对于她来说,见到那个隐身的房东,不啻见到一个鬼魂。
电视当时开着,她在厨房里煮面条,听见楼梯间有响动,探头出去看见一个男人的背影,他弯着腰,正在搬弄楼梯下面的纸箱。她起初以为是柳生,柳生?你怎么进来的?跟小偷似的!为什么不先打电话?谁批准你进来的?那人缓缓地直起身子,回过头来,向她晃动着手里的一把钥匙。我不是柳生,是房东。保润说,我是房东,这是我的家,我回来拿样东西。
她失声惊叫,以为在做噩梦,拧了自己一把,又惊又疼,原地跳起来了。她撞上厨房的门,顺手在案板上捞了把切菜刀,持刀躲在厨房的门后,跺着脚朝门外喊,混蛋,两个混蛋,我又上你们的当了!为什么骗我住到你家来?你们还要干什么?
外面沉寂了一会儿,她听见保润说,去问柳生,问他要干什么。我也上他的当了,柳生说租房子给他女朋友住,我不知道你是她女朋友。过了几秒钟,又问,你是他女朋友吗?没等她回答,他发出了一声冷笑,我明白了,他妈的,你们两个人在我家里同居?有意思,很有意思啊。
她气哭了,朝着厨房的门大声喊道,放屁!谁是他女朋友?谁跟你们这种人同居?哭了几声之后,她的情绪稍稍放松了,听保润在外面翻箱子,她在里面用刀背击打门板,你们在给我演恐怖片吗?比恐怖片还恐怖。她说,世界那么大,我怎么就住到你家来了?怪不得老做噩梦,原来你是房东,我明天就搬走!
随便你,爱搬不搬。保润在外面说,我房子是租给保润的,不是租给你的。
煤气灶上的水煮沸了很久,面条已经糊了,厨房里蒸腾着水汽,她过去关掉煤气阀,人渐渐冷静下来。现在她才回想起来,阁楼上萦绕不去的男人的气味为何如此熟悉,那正是保润的头油、体味和脚臭混合的气味。也许不是什么阴谋,也许柳生只是为了省钱,捉弄她的,是命运。这么多年过去了,有个魔鬼仍然在他们三人之间牵线搭桥,多么精巧的手艺,多么邪恶的手艺,她不知道该如何脱身。她从门缝里偷窥保润,训斥他道,你在翻什么东西?这么大的人了,懂不懂规矩?房子租给别人就不是你的了,谁付钱是谁的,你还回来翻动找西的干什么?
保润蹲在纸箱旁边,终于找出一张相框,抱在怀里。你别吵,我马上就走。保润说,我爷爷昨天又跑了,找了两天没找着,我回来拿他的相片,要贴寻人启事。
她相信保润没有说谎,祖父又逃走了。让她纳闷的是,井亭医院那么高的围墙,那么多道门岗,祖父到底是怎么跑出去的?她很好奇,又不屑于问。隔着门缝,可以看见保润额头上闪亮的汗珠子,他抱着镜框来回走动,似乎还在找什么东西。照片不是找到了吗,你还找什么?她说,你在这里晃来晃去,我心烦,拜托你快走。
我马上就走,你不用赶我。他说,你要不要进天井?要是嫌屋里憋闷,就到天井透透气,要不要给你把天井的门打开?
那建议听上去是诚恳的,她没料到他会有这份善意,考虑了一下,说,随便你,不去天井憋不死,去了天井也不会多活几年。
保润往天井的门那边去了。我家不怕偷,不防盗的,钥匙都放在门框上,摸一下就摸到了。他踮起脚摸着门框,说,天井里有辆自行车,以前你坐过的,我带你去工人文化宫,还记得吗?打了气车子还能骑,要是不嫌丑,你随便用。
她说,多谢你关心,我不骑自行车,我出门都打车的。
然后她听见他开锁的声音。咔嚓,咔嚓,两把挂锁打开了,一道光线投在阴暗的客堂里,保润的两条腿粗壮地立在门边,脚踝处染了一片明亮的阳光。他把几把钥匙放在了门槛上。钥匙都在这儿了,你放心,我不会再进来的。他说,我们清账了,不算朋友,也算熟人,孩子要紧,你就好好在这里待产吧。
他在厨房的门外,她在厨房里,隔着门,两个人以静默交流,她终于被打动了。她接受了他的善意,这善意来得正是时候。他们之间的和解比想象的要快,而且细碎,但她信任这样的和解。她看见了他怀里的相框,祖父的人像被保润粗壮的胳膊遮住了,那胳膊上沾了一团凝结的灰团,灰团也在光线下发亮。她忽然觉得保润人很好,保润其实很好,作为回报,她也应该对他客气一点。你爷爷,怎么让他跑了?她对着门缝说,你没把你爷爷捆起来吗?
忙不过来。保润说,我现在在井亭医院做临时工,那边的男护工越来越少,我每天忙着捆人,倒把我爷爷漏了。过了一会儿,又说,也下不了手,以为我爷爷半死不活的,不捆也没事了,没想到他还能跑那么远。
该捆还是要捆,捆了才放心。话一出口,她便懊悔地吐了下舌头,捆人的建议出自她的口中,听起来不免有点讽刺,还有点下贱,她赶紧申明立场,他是你爷爷,不关我的事,捆不捆要从实际出发,你快走,我要上厕所了。
保润走了。楼梯间的大纸箱还打开着,她过去翻看了一下,纸箱底部是各种各样的绳子,上面盖着几个大大小小的相框。有好几张祖父的标准像,配着统一的黑色塑料相框,祖父以重复的姿态躲在框里,恍惚的眼神里充满了问号,似乎在向她询问,我的魂呢?你知不知道我的魂在哪里?她拿起了另外一个相框,看见一堆人坐在北京天安门前,人很朦胧,天安门也模糊不清,她用湿布抹一下,天安门的轮廓清晰起来,是七十年代盛行的全家福照片,雄伟的天安门其实是画出来的一块布景。四个家庭成员的面孔从尘埃中破茧而出,一个老人,一对中年夫妇,他们坐姿端正,笑容是被摄影师逼出来的,看起来僵硬而勉强,唯一不笑的是后排的少年,一看就是保润,他独自站着,一簇头发突兀地翘起来,形状像一只飞鸟,他忿忿地站着,目光是受骗者的目光,瞳仁里隐隐可见两朵愤怒的火焰。
那天下午她难得地出了门,打着黑阳伞来到锁匠老孙的摊子上,挑了一把门锁。她要求老孙上门替她换锁。老孙狐疑地看着她,姑娘你是谁家的新媳妇吧?街上的人我都认识,怎么不认识你呢?她懒得介绍自己,撇嘴说,我不是谁家的新媳妇,我是扫帚星下凡,下凡到你们香椿树街上来了。老孙面露惊恐之色,认真地问,是谁家?你究竟下凡到谁家去了?她看自己的幽默吓着了对方,不禁捂嘴笑起来,不下凡到你家就行了,你怕什么呀?她说,有意思,你都这把年纪了,还怕扫帚星呢。
街上的沥青路面被太阳晒得热烘烘的,她的凉鞋在路上咔嗒咔嗒地响,老孙提着工具匣跟在她身后走,觉得她的背影比正面更好看。她走路时髋部摆动得很厉害,这使她的步态透出一丝难言的性感,她的花短裙是流行的大红牡丹图案,衬托出两条藕节般的长腿,腿显得很白,最妖娆的风景在她的脚踝上,一根彩色珠子串成的脚链沿途发出细碎的声响,闪烁着艳丽的光。
居民们大多在午睡,街道在寂静中构思黄昏以后的流言蜚语。他们在一只水泥垃圾箱附近遇见了绍兴奶奶的猫,她朝猫表达了爱意,喵地叫了一声,没想到那只猫恩将仇报,跑回家去给主人通风报信,绍兴奶奶急匆匆地从家里冲到街上,用蒲扇挡着光打量她,嘴里发出了一声隐晦而悠长的赞叹,哎呦呦,长得真算标致的,怪不得呀!她听那赞美声刺耳,怪不得是什么意思?她一时猜不透,朝绍兴奶奶翻了个白眼,径直从她身边走过去了。绍兴奶奶与她搭讪不上,追着老孙,用蒲扇去捅他的后背,孙师傅,你跟着个大美人要去哪里?老孙说,美人丑人都是顾客,我跟这位顾客去换门锁么。她的身后有一阵诡秘的静默,然后她听见了绍兴奶奶一语双关的声音,门锁能随便换的?老孙,你可要当心一点呀!
她回了下头,嘴里嘟囔一声,老不死的。她横过街道,到冷饮店里买了一支雪糕,举在手上耐心地吮着,扭着腰肢向前走,凉鞋一路咔嗒咔嗒地响,很快到了保润家门口。她倚到门上,向老孙做了一个表演性的手势,谜底现在揭晓。她说,扫帚星下凡到这户人家来了。老孙茫然,说,这不是保润家吗?她径直开门进了屋,边走边说,过去是他家,现在是我家了,我的房子我做主,老师傅你别在那儿翻眼睛了,没事的,赶紧动手换锁吧。
隔壁药店的马师母端着一只饭盒走出来了,老孙朝屋里努努嘴,悄声问马师母,这姑娘,不是保润的新媳妇?马师母的脸上露出了神秘莫测的表情,不是,不是,这个姑娘很复杂的。老孙说,我也觉得有点复杂,你给我出个主意,这锁给不给她换?马师母回避了老孙的请求,急于陈述事情的复杂性,老孙你猜啊,你猜她是谁,打死你也不相信的。没等到老孙启动他的头脑,马师母迫不及待地凑到了他的耳边,你还记得柳生和保润当年犯的案子吗?我也是刚刚听邵兰英说的,她就是水塔里那个女孩,就是那个仙女啊!马师母拍着膝盖说,你能猜到吗,这三个前世冤家,现在混到一起去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