午睡的时候,门外人声鼎沸。最初她以为是邻居拌嘴,不愿起来,等到那嘈杂声越来越响,她料到自己脱不了干系,爬下床凭窗俯瞰,看见一堆人已经堵住了她的门口。一堆人挤在她的门口吵吵嚷嚷,众星捧月似的围着一个枯槁干瘪的老人。
祖父回来了。
大多数人热衷于打听那只手电筒的下落,关心祖父还有没有返魂的希望,也有人替祖父发表高见,说这些年来香椿树街死了那么多健康的老人,只有祖父成了一棵不老松,说明什么问题?说明丢魂可以长寿,丢魂说不定就是最好的养生之道,还有什么必要去找一只手电筒呢?还有什么必要强求返魂呢?人们针对祖父顽强的生命现象,各抒己见,祖父只是不停地摇头,神情凄苦。有人从家里拿了一瓣西瓜给他,祖父贪婪地啃着西瓜,脸上染了些红色的瓜汁,他身上的衣服黑不溜秋的,隐隐可见蓝白色的条纹,还有胸口一弯红色的月牙,那是井亭医院的徽标。她绝望地俯视着祖父的身影,嘴里不禁抱怨起保润来,又没捆!自己的爷爷都捆不住,你有什么用?
后来,外面的人群开始敲门了。
白小姐快开开门,保润他爷爷要进来!
看在人家那把年纪的分上,你就行行好,让他进来坐一下,他脑子有病,腿脚不便,找回家来不容易呀!
白小姐,你不要这么冷酷,这不是你的家,这是他的家,是他祖上传下来的家产啊,人家魂不在身上,很可怜的,你开门让他进来看一下,坐一会儿,你会死吗?
她的漠然,点燃了街坊邻居胸中正义的烈火。所有人都可怜祖父,都想帮祖父一把,有人开始向楼上的小窗投掷石子,有人干脆撞门了,一边撞,一边发出最后的通牒,白小姐,你不仁我们不义,知道你才换的门锁,你要再不开门,门锁撞坏了,我们不赔。
她在楼梯口徘徊,听着门锁发出尖利的撞击声,脑子一热,抓过桌上的钱包冲到了门口,以为我稀罕住这房子呢?进来,老头进来,你们大家都进来!她打开门说,我走,这烂房子,还给你们!
她侧身穿越人堆,昂首挺胸,以一种倨傲的姿态离开保润的家。后面的人群沉寂了一下,很快响起欢呼声。祖父回来了,她被驱逐了,她被一条街道驱逐了。走了一段路,她回头一看,家门口的人群疏散有致,有人进去了,有人出来了,不知是谁家的一条大黄狗,正欢乐地跳进她的家门。她能想象人们在参观她的厨房,床铺,鞋,内衣,CD机。她能想象他们在研究她的所有物品,尽情地捕捉她私生活中不为人知的信息。但是,仙女作为她的名字,已经在香椿树街上流传,她还有什么需要掩藏呢?除了腹中的孩子,她一无所有。她并没有太多的不安,心里愤愤地想,看吧看吧,随你们看,这么贫贱的生活,就向更贫贱的人们开放吧。
走到善人桥桥堍,她腿脚有点累了,坐在桥栏上给柳生打电话。柳生耐心地听她痛骂自己,不以为意,还勉励她说,你大风大浪都见过的人,还怕一个疯老头吗?你要坚强,忍一忍,我们马上就去给你清场。她又气恼,又自怜,差点哭出来了,但善人桥下人来人往的,实在不是哭泣的好地方,她想不出什么调节情绪的良方,就用手机掩着半边脸,看乌黑的河水从桥洞下流过。乌黑的河水令她联想起一些溺死者惨白的尸体,她有点反胃,脑子里忽然浮现出那封未完成的遗书:我恨死了这个世界,我恨死了这个世界上的人。要是往下写,该再写些什么呢?她头脑一片空白。她知道为什么自己的头脑一片空白,因为她不想死。如何对付这个世界,如何对付这个世界上的人,除了恨,她并不知道其他的方法。
桥上下来一对年轻夫妇,手搀着手,女的是孕妇,步态缓慢而幸福,大概快要临盆了,肚子已经状如山峰。她盯着孕妇的肚子,对方也在研究她的腹部,两个人目光相撞,她先红了脸。遇见别的孕妇,她总是感到害羞,自己也不知道其中的原因。那孕妇已经走过去了,又朝她回眸一笑,你有五个月了吧?有没有做过B超?现在做,可以知道是男孩还是女孩了。她摇摇头,表示缺乏与陌生人讨论婴孩的兴趣,孕妇没再说什么,旁边的男人用自豪而响亮的声音说,我老婆怀的是儿子!
她低声咕哝了一句,神经病。低头看着自己隆起的腹部,一时怅怅然的。她怀的是什么?儿子。女儿。都是庞先生的。她的母性,至今若有若无,有时候类似爱意,有时候类似好奇,更多的时候是某种深深的恐惧。她能不能做一个母亲?她凭什么做一个母亲?想想她失败的生活都源于各种错误的赌注,千错万错,也许都不及这一次更愚蠢,除了一笔钱,这个巨大的赌注还能赢取什么?她低头凝视着自己的腹部,突然说,算了,不要你了!那恶狠狠的声音在善人桥上回荡,把她自己吓了一跳。她的恨,其实远未波及无辜的胎儿,如此粗暴地威胁胎儿,让她有点自责。她想起马师母探测胎儿的手势,便竖起一根手指对准了自己的腹部,左边摁一下,右边摁一下,试着用一种温和的语气向胎儿摊牌。孩子,你是男的还是女的?不管你是男的还是女的,都是他的,我不要。她说,孩子,你做谁的孩子不好,怎么非要钻我肚子里来?不怪我无情,怪你自己太笨了,对不起,我不做你的妈妈,你找别人做你妈妈去吧。
她从善人桥下来,拦到了一辆出租车,径直去了妇产医院。
妇产医院永远是孕妇的世界,她这个孕妇与众不同,挤在里面东张西望,显得鬼鬼祟祟的。护士以为她要做围产期检查,指导她该去的路线,她说,我不检查,随便看看。她在手术间门口转悠了一会儿,忽然掀开帘子要进去,被护士一把拽住了。她说,里面现在不是空着吗,我要做引产啊。护士见怪不怪,扫一眼她的腹部,皱着眉头问,跟丈夫吵架了?吵架也不能拿胎儿撒气,丈夫的孩子不也是你的孩子吗?她随口说,孩子又不值钱,我丈夫无所谓的,他在外国工作,在巴黎呢。她无意中冒犯了所有母亲的心,孕妇们的目光从四面八方朝她射来,带有围剿的性质,像是注视一个不可饶恕的妖魔。那护士一定也是做了母亲的,问她,孩子不值钱,什么才值钱?她一时答不上来,那护士的脸已经黑下来,话也说得阴阳怪气了,你丈夫在巴黎?巴黎不远么,让他飞回来,引产手术会死人,死了人我们不负责,要亲属签字!
她莫名其妙地惹了众怒,有点悻悻然的,钻到角落里动了一番脑筋,又跑到护士那里。实话告诉你,我从小是孤儿,现在离婚了,变不出亲属来签字。她说,我的亲属就是我自己,自己签,为什么就不行呢?护士觉得她胡搅蛮缠,犀利地打量着她的面孔,你以前是不是孤儿我没法调查,不过我看你那么时髦那么漂亮,现在总有几个亲属吧,就算离婚了,前夫男朋友都算亲属,否则,你怎么怀孕的?她听出护士话里有话,忽然就失控了,尖声喊起来,我没有前夫不行吗?我没有男朋友不行吗?你把我当妓女不行吗,妓女怀上嫖客的孩子,可不可以引产?那护士一定见惯了各式各样的孕妇,反应异常冷静,问,这位小姐,谁说你是妓女?我们是为你好,你怎么不知好歹呢?你的精神状态,正常的吧?她说,现在正常,再拖下去就说不定了!护士说,趁着现在正常,就做点正常的事吧,别自己作践自己,回家去冷静一下,休息一下,明天心情就好了。她跺起脚来,你少给我装好人,什么回家?什么明天?你们有家我没家!你们都有明天,我没有明天!
然后她扑在墙上哭起来了,用手掌咚咚地擂着墙壁。四周的孕妇们都对她心怀反感,并没有谁去安慰她。手机一直在响,她哭够了才想起接电话。是柳生。柳生说祖父已经送回井亭医院了,家里太平无事了,她可以回去了。她抹着眼泪说,那不是我的家,我不回去,你快到妇产医院来,给我签个字。柳生问她在干什么,她气咻咻地说,妇产科的事,你问那么多干什么?赶紧过来,记住,今天你算我的家属,你做我的家属,是你一生的荣幸。
她等了很久,终于等到了柳生,不容分说,一把拽住他闯进了办公室。签字的来了!她用报复性的腔调对护士说,我男朋友来了,我丈夫来了,我家属来了,现在可以给我做了!护士斜着眼睛,先瞄柳生,再睨视着她,这么快就从巴黎飞来了,坐宇宙飞船来的?来了也不行,引产不是人流,是杀生,正常爹妈都不做的,你们做爹妈的不负责任,我们医院要负责任,先登记预约,手术什么时候做,我们还要研究,回去等通知。
柳生很快明白过来,见她还要跟护士理论,大声喊道,暂停!听我家属的!柳生把她拉到了走廊上,指着她鼻子说,你在江湖上混这么多年,看来都白混了,你把孩子拿掉,前面的苦都白吃了,后面的盼头也没了,我现在对你的智商深表怀疑!她疲惫地倚在墙上,说,我改主意了,我饶了姓庞的,救我自己。柳生看了眼她的肚子,嘻地一笑,现在改主意晚了吧?现在要救自己,也迟了点吧?他说,坚持就是胜利,再坚持几个月,你就熬出头啦。她说,我熬不下去了,不跟他赌这口气了,拿掉了这孩子,我回深圳去唱歌,从头再来。柳生摇头,越说你越糊涂了,从头再来?那是唱歌用的歌词!再过几个月,那台湾人就要付你钱了,不是说有六位数吗?我问你,你要挣够六位数,要唱多少歌?她说,你们这种穷人才整天钻在钱眼里,我不稀罕那点钱!他那点资产,他那种男人,不配让我怀孕!柳生既不敢质疑她的新规划,也不敢质疑她的自信,搓着手说,冷静,你冷静,我们再想想办法。他眨巴着眼睛搓着手,眼睛忽然发亮了,就算拿掉这孩子,也不能便宜了那台商吧?你们的合约怎么签的?她低下头,恨恨地说,合约就是二选一,孩子没了,只好便宜他了。柳生叫起来,这合约不公平!台商有钱啊,怎么能这样便宜他?生他的孩子该付钱,拿掉他的孩子也该付钱,营养费,精神损失费,青春补偿费,去跟他要,先付钱再行动!她红着眼圈思忖柳生的建议,觉得是合理的,又不好意思自食其言,思想斗争了半天,吞吞吐吐地说,我不想再见他了,你要是不怕丢人,你去要。柳生说,没问题,要到了我们对半分?她一下又生气了,你好意思对半分?是你怀孕的?你有子宫的?她抢白着柳生,看柳生的表情不太自然了,又慷慨地谦让一步,算了,还是四六开吧,你四,我六,这样行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