相忘于江湖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泉涸,鱼相与处于陆,相呴以湿,相濡以沫,不如相忘于江湖。与其誉尧而非桀,不如两忘而化其道。
庄子这几句话,是中国文学几千年来常用到的。河里的枯竭了,鱼就跳到陆地上来,它们用湿气相互吹嘘,用唾沫相互滋润,这样相依为命,“相 以湿,相濡以沫”。鱼难道想这样吗?鱼不想这样。现在流行养鱼,还有电的设备喷水,我们如果做鱼,宁愿在江湖里自由自在,不愿被人养着。“相忘于江湖”常常被后人引用。在江湖里怎么“相忘”呢?就是忘记了有江有湖,不受任何的管束了。所以我们所有的人都是离开了水的鱼,都是靠一口口水来滋养生命的,只有真得道的人,才是江湖里的鱼。
庄子的文章,看起来东说一下西说一下,如果严格的用逻辑来分析,他先用比喻,然后说道理,这是文章做法的方式不同。然后又讲到人生、社会:
“与其誉尧而非桀也,不如两忘而化其道。”人世间都是恭维善人,讨厌恶人。历史上,尧舜当然是圣王,桀纣都是坏皇帝。过去我们的习惯成语叫“助桀为虐”,这几十年变成“助纣为虐”了,很奇怪。不过我们研究《庄子》的人“相忘于江湖”,反正懂了那个意思就好了。庄子说,与其那么恭维尧舜,何必把桀纣看得那么坏,是非太明不一定好事,学问越好,知识越博,都是自找麻烦,人生是非常痛苦的,“不如两忘而化其道”。善也不住,恶也不住,把是非善恶毁誉都“化”掉,那就可以“相忘于江湖”,相忘于天地了,也没有觉得人生不人生,连生死都忘了。
夫大块载我以形,劳我以生,佚我以老,息我以死。故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
这就是庄子参透了生死之后所讲的道理。这里有一个大问题,我们多次提到威胁人生的最大问题,就是生死问题。修道的人,其它各种宗教,想尽办法来解决生死问题,中国文化中儒家道家不解决生死问题,它是以不解决为解决,等于禅宗的“以无门为法门”。换句话说,为什么要讨厌活着呢?死了以后究竟好不好?死了以后,如果觉得比活着还麻烦,那时想活着就来不及了。同时也可以讲,何必要怕死呢?如果真要死的时候,很自然就走嘛。我们怕死,是怕死后比现在差,万一比现在好,那不是后悔现在的笨吗?
“夫大块载我以形”,“大块”就是宇宙,进一步讲就是地球就是天地,“载我”,就是这个大地载我。大地对我们非常好,我们无法报答它,所以老子说,“人法地”,就要我们效法大地。人如何效法大地呢?人要跟大地学习很难。且看大地驮载万物,替我们承担了一切,我们生命的成长,全赖大地来维持。吃的是大地长得,穿的是大地生的,所有一切日用所需,无一不得之于大地。可是,我们回报它的是什么?只不过是死后一把又脏又臭的腐烂掉的脓血和败坏了的朽骨头罢了。人活着时,不管三七二十一,将所有不要的东西,大便,小便,口水等等乱七八糟地丢给大地,而大地毫无怨言,不但生生不息滋长了万物,而且还承载了一切万物的罪过。所以我们人生在世,就要效法大地这种大公无私,无所不包的伟大精神。
但是天地给了我们一个人形的生命,就是要我们忙忙碌碌,不忙碌就不叫生命,不但人是如此,任何蚊虫蚂蚁,都是劳碌过一生。所以在中国文学就有一个典故叫“劳生”。天地很公平,让我们劳碌了一生,总要让我们休息一下,“佚我以老,”人生总要老,老了是让你休息,你不要老不肯休息。死呢?是请长假回去休息,完全退休,所以要死就快点死。生老病死在老庄道家看来,是很自然的,是生命的各个阶段。而后世修长生不死神仙之术的道家,不同于此,它是要跳出生老病死的范围。
“善吾生也,乃所以善吾死也。”这是一个重要的结论。一个人真正认清了生命的价值,生命的意义,生命的方向,所以善于活着的,才能懂得善于死亡,善于回去。这是一个大学问。这就是中国文化中代表老庄的道家,不代表后来的道家,乃至儒家孔孟的思想。子路问到生死问题,孔子说:“未知生,焉知死。”死了到哪里去,孔子不答复子路。孔子不是不懂,它的道理同《庄子》“善吾生者,乃所以善吾死也”是一样。换句话说,庄子把所有人都骂完了,没有一个活着的人对自己人生认清楚了的,活着时都是莫名其妙。用佛家的解释就是靠着因缘,撞到哪里活到哪里,自己做不了主。真正“善吾生者”就是得道的人,自己能作主,所以才能“善吾死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