顶,每走一步,感到在向神靠拢,自己变得越来越渺小,不过是沧海一粟。举目望塔,自己如同一颗尘埃,何等微不足道。仿佛塔在说话:众生,合起你的双手,向神鞠躬,要修行,懂得恭顺是翅膀,带你升天,进入永恒的安息。
    上午,太阳还有些偏,塔已映照在圣地脚下碧清的池水里,宛如神的手指,指点芸芸众生;要知道,这一切不是属于你的,一切归神所有。
    拉特诺夫深为此景心折。
    “不可思议!”他稍稍歇了一下说。“简直难以置信!信神能创造何等奇迹。我们有大教堂,你们有寺庙,印加人有神塔,埃及人有墓穴。大家都跪拜在神的跟前,但又互相残杀。这种情况至今毫无改变。人类从不以史为鉴。华美为什么不能产生和平?我们为什么要毁灭那些永恒不朽的东西?在这儿,我们才会理解人的全部悲剧。”
    他说德语,只有丽云能听懂。她陪旅游团来过这儿无数次,在这塔的倒影旁听到过叹服和惊羡声,见过数以百计的旅游者一边发疯似地摄影,一边赞不绝口。
    丽云总是这么认为:他们压根儿不懂在看什么,站在谁的面前;对他们来说,给正在拉屎的狗或给塔摄影是一回事。
    “像您这么说的还是第一个。”她对拉特诺夫说。
    “是吗?我只能这样说,我就是这么感觉的。我被这美景所折服。”
    华却很不耐烦地催着开车。“我们要看的还多着呢,”她说,“时间可不等人。”
    “真遗憾。让时间停下多好。”
    “那也就没有变化了。”
    “这么说,变化对我们总是有好处的咯?我还想买个大理石像。”
    “随身带着它三个星期吗?回去时,还可以买嘛。”她那对狡猾的眼睛朝他眨了眨。“能上这儿来,我今天就感到高兴。”
    “真的吗?”
    “这方面我从不撒谎。”
    “这么说,在别的方面您会撒谎。”
    “有时会,如果迫不得已。”
    她轻佻地摆了摆身于朝车子走去。丽云皱起眉头。瞧她那扭动屁股的模样!她那弯曲的双腿摆动起来真叫人恶心!你不再是我的朋友了,华。绝对如此!
    他们又横穿城市,从北门进,南门出。在两门的入口处都被值班的警察拦住。老城内不准汽车通行,除非持有特殊许可证。文英当然有,他出示后就被放行了。他把车停在南门外的停车场上,有些旅游车也停在那儿等候客人。
    车驶经市区时,文英朝身旁的华望了望,咧嘴笑笑说:“你也许喜欢他这号人,这个德国佬,是吗?”
    “住嘴!”华厉声叱责他。文英才不管呢。
    “他是个名人。”
    “这我知道。”
    “你想跟他怎么啦?你就这么忍不住了?”
    “下流!”
    “别忘了你的那个德国男朋友,那个工厂主。”
    “你这个讨厌鬼!去你的吧!”
    华咬牙切齿,但能克制。他们在城门前下车时,她才对文英骂了一句。接着她又喜形于色地转身朝向拉特诺夫。“我们现在去茶馆!在那上面可俯瞰整个旧城,您会感到满意的。”
    “您要给我看的,我都喜欢,”拉特诺夫高兴地回答。“我是很想看看的。”
    对这异乎寻常的暗示,华的眼里露出感激之情。丽云这下可松了口气,她很高兴,可品品茶了。
    一个姑娘领他们在一张可眺望旧城的桌旁坐下……眼前是重重叠叠的一望无际的民宅,狭窄的小巷和小街,装有彩色广告牌的商店,热气腾腾的熟食铺,男人用粗绳拖着装货手推车,还有头顶小包和篮子的女人,篮子里面装得满满的……
    “我们喝茶吗?”丽云问。
    “在茶馆里难道还有什么别的可喝?”拉特诺夫说。
    “许多旅游者也在这儿喝可乐或啤酒呢。”
    “这些人对文化一窍不通。”
    “喝白族茶吗?”
    “喝!既然来这儿,就得喝白族茶!”
    一个身穿白族服饰的女服务员,美如民间传说中的少女,丽云向她要了三杯茶。不一会杯子送上了,拉特诺夫正要拿,丽云一把抓住他的手。
    “别忙,”她说。“我得先介绍一下。”
    “我洗耳恭听。”
    “白族茶道是将三种不同的茶:苦茶、甜茶和酸茶置于三只茶杯里端上茶桌。每种茶都有其含义。苦茶体现了年轻的生命,要领略它,就得辛勤劳动。每个人都要经历这段艰苦的岁月直至而立之年,那时生活才有着落。甜茶是指生命的夏季,开始收获劳动果实,这时的生活是美好的,富有成果的,人们可以为自己和家庭而自豪,连舌头上都感到生活的甜美,感受到上天的恩赐。酸茶代表老年,人们回顾一生,对自己的差错和失误反省,以取得自己的谅解。酸是年老的象征。事事都不会消失,留下的是一种认识:你就是这样度过人生的。给你留下的是一种内在的宁静,安等生命的终结。”丽云深深吸了一口气。“这就是白族的茶文化。现在您面前放着一杯年轻人的苦茶。”
    “谢天谢地,我早已不年轻了。”拉特诺夫还是把饰有艺术彩画的薄瓷杯提到嘴唇边。这真是一杯苦茶,稍带熏烤味儿。
    他还没把这杯茶喝光,白族姑娘送上第二杯茶:甜茶。拉特诺夫品尝了一下,那股香甜味使他惊喜。这种茶象征生活丰满、充实。
    “现在该上酸茶了!”他说着把空茶杯放回上漆的茶桌。“这下上的是我的茶,一个老头喝的饮料。”
    “您不老,”丽云说。“那杯甜茶对您挺合适的。”
    她话还没说完,就感到后悔,话中泄露了她个人的部分想法。
    白族姑娘送上第三杯茶——酸茶。拉特诺夫闻了闻,没什么味儿。可是呷上一小口细品,他确信,这茶实在酸,像是沏茶前,先在水里滴了两滴醋精,然后再放茶叶的。其实这是不同种类的茶和晒干的酸草的混合物。
    “就是它!”拉特诺夫说着放下茶杯。“酸茶!这是我的茶。我觉得第一杯太苦,使我回忆起痛苦的青年时代。第二杯太甜,我太如意,太顺利、富有。这第三杯酸茶在说:瞧,这是你的一生:工作、辛劳、成就和爱情,自豪、欢愉和悲伤,企盼和如愿。只是你老了,但变得聪明些了,懂得生命意味着什么。回首过去,认识今天和寄希望于未来!享受一下辛劳的果实,把你的聪敏传给年轻人!”拉特诺夫瞟了一下丽云,发现她在屏息静听。“我站在步入老年的门槛上,因此这杯酸茶是属于我的。”
    “我哪里想老,但我不能把时间留住。人会变老,这点必须承认。很少有人能这样,很多人都怕老。”
    “您不怕?”
    “不怕。对这种不可避免的事必须默默地、泰然自若地接受;对人生中已取得的应感到满意。”
    “您就不再有什么愿望了吗?”
    “愿望?哦!我有满满的一整袋愿望。一个无所求的人在灵魂上已经死了。愿望是生命的发动机,我上了年纪,只有一小部分愿望能实现,所以必须对愿望进行挑选和分类,考虑哪些是有实现可能的,哪些必须毫无怨言地放弃的。这就是老年人的明智。必须清楚自己已经到了一个无法逾越的境界。”
    “您说起来倒像个百岁老人。您为什么现在就想到死呢?”
    “您问我这个吗?这不正是当地的习俗吗?人活到60岁就买回棺材,把它放在室内受人尊敬的地方。这样时刻提醒你:别忘了,你寿终正寝的日子不远了,得准备你人生的最后一次旅行。”
    “只有在农村才这样。这一传统现在正在消失。今天的年轻人则完全不同了。”
    “您说的是年轻人,丽云。我不再是他们的一员了。”拉特诺夫提起空茶杯,把它放到上漆的茶桌上。“我还要杯酸茶。”
    “不!”丽云粗暴地直摇头。拉特诺夫没料到,她竟这般任性。“您喝甜茶!您不是坐在棺材前的老人,您像夏日,整个大地布满鲜花的夏日。”她对那个白族姑娘示意,大声说,“再来一杯甜茶!”
    拉特诺夫正想答话,华开了腔。她在旁一直不吭声,注意听着,虽然她一句也听不懂。这时,她气鼓鼓地说:
    “丽云,我想知道,你们说了些什么。我就这么傻乎乎地在旁干坐。”
    “我给拉特诺夫先生解释茶文化,还同他讨论了一番。没别的什么。”
    “我们在哪儿进中餐?”
    “这是你的事。在这儿你负责安排和接待。”
    “在旧城吃,还是再回湖边?你那心爱的还想去‘女神岛’呢。”
    “他不是我的心爱的,”丽云冷淡地说,“而是一位应由我关照的贵宾。”
    “关照有各种各样的。”
    “我是王丽云,不是潘华!别说这些蠢话!”
    “他是个漂亮而有趣的男人……”
    “这是你的看法。你同男人打交道真有经验。”
    “他喜欢你。”
    “真愚蠢!”
    “我从他眼里看到这点。他是怎样望着你的……我羞得脸都红了。”
    “你不会再羞得脸红了。”丽云的眼直盯着华的那件丝绸薄衬衫。
    白族姑娘送上第二杯甜茶,丽云付了款。拉特诺夫乖乖地把它喝下。她说,我还不老,他想到这句话心里感到一种莫名其妙的兴奋。我如同布满鲜花的夏日……果真如此?近几年来,我丧失了部分自信心?难道该炫耀自己的年龄,去听听那些恭维话,说我长相多么年轻?即使再年轻20岁,男人变老时都会有种虚荣心,是吗?先前我跟丽云说了,我不怕老,这尽是胡说!我当然怕老。我不遗余力就是为了推迟老化。在德国我有自己的游泳池,我每天早晨在那儿游上十圈,对着练习拳击的皮吊球打上三个回合,还慢步长跑穿过树林。我还打网球和高尔夫球。我不再抽烟,也难得酗酒,我注意饮食的自然意识,每年去疗养院一次,接受新陈代谢促进疗法,清除体内的所有毒素。不,我不想老!
    他津津有味地喝下这杯甜茶。丽云,你说得对:我还有好长一段生命的路程,我希望,它是充满惊喜和欢愉的。
    他们又沿坡而下来到南门前,文英已在车前等候。
    “去哪儿?”大家上车后,他问。
    “回湖,上岛。我们先去‘谢发堂’,在那儿进餐。”
    “我听你的。”文英对华冷笑。
    文英开动发动机,驶离停车场。
    “谢发堂”位于湖边,是一家专为旅游者开设的正宗中菜馆。天顶和墙上饰有红、蓝和金黄色木雕,墙上画有城市风景全貌,大圆灯的流苏从天花板上垂下。菜馆壁上还有众神的雕像和彩龙画。在那儿午餐后,要是再去湖对面的“女神岛”,那就嫌晚了。
    这顿午餐花了很多时问。菜馆谢老板亲自出来招待。上了七道不同的菜:冷辣肉、鸡块、酸菜、菜豆和油闷竹笋,然后上了大砂锅,还备了味道不同的十种调味汁,此外还有烤香蕉、菠萝片和荔枝,当然米饭是少不了的。另外还有瓶装青岛啤酒,旁边的小桌上还放了一瓶茅台。谢老板清楚“高鼻子”喜欢什么。
    酒足饭饱,拉特诺夫向后仰靠着。
    “真是美味可口!”他对丽云说。“我很久没这么吃了。与其说‘吃’,不如说‘豪餐’更好!吃得我不能站立。我建议,我们的‘女神岛’之行还是免了吧。等我们回来时再去那儿。”
    “随您便,拉特诺夫先生。”丽云把他的打算译给华听,华的脸上露出失望神情。
    “很遗憾!”她用英语说。“这么说,您不想得子啦……”
    “我已掐算过,我儿子10岁,我就69岁了!谁都会对他说:你有个好爷爷!这听上去多别扭。他20岁时,我已79岁了!这有多可笑。潘女士,关于儿子的事让我再考虑考虑吧。”
    文英把他们带回下榻的饭店。他很高兴,可以自由支配剩下的时间了。华的任务到此结束。拉特诺夫跟她握手时,她说:
    “明晨您出发前,我顺便来此进早餐话别。”
    “我很高兴。”
    “您很讨人喜欢,拉特诺夫先生。”
    “我一向如此。”
    华又向他投去诱人的目光,然后离开饭店。
    “她说了些什么?”丽云愠怒地问。
    “她明天来进早餐。”
    “没这必要!已没她的事了!”
    “她要来告别。她说,我很讨人喜欢。”
    “她对谁都这么说!说这话她可熟练呢,毫无意义。”
    “您是说,我不讨喜?”
    “我不是这个意思。”丽云感到挺尴尬的,脸上不由自主地泛起一阵红晕。“华有时候很不像话。请您原谅她!”
    “我不用原谅华什么。我觉得她也挺对喜的。”
    丽云对这个说法没有反驳,只是脸上又露出不快的神色。“您今天还有什么安排吗?”她冷冷地问。
    “没有。您呢?”
    “也没有。”
    “我想躺下歇歇,好消化消化。”拉特诺夫懒洋洋地说,那模样简直像个男孩。“您打算做什么?”
    “我想买些东西,去看望一个朋友。这儿我有许多朋友。我曾在这儿上过学。”
    “我祝您愉快,丽云。”
    “我也祝您愉快。”他向她伸出手,她谨慎地轻轻握了一下。我不是华,她又这么想。我不会把手留在他手里的。
    “我们什么时候再见?”
    “晚上,在这大厅,19点。我们到旧城的一家挺漂亮的家庭小酒馆进晚餐。”
    “噢,上帝,别再提吃了!丽云,我刚才狼吞虎咽吃了些什么啊?”
    “谢发堂菜馆最精美的菜肴。”
    “也有狗肉?”
    “没有,华把它去掉了,还有鱼头也没上桌。”
    “谢谢。”拉特诺夫撅起嘴唇。“我反正说什么也不吃这些。”
    “那么19点再见。好好休息。”
    一阵犹豫后,拉特诺夫乘电梯上楼走进自己的房问。这是一个小套间,有两个浴室和两台小电视,可供四人住。室内摆设简单,只有一些必备的家具:两只衣柜,两只有些破损的沙发椅,两张有斑纹的桌子,上面放着一只热水瓶,这是必不可少的,前面的玻璃盘里放着小包装的袋茶,就这些。最可爱的是那张床。浴室里铺上高雅的大理石,连洗手池和浴缸也是大理石的,使人心旷神怡。只是没热水。
    拉特诺夫痛痛快快地洗了个冷水浴,然后上床,很快就入睡了。他今天感到很满意。
    丽云还在饭店大厅打电话。她喜形于色。
    她没察觉有个身穿城市高档流行服、身体瘦弱的人在后跟随——有谁会去注意他呢?他们去哪儿,他就跟到哪儿。他驾一辆黑色的日本小车,举止不显眼,因此不易被人发现。
    丽云离开饭店后,他去电话机旁给K市挂长途。
    “沈先生,”他说话的语气敬畏,“我现在在D市饭店。拉特诺夫先生去他房间了,我相信,您说得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