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情就这么耽搁下来了。
听说庞太太来大陆了,庞先生带着她去了桂林,又去丽江旅游。柳生找不到他。过了几天,又有消息称庞先生夫妇回来了,柳生去了他们租住的河滨别墅,去的时候摩拳擦掌,回来却是蔫头蔫脑的,对她说,那个庞太太是坐轮椅的,两条腿比筷子粗不了多少,庞先生推着她散步,两个人不分开,我找不到谈判机会啊。
她很震惊。她曾经逼迫庞先生打开钱包,公开他太太的照片,记得那台湾女人姿色平平,但笑容可亲,连眼神里都透露着温良恭俭让的美德。庞先生只说他太太是个会计师,身体不太好,其他方面,他总是三缄其口。她从来不知道,庞先生的太太,竟然是坐轮椅的。她怔了好久,问柳生,庞太太还漂亮吧?柳生说,老妇女了,有什么漂亮不漂亮的?人家是个基督徒,膝盖上摊了本《圣经》,坐在轮椅上研究上帝呢。
她自己也说不清,明明已经对庞先生恩断义绝,为什么却摆脱不了对庞太太的好奇心?她想象那个坐轮椅的台湾女人,就像破解一部悬疑电影的结局,心里燃起一种奇怪的激情。柳生听她说要去见庞太太,以为她开玩笑。她说,不是开玩笑,我真的想见她。见柳生露出讶异之色,她说,你眼睛为什么瞪那么大?我去见庞太太,又不是去见鬼,怕什么?柳生怪笑一声,脱口而出,我是不怕,该怕的是你,你见她干什么?你是小三啊!这一次,她难得地容忍了柳生的冒犯,大概觉得他的观念是人之常情,她撇撇嘴,揶揄自己说,小三跟大婆谈谈心,谈谈孩子,谈谈上帝,有什么不可以吗?
她让柳生陪她去河滨别墅,要求他务必穿得体面,一定要穿名牌,没有真货,情愿到市场上买一套仿冒货。柳生的反应还算敏捷,狡黠地一笑,又让我冒充你家属?明天是冒充男朋友,还是冒充老公?她反问柳生,有什么区别?没听你妈在街上到处宣扬,说我从小就是公共汽车吗?公共汽车谁都可以搭,什么男朋友老公野男人,都是一回事,都是乘客。
适逢星期天,他们谎称是庞先生公司的雇员,骗过了河滨别墅的保安。沿着车道往水边走,很容易发现这个高尚住宅区的高尚之处,看不见什么人,只有各式各样的狗,忠诚地守在主人的花园里,这里的狗也吠叫,但比较起香椿树街的狗来,它们叫得很有教养,你靠近栅栏它们叫,等你走过去了,它们立刻就安静了。对于四周的景致,他们各有各的兴趣。她往沿途的窗内张望,挂着窗帘的,就看窗帘的色泽和花纹,拉开窗帘的,就看室内的家具灯具和小摆设,以及客厅卧室隐约闪动的人影。柳生关注的是停放在车库路边的各种汽车,奔驰!宝马!他一路向她介绍着车款,嘴里发出近乎哀叹的声音,我操,又一辆大奔,一台路虎,这他妈的是什么车?是卡宴吧?她对柳生的表现很反感,不屑地说,你真是没见过世面,这些车有什么大惊小怪的?我在深圳坐过兰博基尼的,好几百万!坐着一点都不舒服,兜了一圈风,下车就吐啦。
来到庞先生的别墅外面,他们的脚步踌躇起来。玫瑰和月季花满园盛开,姹紫嫣红的,草地上有秋千架,秋千架上扔着一条绿色的薄毯,裹着一本书。铁栅门开着,一个园丁在花园里锄草。园丁告诉他们,庞先生陪他太太去教堂做礼拜了,家里没有人。她看看楼上的白色百叶窗,再看看花园里的露台,对柳生说,那就等啊,我们去露台上等。
经过秋千架,她顺手从毯子里抽出那本书,带到了露台上。书的印刷装帧很粗糙,似乎是非公开发行的,书名是繁体字,看起来很奇怪:如何向上帝赎回丢失的灵魂。露台上有遮阳伞和桌椅,桌子上摆放着一盆鲜花,还有一套紫砂茶具,两只茶盅里还残留着主人喝剩的茶汁。她拿起茶盅闻了闻,说,冻顶乌龙,还香呢。柳生说,他妈的,天天在露台上喝功夫茶,看看人家过的,这才叫生活。她把两只茶盅倒扣在桌上,慢慢地坐在沙滩椅上,不知为何,她叹了口气。打开那本书,看见的第一个标题是,虔诚让上帝听见你的祷告。她若有所思,问柳生,你做过祷告吗?柳生说,什么祷告,不就是念经吗?前年去慈云寺念过,去年到大悲寺念过,我妈妈催我去的,没屁用,要是念经能住上这样的别墅,我倒愿意天天念经。她说,祷告是祷告,念经是念经,祷告是给上帝的,念经是念给菩萨的,上帝比菩萨大,上帝管菩萨的,你连这也不懂吗?柳生说,上帝和菩萨,我都无所谓。我就巴结财神爷,财神爷才是老大,你不信到庙里去看看,谁那儿的香火最旺?谁的香火旺,谁就是老大!
他们正说着话,看见园丁站了起来,迎向车道。庞先生的汽车鸣了一下喇叭,她条件反射,捂住了耳朵。庞先生一定注意到了露台上的不速之客,他打开车门,朝他们看了一眼,钻出驾驶座,又看一眼。是受惊的目光,一部分恐惧,一部分厌恶,更细微的眼神深处,还有一点点羞耻之色。
轮椅先下来了,在阳光下闪烁镍镉制品锋利的光。他们看着庞先生把一个女人抱到轮椅上,动作娴熟麻利。那女人在庞先生怀里显得娇小,像一个孩子,坐到轮椅上,兀然高大了许多。是庞太太。她见到了庞太太。庞太太穿着一套米色的西装,不施脂粉,梳复古的发髻。膝盖上那部暗红色封皮的书,应该是《圣经》。一切都还在她的想象之中,只不过庞太太的容貌比照片上更苍老一些,她的眼睛,则比照片上更加明亮,更加亲善。
她没有料到庞先生如此之快地镇定下来,他推着轮椅朝着露台而来,嘴里清晰地向庞太太介绍着自己,那个白小姐来了,就是她。她敏感地觉察到,她在庞太太那里不是一个秘密,此前为自己的身份精心准备的谎言,看来是没有必要了。就是她。就是她而已。不必演戏,不必斗智,不必攀比。这样简洁的局面,并没有让她感到轻松,反而使她有一丝沮丧,似乎准备了华丽的盛装赴宴,到了目的地才发现是浴室,她只能与宾客赤裸相对了。
庞太太的身上有一股无名草药的气味,说不上好闻,但也不算怪味。她刻意地打量庞太太伤残的下肢,但它被长裤有效地遮盖了,庞太太的脚上,穿的是一双布鞋,脚背裸露着,露出一片弧形的苍白,除此,并无异样。
你一定是白小姐吧?庞太太主动跟她打招呼,大美女,果然名不虚传,好漂亮啊。
没你漂亮。她像刺猬般地随口防御,自己都觉得无礼,不知如何挽救,瞄一眼庞先生,那意思是说,我不针对你太太,针对的是你,我的无礼,都是你的错。
庞太太摇了摇头,脸上仍然挂着微笑,那种微笑因为充满宽恕的意味,显得温暖而大度,而且牢固。庞太太的手朝她伸出来,认识一下吧,我是庞太太。她差点要说我知道你是谁,不要多此一举,想了想改口说,认识一下也好,我是白小姐。庞太太的手枯瘦苍白,手腕上有一只翡翠镯子,她潦草地捏了下庞太太的手,盯着那镯子看,你的镯子很漂亮,玻璃种,还是冰种?现在要十几万吧?庞太太淡淡一笑,不是什么好翡翠,我在丽江地摊上买的,五十块钱。又补充一句,我从来不戴那么贵重的东西,有罪的。她嗤地一笑,翡翠有罪?凭什么?谁说的?庞太太拿起膝盖上的《圣经》,举高了,庄严地说,耶稣说的,奢侈是罪恶。
她没来得及说什么,旁边的柳生对庞太太的言论不以为然,抢先发表了他的见解,耶稣说什么不算数吧?耶稣管外国人的事,不管我们这里的事。
庞太太瞥了一眼柳生,目光中有温婉的谴责,转过脸问庞先生,这位先生是谁?你怎么不介绍?
庞先生朝妻子摊手耸肩,我不认识这位先生,问白小姐。
她从庞先生的脸上读出了一种潜藏的态度,那是对柳生的蔑视,对她的轻慢,她正在犹豫怎么介绍柳生,是男朋友,还是朋友?或者,干脆给他们一点颜色看,称他是道上的朋友?柳生按捺不住,给夫妇俩各塞了张名片,开始自我介绍了。我谁都不是,我是来打抱不平的。柳生说,庞先生庞太太,我先请教你们一个问题,戴个翡翠有罪,那玩弄女人有没有罪?有人玩弄女人,把人肚子搞大了,拉起裤子就走人,这种事,耶稣怎么说的?
庞先生推一下轮椅,提醒妻子说,他在亵渎,这种问题你不必回答,我推你进去。
可以回答。庞太太面无表情,坚定地看着柳生,有罪。
那好。有罪就好。柳生得意地说,你放一句话下来,他有罪,怎么处置?
有罪要赎罪。要祷告,要忏悔,向上帝赎罪,让上帝听见,宽恕他的罪。
庞太太我佩服你,你太聪明了,我提醒你,孩子在她肚子里,不在上帝的肚子里!上帝宽恕他,白小姐有什么好处?
上帝是来拯救你们的。庞太太想了想,诚挚地说,拯救,就是好处,拯救难道不是好处吗?
没有好处叫什么拯救?救了也是白救!柳生歪靠在墙上,抱着双臂抖着腿,庞太太拜托你来点实际的好吗?我们谈谈妈涅的事,她明天要去引产,营养费总少不了,你们出多少妈涅?
什么妈涅?庞太太迷惑地看着庞先生,他要什么妈涅?
庞先生尴尬地说,钱,Money,英文。他是要钱。
庞太太的脸有点发灰了,她在胸口划了个十字,用手掌盖住《圣经》。太卑鄙了。太肮脏了。她喃喃自语,用一种凄苦的眼神环顾两个客人,一转脸,忽然对庞先生发怒了,你也很脏,你也有罪,我不要跟你们说话了,快推我进去!
她看着庞先生把轮椅推过露台,闻到庞太太身上的草药味从她身边一曳而过,带着些清凉的圣洁的刺激。哐地一声,别墅的大门撞上了。她听见柳生说,虚伪啊,你看,一谈钱就跑,虚伪透顶。她咬着牙,说不出话来,只听见胸口剧烈的心跳。她承认自己又错了。见庞太太,完全不是她所想象的场面,为什么要来见她呢?她不知道自己从庞太太那里受到了无理的羞辱,还是受到了合理的批判,有点想哭,又不甘心哭。她想离开,又不甘心就此离开,离开之前,她至少要看一眼庞先生的别墅。
她毅然地往别墅的大门走,透过大门的玻璃,看见轮椅就在门后,已经空了,《圣经》掉在轮椅的踏脚上,书页打开着。转眼之间,那对夫妇不知发生了什么样的冲突,她惊讶地发现庞太太躺在客厅的地上,半仰着身子,而庞先生从庞太太的身体上跨来跨去,似乎忙着找什么东西,依稀可以听见庞先生愠怒的声音,我不怕讹诈,签过合同的,我们有合同!庞太太的手在半空挥舞,闪着一圈暗绿色的光,抓不到庞先生,那手便垂落下来,不停地拍打着地板,有罪,你们都有罪!你们的合同是跟上帝签的吗?你们太脏了,宽恕不了了,拯救不了了,上帝也救不了你们了!
她不敢推门,室内的景象让她不安,庞太太尖利的哭声击溃了她。是刹那间的感觉,她觉得自己脏。真的有点脏了。她觉得自己有罪。真的有罪了。她转身朝花园里走,柳生追了上来,一把拉住她,要走?你怎么能走?她说,算了,一个残疾人,我不跟她斗。柳生说,女的残疾男的不残疾啊,你怎么能放过姓庞的?她说,算了,又不是没见过钱,饶了他们。柳生愕然地瞪着她,这一趟,就这么白跑了?你不是把我卖了吗?她不管柳生,兀自推开栅栏门朝外面走,回头吩咐柳生,就摘几枝玫瑰带走吧,要黄色的。
走出去大约五六十米远,柳生没有跟上来。迎面跑来几个穿制服的保安人员,好像奔赴战场的样子,有人拿着对讲机说,保安马上就到!她警觉地折返了,尾随着他们。庞先生的别墅门口很嘈杂,远远地可以看见庞太太的轮椅倾翻在地上,柳生和庞先生厮打成一团,看起来双方都要去夺那辆轮椅。她听见了庞先生的叫喊,流氓,人渣,你还算不算人?光天化日的你来抢劫残障人士的轮椅?柳生也在喊,我是人渣,你是衣冠禽兽,连人都不算,你不是一毛不拔吗?这轮椅我推走作抵押,抵押白小姐的营养费!
柳生没有去摘黄色的玫瑰,他去推轮椅了。她了解柳生的逻辑,脸一下羞红了。这样的抵押方法,只有柳生想得出来,有点过分,有点下作了。她想过去打个圆场,或者帮柳生下个台阶,走到绿篱旁边,一抬头看见别墅的门在不停地摇晃,庞太太的半个身子爬出了门缝,白小姐,你回来,我们是姐妹,我要跟你谈谈!庞太太仰着面孔嘶喊,眼睛里有晶莹的泪光闪闪发亮,白小姐,要信上帝啊,信上帝!你这样堕落下去,要下地狱的!
她忽然胆怯了,躲到一棵大树后左右察看,决定先脱下高跟鞋再说。她把高跟鞋胡乱塞进挎包,快速地换上一双平跟鞋,踩两下,向别墅区的出口一溜烟地跑去。她的身后传来了保安们的吆喝声,揍他!抓住他!别让他跑了,快报警!一片混乱中,隐隐可以听见柳生在向她求援,白小姐你回来,回来解释一下,这不是抢劫,是抵押!她曾经站定,以一个迟疑的背影背对这起突发事件,终究没有勇气,在路上停留了几秒钟后,她还是一个人跑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