丙吉问牛
过了两三年,汉宣帝忍不住了,就把丙臣提起来当一人之下万人之上的宰相。这时丙臣已经很老了,丙臣也不喜欢,你让我当宰相就当宰相吧。有个副宰相叫肖望之,才气很高很精明,他看不起丙臣的老老实实,有些政事就自己作主。丙臣对政事都不管,既然你想抓权,就让你抓权嘛。丙臣有一天到中央开会,街上有人打架打死人了,他看了看就走了,但看见一位老伯牵了一头老牛,当时是夏天,老牛呼吸困难直喘气,丙吉就停下来问牵牛人,多久没有下雨了?气象怎么样?有人就奇怪了,为何见到人死了不问,却关心牛。丙吉讲,人死了是大事,会有人管的,牛有病了,一般人不会注意这种小事的。其实牛是顺应陰陽的,因为不下雨,牛受不了直喘气,丙臣就估计到今年农作物的收成了,就了解到国家大事了。
在农业社会中,粮食是最重要的,丙臣由牛的问题判断到气象,由气象联想到全国粮食收成,想到了老百姓的前途命运。这就使“丙臣问牛”,这其中的道理,一方面可以说,丙臣明大体,管理国家大政,小事有专人管;另一方面,副宰相爱管事,就让他去管吧,何必两人争权呢?自己年纪也大了,只要把自己培养的皇帝辅佐好,就行了。这就使丙臣的高明之处,所以丙臣不是糊涂,是第一等高明人。在太平盛世,做人做到如此,才是庄子所谓道家。
由丙臣人生的故事,我们知道,第一,作了好事一生不言恩,这是做人的难处,第二,丙臣同宋朝的宰相吕端一样,中国有一个名对子,“诸葛一生唯谨慎,吕端大事不糊涂。”一个人聪明绝顶,对小事的地方假装糊涂,是第一等聪明人。吕端是真糊涂吗?当时是天下太平,他乐得当个太平在宰相而已,丙臣也是这样。丙臣个人的修养,其它的长处应该很多,据我的看法是如此,但历史上对他个人的好处记载并不多,我们只看到有个“丙臣问牛”,他始终是一个很平白的人,都看不出他道德的好,可见他的道德更高。大家如果对历史不深入研究,是读不懂的。所以我经常说,历史上汉朝有一个丙臣,五代有一个冯道,都是菩萨中人。拿王安石的话讲,都是“如来”再来,佛的化身。
王霸杂用
但是汉宣帝对自己与许皇后所生的太子,很不满意,觉得太子太老实了,道德是好,但气派不够,几次想把太子废掉。汉宣帝一想到废太子,就想到那把故剑,就想到许皇后,患难之妻又死得不明不白,就不忍废太子,这就是后来的汉元帝。我们讲《庄子》为什么讲这个故事呢?汉宣帝的太子,后来的汉元帝就喜欢研究儒学,他对父亲在政治上的做法很有意见,就对父亲讲,管理国家是不是可以放宽一点?能不能多用一点讲仁义道德的读书人?汉宣帝听了大发脾气,骂儿子不懂事,将来当了皇帝怎么能治理好天下国家。
但他这一发脾气,却把历代帝王政治上的秘密都揭穿了,他答复儿子说:“汉家自有制度,本以霸王道杂之。”就是儒家道家法家杂用,王道与霸道并举,决不偏向哪一方的思想,如果有偏向,天下事就做不通了。古代帝王制度,在家族立场上是父子夫妻,在公事上立场上是君臣,那时很严重的事了。所以汉宣帝非常不高兴,看见儿子出去以后直皱眉头,说:汉家天下,将来在他手里就会下去了。
这话果然也不错。在中国文化思想上,儒家拼命讲王道,也是走不通的,也就是孔子讲的“徒善不足以为敬,徒法不足以自刑。”实际上,历代帝王所用的秘诀,大原则,大政治思想就是《庄子》这一段。这是了解中国文化,中国哲学思想,政治思想的关键。这些秘密,帝王们尽管用,可用不可讲,讲了就不能当帝王,只能当教书匠了。
《大宗师》这一段,有两方面作用,一是用于个人修养修道,一方面用于做人处事。这就是“大宗师”可以入世可以出世,不限于入世也不限于出世。只有得道的人才可以做到,因为他是身入世而心解脱。人如果不得道,就做不了自己生命的主宰,就会被外界环境物理世界所支配。得道的人能支配自己的生命,才有资格入世,成大功立大业。不过成功以后,都是走的老子的路线:“功成,名遂,身退,天之道也。”这是道家的思想,一切成功不必在我,帮助别人成功后,自己偷偷溜走了。
故其好之也一,其弗好之也一。其一也一,其不一也一,其一与天为徒,其不一与人为徒。天与人不相胜也,是之谓真人。
庄子的文字很优美的。这一段说明世界上的事都没有正反两方面,有喜欢的一面,就有不喜欢的一面,没有办法两全其美,那么,这两方面就各有一个偏见,这个偏见的产生就多了起来。庄子提出真正的“一”,事实上,如果分析起来,演绎起来很多,但归纳起来只有两个种,一面是“与天为徒”,“天”值天道,不是代表宗教性的天,也不是自然科学的天,“徒”不是做徒弟,是指像做朋友合在一起一样与天道相合。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怎么叫得道的人呢?了了生死的人。人生最大的问题,就是生死问题,人生从何处来?死向何处去?一切宗教哲学,甚至于科学之所以发展,都是为这个问题在找答案。人类到目前为止,还没有找到答案。庄子提出,一个得道的人,生死问题不存在了。
死生,命也。其有夜旦之常,天也。
生死问题时人类的根本问题,没有哪一个人不怀疑害怕的,尤其是越老越怕这个问题,因为来日无多了,不知道死后到哪里去。如果有旅馆可以预订,但不知道在哪里预订,这就是很麻烦的事了。在东西方的文化中,统统都在这里找这个答案。只有中国老祖宗,在几千年前就把它否定了,认为它不是个问题。但是人很难了解,不容易相信,如果相信老祖宗的话,就得道了,了了生死了。“死生,命也,”这个“命”不是算命那个命,是指生死的本源。“其有夜旦之常,天也。”我们看头顶上这个科学的天,天黑天亮都是现象,虚空本身没有变化过。所以,我们本有的生命,没有死亡也没有生出来过。
人之有所不得与,皆物之情也。彼特以天为父,而身犹爱之,而况其卓乎!人特以有君为愈乎己,而身犹死之,而况其真乎!
人没有办法控制生死,没有办法作主,人被外界物质所困扰;就引起心理情绪的变化,所以对死觉得非常可怕。其实没有什么可怕。得了道的人,了了生死,他不被物质世界的环境和心理的作用所困扰,永远是在清静中,他始终是在天道的境界。 这个身体的存在不是我去爱身体,身体自己跟着道念就变好了。因此得道的人在人世间,就有卓然独立的精神。
但是一般人不认识自己生命的根本,都认为生命以外有一个主宰,有一个超人的力量存在,比我们人高明,宗教家就认为这个高明的东西是上帝,或天帝,或菩萨,或神。但是,不管你是否认为生命以外另有一个东西存在,你这个身体死了,跟它是没有任何关系的,这是对一般宗教信仰的一个结论。我们常讲一个笑话,也是真理,是从另外一面看世界的宗教,所有宗教在外形上,使我们有一个什么感觉呢?宗教好象在劝人不要怕死,要好好的去死。你不要怕到我这里来,我这里开了个观光饭店,你现在先买票,将来到那里去,我好好招待你,如极乐世界,天堂,各个宗教都登了很大的广告,都在拉生意。
这就是宗教,都是管死的一面。只有中国文化不谈这个,中国文化,尤其是三代以上,没有宗教形态,因为中国文化不站在死的一面看。站在死的一面看,等于人在风雨凄凄的晚上,雨伞也破了,旅馆也找不到,身上一毛钱都没有,连馒头也买不到一个,可怜兮兮,实在很悲惨,看天地是灰色的,人生悲哀到极点。这个状况就像古人的一句话:“日暮途穷,倒行逆施。”到了这个时候,人真的什么希望都没有了。
所以宗教始终是站在殡仪馆门口看人生,天天都看见死人抬进区,中国文化却站在妇产科门口,天天看到孩子抱出来,永远是生生不息。这是西方原始文化与中国原始文化的基本不同点,所以中国文化看死,就像回去睡觉一样,人总是要睡觉的嘛,活了一辈子,就像唱戏一样,唱了几十年总要下台,让人家也上来唱一唱嘛,老是站在那里干什么?这就是中国文化的不同之处。但是一般人没有看到,被生死两头现象骗了,总认为生命以外有一个作主的,这就是宗教信仰所要的。
庄子说:“而身犹死之。”那个作主的有什么用?那个作主的本身会不会死亡呢?上帝从哪里来呢?上帝是妈妈生的,那上帝的外婆又是谁呢?这就麻烦了,所以要在生死之间找一个真实的东西,这就很难了,那个真实的就是道,就是真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