过午不久,葛氏门前,来了四个客人,路过拱桥,上前轻叩正门,显然不知此间规矩,正门虽设不用。片刻之后,庄门升了一线,走出来一个五旬老者,诧然问道:
“四位何事?”四人两男两女,高的一个答道:
“麻烦管家,在下向准,为了昨夜冒犯,特来向主人道歉,请代通报一声。”取出一份大红拜帖,移步走了过去。老者双眉一轩,道:
“狗眼看人低,谁是管家?”他分明穿着粗布短棉袄褂。与此间豪华气派,极不相称,佣仆之流。管家已是尊称,却不承认。当然,包子有肉不在折上,有钱人家,往往祟尚朴素,也是常事。向准自知理屈,脸上一红,拱手说道:
“在下失言,在下陪罪。昨夜那位姑娘,自承是此间主人,在下找错了地方,理应当面向她至歉,拜恳通报一声。”老者甚是高傲,既不还礼,也不接帖,道:
“事情已经过去,老朽替你说一声就是了。”转身就要进去。向准急道:
“老人家留步……”老者没等他把话说完,回手一把将拜帖抢去,不耐烦地说道:
“真噜嗦,等着。”
“砰”的一声,把庄门又重重的关上了,不问可知,即使不是佣仆。也绝对不是掌权人。除开向准,同行的还有晓梅、印天蓝和慧庄。晓梅仍是往日面目,女扮男装,潇洒风流,俨美男子。按照昨夜预计,逐步展开行动,一个上午,把庄外形势,以及地道出口,细密侦察一遍,是以现在才来拜庄。等了好半天,才见庄门重又开启,出来的是个少女。盈盈一福,道:
“主母奉请。”她没矜持身份,礼貌还很周到,侧身让进四人,回手把庄门关好,才急步赶到前边去引路。晓梅和印天蓝故意落后,查看盆梅。天下无难事,只怕有心人,查看的结果,发现每五盆中,便有一盆是假的,手工细腻,几可乱真。她们并没有走过去,也没有明显的停下,只是莲步姗姗。走得很慢,仅那么一瞥,就看出来了。原因是,手工尽管灵巧,做得十分逼似,但天然生就的植物与那手工摩仿制造的东西,到底不同,最显著的是叶子。
天然植物的叶子,不管是初生或已老,柔绿成深绿,全都像有一层霜,乍一看起来,像蒙上了一层薄薄的土,颜色发晴,叶子愈大愈老,这种感觉看愈深。手工仿造的,不管质料用绒或绢,着色便没有天生的自然。新的太鲜,像雨洗过的那么新鲜,晒久了的便要褪色;一张叶子上,颜色就不一致,整棵看起来,便显得不调和,缺乏那种自然的韵致。遇上粗心人,便不容易发现这些微的差别。晓梅和印天蓝是女人,又是有所图谋而来,只一眼,便发现其中蹊跷,再往远处看,第十盆,第十五盆,都是这样。
无须再看了,就这样已经很够了,尽管还无法确知,究有什么鬼祟,但已能断定必有鬼祟。向准和慧庄,跟在丫环身后,注意的是院中景物,那假山,那冬青,究竟和夜间有什么不同?昨夜那个少女,仍旧站在二楼楼廓,见四人越过假山,含笑招呼道:
“向大侠真是太客气了,请上楼来。”向准拱手答道:
“夜来冒犯,理当负荆。”少女道:
“言重了,不敢当。”返身进楼,似有意迎客。门是敞开着的,门旁两个丫环,肃立左右。向准拾级而上,昂然入室,三女紧紧相随,了无惧意。室内设计,别具匠心。门在当中,进门是一间敞厅,左右各有一几两椅,几上各有一个精致花瓶,古意盎然,似极名贵;瓶内一律插着梅枝,含苞待放;墙上接着字画,俱是名人墨迹。
敞厅当中,摆着一张圆桌,桌上也有一瓶梅花,这里似是接待普通朋友,或仆妇休息待命之所。再往里是四扇隔扇,这时全都开着,隔扇两旁各有一个转梯,通往二楼。少女已出现在左边楼梯口,含笑再次肃容。到了这个时候,二楼纵是刀山,也非上不可,为了慎重起见,四个人稍微保持距离,鱼贯走上。二楼以内,是个“目”字形的通道,把房子分隔成三个不相通连的房间,少女接待四人,进了当中的那间房子。这间房子,很显然是整座楼房的核心,料想布置得应该更讲究,哪知却简陋无比,仅有六张矮椅,分作两排,面面相对,当中是一排矮几,类似今天的沙发,此外别无所有。
这种布置,一望而知,是谈心或议事的机要处所,自然,鬼祟定也少不了。少女待四人进来之后,轻轻把门带上。不料就这一带,整间房子即电疾下沉。四个人中,仅慧庄一人精擅机关消息,她的注意力,正集中在那些矮椅与矮几上,这一着大出所料,挽救已然嫌迟。晓梅是最后进来的,距离少女最近,一把扣住她的腕脉,厉声喝道:
“你想干什么?”少女并不挣扎,忍着痛疼,道:
“四位如想活命,请马上松开我。”额上已经痛得出现了汗珠,右手还没离开门。慧庄看出蹊跷,道:
“小哥先松开她,料她也跑不了。”晓梅如言松手,她此刻仍男装,故慧庄亦按照印天蓝过去对她的称呼,叫她“小哥”。
慧庄已到少女身前,道:
“门上有什么鬼?”少女道:
“来不及细说了,稍时看见门户,火速随我进去。”慧庄道:
“门在……”还没问完,门户已现,少女急道:
“快!”松手离门,如电穿入。房间落势一顿,即以更快速度上升。一声天崩地裂大震,一栋美仑美奂的楼房,整个炸毁!烈焰腾空,浓烟蔽日,碎砖烂瓦,四散飞溅。晓梅,慧庄等人,是否全随少女进去了?变化出于意外,计划全部落空,这可急坏了在庄外的公孙启!
场外那一声暴喝:
“留神扇子!”适时提醒了杜丹,游目瞥见一道寒光心射向心窝。唐通(唐诺本名,以下即用此名)横步左跨,原在杜丹左前,反腕挥扇横敲剑身,杜丹就势变式,唐通也立即控腕收扇。
武功练到他们这种高超地步,出招变式,只在动念之间,速度之快,已非笔墨所能形容。唐通狠毒太甚,存心要取杜丹性命,顿住铁扇,只消微一旋腕按簧,追魂即可发出,幸而那一声喝,喊得正是时候,使得唐通心头一震,不仅发动得迟了一线,方向也略有偏斜,杜丹随着剑势,身形也已微向前斜,尽管如此,听到喝声,瞥及寒光,何况正在出招,再怎么快,也没办法躲这一钉。他只有尽最大的力量。吸胸收腹,上身往后移。
“嘶”的一声,追魂钉业已透衣刺肉,从倒数一二肋骨间,一划而过,肋骨虽没断,那份痛可不是人容易忍受的。梅葳一个箭出,跃到身前把他扶住,看见鲜血如泉涌流,如花玉面完全变了色,颤声问道:
“丹哥,要不要紧?”杜丹痛得那能说得出话,微微摇下摇头。梅葳好像吓傻了,只顾流泪,大有手足无措之感。梅苓也已赶到近前,急道:
“还不解开衣服,查看一下伤势。”梅葳这才如梦方醒。解衣服?她哪里还有这份耐心,抽出宝剑,一划一扯,就把杜丹的上衣,撕破了半边。还算幸运,仅仅划伤了一道血槽,没有伤着内脏,追魂钉也被周方验明没有毒,赶紧止血敷药,包扎起来。
彭化和胡梦熊,伤得都很轻,早已敷裹好了。此行目的,在堵塞西洞,吕冰、房飞是没来斗场,还是绕过去先动上了手,大众一到,立刻帮忙,不过一个多时辰,就把洞口堵死了。两个新开的洞道,不在原图上,唐通父子又已逃走,这才想到从唐家的爪牙口中追问位置,哪知赶回火场,那些已被点了穴道制住的人,不知被谁全都救走了。
现在,找地方让三个养伤要紧,至于追魂扇唐通,到底是什么来历,和范凤阳是不是有勾结,那个出声示警的人又是谁?只好等三个人的伤好以后,或是公孙启起来再说了。
葛氏别业炸毁了,还不仅是那栋楼房,连四周的假山,也全连受波及,变成了一片废墟,外围的矮房,影响不到,房子里匿藏的人,却再也存身不住,一个个逃了出去,竟然有七八十号之多。他们惊惶的逃出火窟,却遇上了煞屋。试想在这种情形之下,候在庄外的人,即使是修养已达炉火纯青境界的公孙启,又怎不怒满胸膛,杀机透顶。
杜芸,姗姗,想到一年来,与晓梅和印天蓝相处的感情,更是柔肠寸断,血泪沾襟。灵姑与慧庄,情谊尤不啻亲生骨肉。
梅芬、金逊、陆浩,更是悲愤难言,恨上加恨。楼房、假山尽都炸平了,血肉之躯,怎么还能有侥幸的希望?每一个人的血,都在沸腾,每一个人的心,都想杀敌泄悲。在这种情形下。这七八十人一现身,那里还有解释的余地、甚至连被谁给杀死的都看不清,就已身首异处。
一刹那,就倒下去二三十。幸而公孙启和杜芸,为怕主凶漏网,站在高处,监视几个可疑的出口,没有动手,否则,死的还要多。矮房一个圈,长三十丈,宽二十丈,七八十个人,仓惶之中,是从四面出来的,截杀的人只有五个,照顾不过来,是以仍被逃走了一部分,剩下不足三分之一。公孙启站在高处,扬声说道:
“余几个活口。”姗姗、灵姑,虽仍不甘心,也不得不停手。
追查真象,以及主凶到底是谁,不也是很重要吗?盖这么一所大房子,里面还有许多精巧的装置,这不是一年半载就能完得了工,是以海城,尤其是正门内外一带的人,大多都能知道。
大白天,发生了这么大的事,震声动地,烟火冲天,谁能不被惊动,谁又不想来一看究竟?
人愈聚愈多,地方官府也被惊动了,火场之外,还有死尸,到底是怎么一回事呢?
明火执仗,能盖这么一所大房子的人,一定很有钱,容易叫强盗眼红。可能是仇杀。主人是谁,至今没有知道,行踪诡秘,来历不明,也不是不可能。尽管揣测纷酝,谁也说不出一个所以然来。差投捕快,则在注意人群中的可疑份子,以及等到火势熄灭,勘察现场。公孙夫妇一行,带着几个活口,早已离开现场,不知躲到什么地方去了。
变化发生得太快,没有丝毫考虑与选择的余地,晓梅一行四人,除了跟着那个不知名的少女,同进共退,已经没有第二条路好走。除非少女肯为了主人卖命,以一挤四,陪着殉葬,否则,钉牢她,应是目前最安全也是追查隐秘最好的办法。道理非常明显,谁都能够想得到,故门户一开,四个人不约而同,全都紧随少女进去了,一步也没落后。门内光线黝黑,依稀似是一条甬道。少女急道:
“快走!”她来不及说理由,便已领先疾驰而去。四个人惟恐被她甩脱,自是不肯放松,如影随形,亦步亦趋。尽管五个人奔行都极快速,也没走出多远,巨震声中,上层已经爆炸,碎砖烂瓦,虽已炸飞不久,绝大部分,仍旧塌落。活动方石,又被压了下来,还带下来极重的浓烟尘土,涌入甬道,五个人几乎都被窒息,咳嗽不止。晓梅深恐少女乘机开溜,手起指落,把她定在当地,冷笑道:
“真看不出,你还真肯替范凤阳卖命,他在什么地方?”少女并不抗拒,平静地说道:
“尊驾误会太深了。”晓梅眼见退路已断,哪肯相信,斥道:
“如再花言巧语,我教你死前先受上一阵活罪!”少女道:
“尊驾先入为主,成见太深,我还有什么好说的。动手吧?”晓梅冷哼道:
“你以为我不敢?没你带路我们照样出得去。”手势已起,便待痛施惩处。印天蓝听出少女话中似有隐情。架住晓梅,道:
“小哥且慢,让我问她。”转对少女道:
“眼前情势,还能怪我们误会?”少女道:
“这是不得已,非如此不足以瞒过别人耳目。”印天蓝讶问道:
“姑娘到底是什么人,能否说得详细些?”少女道:
“我叫小梅,本是弃婴,从小被主人收养,待我有如同胞手足,所以也跟着主人姓葛……”印天蓝截口道:
“姓葛?我们仇人之中,并没有姓葛的呀?”小梅道:
“说来话长,一时也说不尽,我家小主人,就在前边恭候,请随婢子前去,由她自己来说比较好。”晓梅道:
“我警告你,再要弄鬼,就没有这么便宜了。”随手解开小梅被制之穴。小梅再不多言,袅袅向前行去,转过两次弯,到了一间地下室,想是开辟不久,还没有来得及布置,除了几个圆凳,再无长物,支撑得却极坚牢,适才爆炸,仅炸落不少石屑尘土,业已经人打扫干净。室中除前见三婢外,还有另一少女,貌似嫦娥,冷若冰霜。小梅代双方引见过后,即与三婢侍立一旁。少女起座相迎,道:
“小女子葛琳,有几件事存疑已久,枉驾四位,拟请明教。
故弄玄虚,实不得已,尚祈鉴谅。”盈盈三福,算是致歉。向准拱手还了一礼,道:
“请教不敢当,姑娘有话,但请直言。”葛琳回顾四婢,道:
“老鬼贼滑异常,守住两端,一觉有警,即刻报我。”四婢领命去后,葛琳这才让座,逐一请教四人姓名,最后注目晓梅,道:
“侠名威慑辽东,实为我们女子扬眉吐气,今天得接芳驾,快慰生平,还望鼎力赐助。”晓梅道:
“姑娘别客气了,庄外恐怕已经闹翻了天!”葛琳闻弦歌而知雅意,道:
“庄内机关已彻底炸毁,外有公孙大侠,范贼爪牙,料难逃脱。”晓梅道:
“姑娘也与范凤阳有仇?”葛琳叹道:
“贱名容或不知,但‘南天玉女’这个拙号,芳驾该有耳闻?”晓梅道:
“可是与‘金童’并称,金神君座右二奇?”葛琳神情惨淡,道:
“什么二奇,简直成了二丑。”她正是毒臂神魔金星石三子四徒之外,两个重要的后起人物之一,言下似有极深隐痛。晓梅道:
“姑娘何时来到辽东,金童现在何处,年来变化知道多少,此处是否范凤阳巢穴之一,小贼在不在?”两串眼泪已从葛琳粉颊流了下来,凄声说道:
“中秋之夜,范贼回到天南,谎言义父已遭贵兄妹毒手,把我和金童朱牧骗来,彼时此间刚刚落成,即留下我在此间,主持一切。分派妥当,便和朱牧走了,据说是往晤南天诸人。此间除我之外,还有一个叫侯源的,我主持庄内,侯负责庄外,是以我不能任意行动,实际情况一无所知,”晓梅道:
“姑娘何时发现甚么?”葛琳秀目之中,陡射煞芒,恨道:
“半月之前,范贼又来过一次。乘我不备,将我制住,施行强暴,事后亲口招承一切,并以朱牧性命相胁,迫我听他摆布。”说到最后,又不禁伤心的流下来眼泪。晓梅愤慨的说道:
“简直连禽兽都不如!”向准不知如何安慰她才好,慧庄关心师妹、不由得急问道:
“姑娘可知李玉珠的行踪?”葛琳道:
“听说道,此间机关大部份就是她设计的,可没见过人,或许在神兵洞也未可知。”语气极是含混,慧庄更替师妹担心了,但转念一想,范凤阳改建神兵洞,正需要李玉珠帮忙,料还不曾对她变心或加害,是以没再接话。印天蓝饱经忧患,比较冷静,这时接口道:
“姑娘今后打算如何?”葛琳道:
“这也是我将计就计,把四位请来一谈的目的。”微微一顿,似是整理了一下思绪,又道:
“我刚才说,此间机关是李玉珠设计的,其余则是范凤阳自己增添的,也就是活室和火药那一部份。范贼心目中,最怕的是公孙大侠、郭女侠和印场主,这活室与火药,就是用来对付三位义侠的。小梅刚才用的就是范贼所授的方法,在小贼爪牙眼中。四位已经粉身碎骨,全部遇难,我不堪受辱,也已乘机自杀,这样就可以隐去行踪,摆脱小贼的约束,暗中行事。”
“我非手刃小贼,不能雪奇耻大辱,同时,朱牧的生死,我也要查清楚,如果还没死,也得设法把他救出来。”印天蓝道:
“姑娘志行可嘉,但小贼已具数家之长,武功已非当日可比,金神君尚非其敌,姑娘独力岂能如愿?”葛琳道:
“我还有小梅妹妹为助。”晓梅性情直爽,颇饶男子之风,道:
“这不妥当,一击不成,反而打草惊蛇,教他提高了警惕,我化装小梅,陪着你去。”印天蓝道:
“受害最深的是我,也算我一个。不过,我总以为先会合外边的人,一则教他们放心,再则也好有个接应。”她虽觉葛琳可信,但也不无可疑,直到现在,也没听她问过金星石,这不合情理,再说,她究竟是不是玉女?没人见过,岂可听信一面之辞,贸然行动?是以打算把她诱出,教她先和金逊见上一面,真假不难立辨。葛琳道:
“现在天还没黑,外边难免有闲杂人等看热闹,我们这时出去,立被发现,万一再有小贼爪牙混迹其间,谋划岂不成了泡影?”向准似乎想说什么,嘴唇动了一动,不知为了什么,却又咽回去了。晓梅看在眼中,讶问道:
“向大侠有什么高见?”向准支吾道:
“在下觉得葛姑娘的话,很有见地,只是我们深在地下,看不见天日,此刻是什么时候了,想问一声。”葛琳反应敏锐,道:
“现在大概是未末申初光景,向大侠如想出去,请耐心再待一会儿,我教小梅引路好不?”向准道:
“在下没有这个意思,姑娘不要多心。”葛琳分明已经说中他的心事,只因不便单独走,故予否认。沉默刹那,葛琳唤来小梅,吩咐道:
“你把向大快先送出去,假装被擒,把我们的计谋,面禀公孙大侠,我和三位女侠,天黑再出去。但如外边闲人已散,就马上回来送信,我们也立刻出去。”话说得够明朗,仍难尽去印天蓝心中所疑。向准道:
“这里由在下夫妇,陪伴葛姑娘已够,小哥和印场主先走好了。”晓梅道:
“还分什么彼此,你是男人,应该当先开路,提防残鬼。”向准见她这么说,不便固执,道:
“恭敬不如从命,在下僭先了。”立与小梅,离室而去。哪知走没多久,远处倏又传来一声爆炸。晓梅勃然变色喝问道:
“葛姑娘,你这是什么意思?”印天蓝与慧庄,更已离座而起。室中顿时剑拔弩张。
葛氏别业变生意外,惊动了全城居民,纷纷前来查看相拟景象,一批走了,一批又来,熙熙攘攘,路不绝人。这也难怪,当时火药的应用,尚未普及,范凤阳处心积虑,除去强敌,堆积得又多,葛琳暗中又把火线接连,一起爆炸,那声威,那震响,的确也十分骇人。地方官府再也不能装聋作哑,不闻不问,县太爷带着差役捕快,亲临现场,勘察实际情况,极是认真,算得上是一位勤政爱民的好官。
幸而由于碎砖乱瓦的积压,火没有烧起来,但那浓烟,却是涌腾不已。炸毁的楼房废墟上,当中是一个五六丈的深坑。
方室下边原就是挖空了的,县太爷可不知道,站在废墟上,看着深坑纳闷:
“这是怎么一回事?”这是他心里在猜想,却怎么也想不出个所以然来。
当然,盖楼房,地基要挖得深,但也应该是把整座楼房的地基,都挖得深,不应该仅是核心一处,深得像个井。这不透着蹊跷吗?再看假山,也炸得七零八落,处处是洞。咦!还有地道!
四周的矮房,有的地方,也被炸起的砖瓦,砸得破烂不堪,没有波及的地方,也蒙上了一层很厚的土。靠里边的盆梅,也东倒西歪,乱了次序,外进的盆梅,却仍能保持整齐的行列。
大致说来,矮房稍加打扫,仍可勉强住人。县太爷视察完现场情况,绷紧面孔,严肃地问道:
“孙班头,户主是谁,干什么的?”孙班头单名一个允字,躬身答道:
“据说户主是个寄孀,姓葛,从关里搬来的,身世不大清楚。”县太爷喝问道:
“据谁说的?人在什么地方?”孙允道:
“她家老管家葛福,遍查死者,不见他的影踪,料已葬身砖瓦堆下。”县太爷哼了一声,道:
“料已?就不能逃避!”孙允连连应是。县太爷道:
“有钱哪儿不能住,搬来关外干什么?着这房子的形势,就不像好人家。限你三天,给我查清楚,把户主与葛福找到。
活的要人,死的见尸,敷衍搪塞,留神你的双腿。”边走边说,已到矮房边缘,透过眩窗纸,看到屋子里,床铺似乎很多,不觉心里一动,移步走上前廊,自右而左,逐屋查看过去。房子都是单间,陈设也极简单,第一间房子里是一床一桌,以下都是两床一桌,有的还摆着兵器,县太爷愈看愈心惊,暗道:
“看家护院,要这么多何用,简直要造反!”一圈还没绕完,地底突又起了一声爆炸。县太爷吓得一哆嗦,脸色也变了。
孙允乘机说道:
“此非善地,大人请回衙吧,属下一定尽力查缉户主与葛福归案。”半扶半拖,强制县太爷离开了,孙允自己也怕遭受池鱼之殃。出了葛氏别业,尸首业已清理完了,整齐的排列在门外,忤作上前报道:
“启禀大人,死者计五十六名,全是刀剑所伤致命,想系明火执仗。”县太爷斥道:
“你怎么知道是明火执仗?”忤作的责任,只管验尸,判断案情,本不是他的事,碰了一鼻子灰,再也不敢吭声。县太爷训完忤作,又对孙允说道:
“传谕下去,闲杂人等,火速回城,各安生理,不准再看,以免误伤,否则以凶嫌论处。”孙允一字不遗,照着县太爷的意旨,宣布了令谕。“以免死伤”是德,“以凶嫌论处”是威,县太爷德威并用,尤其是刚才那一件,围观的人,哪个不怕,不约而同,便逐渐退去。就在这个时候,庄后突然扬起一阵喝叱,与一声绝命般的嘶吼。即见一条高大人影,浑身溢血,左臂挟着一个妇女,另手拿着一双寒芒闪射的兵器,起落如飞,向南奔去。孙允陡扬沉喝:
“保护大人!”当着县太爷的面,他似乎是有意卖弄,喝声中,人已出去数丈,轻功提纵术,居然不弱。差役捕快,好像识得葛家有地道,散布在出口附近,张网待兔,这时已从左右,现身拦截。无奈高大人影,骁勇异常,差役捕快贪功心切,不仅没有截住人,反而有人受了伤。不过,他们虽然没有截住人,却阻延了高大人影前进的速度,替孙允制造了机会,不足十丈,已可首尾相接。
差役捕快,能够动的,紧紧的跟在后边。就这样逃逃退退,不久消失在一个高岗的后边,没有了消息。县太爷两只眼睛,呆呆的望着高岗,在焦灼中期待。本已散去的人群,又停步观望起来,只是再不敢欺近罢了。等待复等待,追去的人,宛如石沉大海,再没消息。焦灼的心情,已经浮现在县太爷的脸上,微一顾盼,左右还有十多人,道:
“不要保护本座,你们再去看看!”剩下的全是差役,纵有个会三招两式的,也见不得大场面,教他们去捉人,哪敢?不禁你望着我,我望着你,面面相觊,作声不得,平日倚官仗势那副凶威,早已不知那里去了。县太爷看见这副窝囊相,又是生气,又是叹息,眼看天就要黑了,正自拿不定主意,不知该怎么办才好?适时,耳中突然传入一丝蚊纳声音,道:
“户主系一江洋大盗,亦不姓葛,武功出神入化,高不可测,非捕快所能胜任,天已将黑,大人在此实非所宜,请先回衙,草民或可略效微劳,三更摒退左右,不论成败,必定有所覆命。”话声近在身旁,县太爷左右张望了一阵,除差役外,再没有别的人,不禁大奇,回忆半日所经所见,深觉暗中人所说的话,不无道理,暗忖:
“侠义之士,何处无之?与其株守无益,不如且先回衙,等候三更,以观究竟。”留下四个人看守现场,立刻顺轿回衙。
向准随同小梅走后不久,突然又传来爆炸声。任何人处在晓梅、印、尤三女的那种环境,都难免要生疑,尤其是慧庄,关心夫婿安危,怒目责问,势所必然。葛琳神色也显得十分惊诧,但怕愈发引起三女猜疑,端坐原位,不敢稍动,略一判断声源,道:
“三位务请冷静,小妹如有二心,教我不得好死。”慧庄悲愤地问道:
“你不是说,火药全都引发了吗?”葛琳道:
“这绝不会错,但小妹也曾提及侯源,这个老贼是范贼的心腹,明着是助我守庄,暗中连我也在监视之列。三位当也看得出来,我们现在所处的位置,是新开辟出来,是我被玷污以后,背着范贼挖掘的。庄院落成我才来,侯老贼比我早来,内部情况比我熟,料是挖掘的时候,被老贼听出声响,暗中作下手脚……”慧庄哪有耐心去听她说经过,急燥地截口道:
“现在……唉!你快领我们看看。”葛琳道:
“我也这么想,怕三位误会加深,所以没敢动,情况已有变化,为防老贼另有诡谋,不能再计后果,我们也以马上出去为宜,三位请随我来。”晓梅为防再有意外,与葛琳并肩同行,暗中凝功蓄势,严密地监视着她,稍有异功,便先发制人。印天蓝与慧庄,尤其是慧庄,虽在后边,戒备亦毫不松懈。葛琳恍如未觉,注目前边,脚步轻而且缓,神情似极谨慎。她们走的并非来时道路,转过一个弯道,发现一婢隐身在另一弯道口,向前窥看,警觉身后珠光,回头看了一眼,作了一个握拳的手势。葛琳会意,将手中夜明珠握紧,光芒锐减,脚下愈加轻缓了,刹那到了近前,婢女悄声道:
“大姊二姊在前边,一定是……”葛琳作了一个禁声的手势,止住婢女,探头看了一眼,回顾三女道:
“她叫小菊。另二人一名小兰,一名小莲,全和我一样,都是义父从小收养的,只是没我幸运,蒙义父另眼相看,背地里我们都姊妹相称,感情不殊骨肉同胞。她们原先另在一处,故范贼不认识她们,以为是我最近收录的,幸亏我没告诉他,现在才能留在身边,帮了我大忙。在那头的是小莲。小兰大概出去了,我们过去吧。”立又引路前行,脚下愈轻,小菊跟在最后。小莲发现珠光,立刻回身连连摇手。葛琳立将夜明珠收起,光线顿暗。也许是走近了,也许光线一暗,耳力增强,晓梅隐约听到:
“老夫不是三岁小孩,你骗不了我,再不说实话,有的是苦头给你吃。”遂听一个女声说道:
“说了你又不信,教你亲自去看又不肯,我有什么办法?”
晓梅传声道:
“小兰已落贼手,正在逼问口供。”葛琳道:
“果是侯源,再听他说什么?”侯源似乎在揣摸小兰话的真实性,隔了半天,才又说道:
“你说的也许是真话,老夫还是慎重点好,反正出路就这一条,只要守紧这儿,谁也休想通过。”遂又听见小兰附和道:
“这个办法果然好,谁过谁就得挨炸。”微微一顿,似是想到了什么,又道:
“不成。”侯源道:
“怎么不成?”小兰道:
“要是小姐经过呢?”侯源道:
“你不是说琳姑受了重伤吗?”小兰道:
“小莲又不是死人,总不能陪着小姐,呆在里边挨饿,就不能把小姐背出来?”侯源嘿嘿笑道:
“老夫自有办法。”小兰道:
“什么好办法?”侯源道:
“不能告诉你。”姜还是老的辣,小兰用尽心机,仍是一筹莫展。
海城旄南,有一片丘陵,高不足十丈,起伏却是很广,由于北边较高,故从城厢望去,像一条土岗子。这一带有无主的孤坟,也有丛杂的野树,时值冬季,木叶虽已凋零,但如藏上几十个人,还不大容易找。分手的时候,即曾约定,在这里等候。
教晓梅她们尽量拖,最好拖到天黑,才好便于接应。范凤阳建造葛氏别业,监工派的就是候源,故有几条地道,出口都在什么地方,老贼自是了如指掌。葛琳发觉范凤阳的奸伪以后,矢志替义父报仇,为自己雪耻,故另开密道,既是背着范凤阳做的,自然也不能教侯源知道。但是,这如何瞒得了老奸巨滑的侯源?
第一,即是高度机密,不能教任何人发觉,原有的地道,便不能用。无奈原有的地道在地底,有眼看不见,有时难免挖通,尽管力图掩饰,马上改道,仍旧留下了痕迹。第二,建材无故减少,就更瞒不了侯源。两件事合在一起,侯源心中已如雪亮,仔细一盘算,他没敢妄动。葛琳再不中用,到底是主人,而且是漂亮的女人。表面上与范凤阳还没有裂痕,此时得罪葛琳,一个枕头状,他就吃不消。事实上他也有困难,范凤阳走时明白告诉过他,假山以内,不准他进去,假山以外,不准葛琳出去。想来想去,终于被他想通了。葛琳想出去,明着不能走,暗中走。他害怕了。
范凤阳反脸无情,杀人不见血,如果让葛琳走掉,他也吃不了,兜着走。于是,他便就业已发现的迹象,判定密道挖掘的方向,埋装下火药。当时他倒没有存心想炸死葛琳,而是万一被葛琳走掉,也好向范凤阳有交代,纯粹是为自己留个推卸责任的余地,等到范凤阳再来,也可邀功,告密。今天的情形不同了,里边有敌人,逼得他非用火药不可。幸而判断稍有失误,火药埋得偏了一点,引发的时候,又为露了火光,并且点燃火线,还得给自己留下躲藏的时间。
向准不怕老贼现身拦截,可怕极了火药暗算,提心吊胆紧张的不得了,一见火光,便知不妙,他无法知道火药埋在什么地方,前进后退,都难保没危险。情势所迫,除了险中求生,向前硬闯,已别无选择。几种因素凑在一起,侯源躲开了,向准与小梅也侥幸地闯过去了。出了密道,就被守在外边的捕快发现了,呼喝着围捕过来。凑巧适才那一炸,把捕快吓得逃开了,无形中等于帮了他们的忙,是以他们得以从容突围。
距离最近的一个捕快,看清了向准与小梅的真面目,算是遭了殃,被向准挥动铁手,砸了个脑袋开花。这是没有办法的事,江湖汉子就怕与官面上的人发生牵连,那将纠缠不清,寸步难行。向准砸死捕快,看清周围形势,知道公孙启不敢公然助战,杀官拒捕,就在死尸上,摸了一把血,抹在脸上,挟起小梅,便向丘陵奔去,其实他俩全没受伤。
当着县太爷的面,孙允身为捕头,怎敢不追。追过高岗,追入丘陵,再想抽身逃退,已经来不及了。在一片乱坟堆里,东倒西斜,或仰或卧,躺着四个人,有的胸脯还在起伏,想是还没死。向准放下小梅,反身立定,也不再逃。小梅似是惊骇过度,软瘫地上,呆坐不语。孙允心头暗惊,偷瞥四处,坟后树后,隐现衣角,知已身陷埋伏之中,弟兄们虽然全都跟来了,动硬的,显然不管用。他虽惊不乱,睁珠一转,道:
“青天白日之下,杀人放火,强掳民女,敢莫是要造反?”色厉而内茬之神情毕现。向准嘿了一声,道:
“少跟大爷摆谱,我不吃这一套,文了武了,你打算怎么办?”孙允道:
“你若是条汉子,跟我去见县尊。”向准道:
“大爷要是没空呢?”孙允道:
“你莫非还敢杀官拒捕?本班头职责所在,当然知道,葛氏富孀,从关里搬来的,想必你是见财起心,对是不对?”向准道:
“范凤阳究竟给了你多少好处,这么替他遮掩?”孙允装腔作势道:
“事主分明姓葛,你却浑扯姓范,还要反诬本班头一口,实在不可放过。”回顾身后捕快道:
“回去两个人,禀报大人,就说凶手在这儿,速调马步兵丁,前来围捕。”捕快早已看出形势不利,就等头儿这么一句话,闻令即行,一下子就有五个想开溜。哪知没走几步,坟后闪出一个大汉,喝道:
“站住,谁再妄动一步,这儿埋人可现成。”脸涂泥土,声若焦雷,挡住去路,不亚刚从地里钻出来的凶神恶煞。五个捕快,吓伤了两对半,没人敢再往前迈一步。孙允闻声回头,道:
“夺路突围!”话声中,腾身反扑拦路大汉,意在掩护属下突围,当然,能够走,他更想走。良机难再,十几个捕快,全都乘势而起,拔足狂奔。拦路大汉是陆浩,喝道:
“不信良言,打!”挥动铁手,左截右拦,再强也只有两支手,于势自难完全兼顾得周到。一阵叮当乱响,击飞了一把单刀,两根铁尺,一个垛子脚,还踹翻了一个人。孙允一动,向准紧随而动,道:
“朋友,你这可就不漂亮了,跟随大爷来的,怎可另找主顾,打!”孙允势在意先,向准起步在后,两人之间,本有距离,自难一步追及,这只是攻心之术,希望能够迟滞孙允的行动。
孙允是个老油子,江湖门槛极精,听声辨位,知道向准离他少说还有五步,兵器根本够不到,又没听到暗器破空风声,怎肯上当,一步也未停,展望前边,陆浩也正被手下人绊住,暗道:
“天赐良机,此时不走,更待何时?”先前他想掩护部下突围,现在反而成了部下帮助他逃走,斜里闪开陆浩,落荒便走。
几个起落,窜出乱坟堆,隐隐觉得向准似乎没有追来,不由回头看了一眼。不错,向准果然没追来,正与陆浩合力,收拾他带来的那批窝囊废,就这刹那功夫,十多个人,已被放倒一大半。孙允哪敢再停,逃的更快了。适时,听到一个少女甜脆话声,道:
“三姊,要不要捉住他?”接着,便听到另一个少女答道:
“这种贪生怕死之徒,教他回去挨板子不好?”先前发问那个少女,“咭咭”笑了起来。笑声如银铃,悦耳之极,就在附近,却看不见人。孙允又气又怕,哪有胆子回嘴,刹那已到岗前,他不由呆住了。只消几步,便可过岗,便在县太爷视线之中,这几个男女武功再高,青天白日之下,胆敢公然杀我?
他这么想着,不禁又回头望了一眼。这一望,心里可就嘀咕起来了。身后没有一个人,隐身少女固然追来,向准与陆浩,也不见影踪。
“为什么要放自己一步,难道回去会挨揍?”两个少女的对话,始终萦绕耳际,挥之不去。他恨那个三姊刁钻可恶,如果不是她那句话,自己现在不是可以坦然地回去了吗?疑心生暗鬼,左思右想,想了很多,终觉不要。看眼前情势,单凭自己一个人的力量,这个案子就办不了,那三天一叱,五天一叱,揍还不会少挨,还真被那个丫头说对了。马步兵丁,也对付不了这些高来高去的人,甚至连影子都见不到。申详上去派人,又多一个管头,更糟。怎么办?主意还没想出来,天可黑了下来。悄悄爬上岗顶,探头望了一眼,县太爷已经走了,老百姓见没热闹可看,也都散了。
“嗯!”他脸上显出一丝狞笑,似乎有了主意,嗯了一声翻上高岗,鬼鬼祟祟,惟恐被人发现,不知去了什么地方?察颜观色,不问可知,纵然有了主意,也一定不会是什么光明正大的好主意,八成要往邪道儿上走。
海城东门内,有一家药铺,“广记老药铺”那块招牌,金字都褪了色,模糊得都快看不清楚了,可见年代有多么久了。这家老药铺,虽只一间门面,但因药材地道,病人吃了就好,所以生意非常发达。可是店东侯东海无法排遣这空虚寂寞的日子。老伴常氏,劝他纳妄,他总是摇头不肯,其实,他知道常氏善嫉,深怕娶了小老婆,跟着受罪,就这连仅有的安静,再也不容易保持。今年春天,侯东海的侄儿侯胜,不知从哪里打听到侯东海的消息前来看他,侯东海如获至宝,便想留下侯胜,接理店务,随侍晚年。侯胜告诉他,已经发了财,并且也已娶妻生子,劝他把药铺盘给别人,情愿接他们老夫妇,回家养老。
侯东海本是苏北云台县人,凄凉晚景,断子绝后,经侯胜这一说,又触发了乡愁,便一口答应了。药铺盘给一个果参人,名字叫程怀沛,出手很大方,给了他们纹银五千两,侯东海叔侄便欢天喜地的回了乡。程怀沛接掌店务以后,招牌不改,一切照旧,只添了一个小徒弟,本人也不经常在家。出去干什么?只有小徒弟知道。这天上灯以后,店里来了一个病人,气色败坏,可不抓药,却声言求见程掌柜程怀沛。小徒弟不认识他,答说:
“掌柜的不在家。”程怀沛的确是在午后走了。病人道:
“我的病非他的成药不能治。”本是暗语,小徒弟闻言会意,道:
“我也许知道,跟我来吧。”领着病人走了进去。程怀沛真有钱。另外还买了背街一栋房子,前后打通,小徒弟跟他住在一处,只知道还有人,究竟还有什么人?也只有小徒弟才知道,除了程怀沛,出入全走背街。小徒弟叫开通连的角门,把病人带进一间书房,道:
“你是什么人,找我师父有什么事?”病人道:
“我叫孙允……”小徒弟听到名字,已经知道他是谁,截口道:
“不用说了,你赶快走,我师父料你准会来,临走教我转告你,这个地方以后不准再来。”孙允道:“走是可以,眼前的事怎么办?”小徒弟声调转冷,道:
“怎么办,自己不会想办法,五百两白花花的银子,就那么好拿?”孙允也有了气,但仍强加忍耐道:
“侯二爷不会不来,我见见他总该可以了吧?”小徒弟道:
“他知道分寸,这个时候绝不会来。”孙允怔了一会,顿足道:
“好吧,我走!”转身便向房门冲去。小徒弟喝道:
“站住!”孙允怒冲头顶,转身钉问道:
“走也不成?”小徒弟道:
“不错,就这么走不成。”孙允道:
“要怎么走才成?”小徒弟道:
“你少在我小无常面前发威,你要心存怨恨,坏我师父的大事,小心你的狗命与满门家小。”看他不过十五六岁,居然就有了这么一个吓人的外号,真是人不可以貌相!孙允几乎气炸了肺,本该发作,但多年公门生涯,却使他深知人心奸险,按住怒火,马上换上一副笑脸,道:
“小兄弟,怨我眼拙,原来你也能拿大主意,程爷走时还有什么吩咐?”小无常道:
“别拉近乎,我不吃这一套,你来的时候,有没有人盯梢?”
果然人小鬼大,肚子里颇不简单,孙允听他问出这种话来,宛如一个老江湖,愈发加了小心,道:
“我先回家去,吃过晚饭,换过衣服才敢来,绝对没人跟踪。”小无常哼了一声,道:
“就凭你那两下子,有人跟踪你也发觉不到。”孙允附合着他说道:
“俗语说得好,人外有人,天外有天,小兄弟说得极是,我就怕自己不成,还绕了一个大圈子,房上地下全留过意,确定没人跟踪,才进来的。”小无常道:
“看在你还知道谨慎的份上,我指点你一个办法,赶快回去,换上官衣,造几处硬伤,再去县衙,把责任尽量往守备身上推,先敷衍几天,等我师父回来,一定设法替你开脱千万记住,这个地方绝对不能再来,如有必要,自会有人去找你,喏,把这个东西带去。”顾虑还真周到,还给了孙允一瓶药。孙允连声称谢,道:
“多承指教,今后还望多加照拂,令师回来,请代我问候。”
小无常敷衍了几句,仍从原路把孙允送走,暗中却另外有人,跟踪监视,一直把孙允送到家门,等他换好官衣出来,进了县衙,才回转药铺复命。计虑的精细,可算到了家。孙允进了县衙,心里也踏实多了,经过班房,屋子里黑漆漆的,闻无人声,不禁升起一丝惆怅。
其时,天已二鼓,往日这个时候,差不多也都该睡了,只是今天,情形不大相同,往日虽然睡,起码还得留盏灯,今天就连一溜星灯火,也都没有了。不是嘛,就只自己一个人回来了,还是别人有意放他回来的,想到这一点,又不仅感到一阵心虚。他本已走过班房,突然又走了回来,喃喃自语道:
“我还得想一想。”这就叫“作贼心虚”,他从药铺出来,到进了县衙,一直都在想,怎么样才能圆其说,教县尊相信?他想过不知多少遍了,总觉得想好的说辞,自己都不满意,怎能够瞒得过县尊?所以他认为还有想一想的必要。拉开班房的门,走了进去,突觉身上一麻,知觉未失,麻哑诸穴俱已被制,清晰的觉出身边有个人,就是再也不能说,不能动,不禁大是懊悔,不该三心二意,犹豫不定。
那个人制住孙允,仅仅冷哼一声,便悄然走开了。孙允只觉一股寒意,自心底升起,他无从知道这个人,究竟是哪一方面的?但他却十分清楚,这个人要想取他性命,只消举手之劳,便足够了。这样一来,便使他作了难,该怎么样回禀县尊,就更拿不定主意了。
小兰与侯源的对话,隐身转角处的六个人,全听得很清楚。葛琳传声道:
“出口不足十丈,郭女侠,教小莲背着你先出去好不?”晓梅道:
“不好,不管小莲背谁,都只能出去两个人,剩下的人,就更不易出去了。”葛琳道:
“要不然,三位之中,一人冒充小莲,一人假装是我,先出去两位。”晓梅道:
“也不好,一则适才一炸,洞径是否已被堵塞了不能不顾虑,再就是老贼说他有办法,也不知道究竟是什么歹毒的办法?”印天蓝接口道:
“姑娘先前曾说,小贼也不准姑娘出去对不?姑娘或许还不知道,小贼已经变得全无人性,即使姑娘亲自出去,恐怕也不见得安全。”葛琳似是不信,道:
“侯源怕没这大狗胆。”印天蓝叹道:
“这样说来,姑娘是真全被蒙在鼓里了?”葛琳道:
“我说的都是真话,因为昨天我已亲自看到义兄,所以才肯对各位推心置腹,深信不疑。”印天蓝道:
“也不信金神君死在我们的手里?”葛琳是有一时权宜之计的疑虑,道:
“天下还没有一个肯与杀父仇人携手合作的,换了金邈,我不敢说,但金逊不是那种人!”至此,印天蓝对于葛琳的疑虑,大为减轻,道:
“金神君的往事,姑娘知道多少?”葛琳道:
“只知道义父仇人很多,正邪都有,结仇经过,谁是谁非,就不清楚了。”印天蓝道:
“金逊生母何人,姑娘知道不?”葛琳道:
“没听说过。”印天蓝道:
“难怪姑娘不知道,就连金逊本人,也是在年初才知道,不幸仅见两面,就遭了小贼的毒手,还连累一位前辈奇侠,认为保护不周,引咎自尽了!”接着,便把年来经过,摘重要的,说了出来,最后恨道:
“连对授业恩师,他都忍心下得了毒手,何况姑娘?显而易见,火药原就是为姑娘姊妹准备的。绝非含沙射影,故意挑拨。”葛琳道:
“场主又见外了,我再重复一遍,对于各位,我已深信不疑。只不知义父生死下落,到底如何?”印天蓝道:
“除了金逊跟我们一路,还有刘冲和彭化跟另外两路,也都到处在找,只是金神君踪迹如谜,至今没有得到点滴消息,教人担心不已。”葛琳道:
“就怕义父忍不住气,自乱步骤。否则,凭经验,凭机智,贼子还差得远。唉!先不说这个了,想办法出去是正经。”突然扬声道:
“小莲,你这个死丫头,小心一点好不?碰了我这伤脚了,先歇一会!”她们一直在传声交谈,故不怕侯源偷听了去,现在她想亲身冒险,去接近老贼,试探老贼反应,怕晓梅姊妹拦阻。也没跟她们商量,就采取了直接行动。小莲会意,埋怨道:
“夜明珠又丢了,我怎么看得清。”晓梅姊妹没有料到她会这么做,阻止已迟,无论如何,却不让她们去冒险。侯源嘿嘿笑道:
“琳姑,你装得不像,瞒不了老朽,也别教老朽为难,山主走时曾授权老朽,得采用一切有效办法,阻止你们主仆出去。”
葛琳佯装负气,道:
“小莲,背我过去,看他敢不敢炸?”侯源道:
“琳姑,山主的家法,你大概还不清楚,老朽劝你死了这条心,他回来你爱怎么走就怎么走,他不在,你得替老朽想一想。”葛琳道:
“那你何不跟我一起走?”侯源哈哈狂笑道:
“琳姑,这可是你亲口的招供,你根本没受伤,月魄追魂也没死,你大概看走了眼,把她当成了美男子,想步印天蓝那个水性扬花淫妇之后尘,跟她私奔对不?”葛琳气得几乎喷血,居然容得他说完,方才叱道:
“你知道本姑娘是什么人?”侯源嘿声道:
“姑娘?嘿嘿嘿!别往自己的脸上贴金了,你已不是原封货了,山主走时交代过,你是他新近收房的小老婆,想必耐不住空闺寂寞,必要的时候,准老朽便宜行事。老朽有家有业,有儿有女,不想结这笔风流债,如你真是熬不住,老朽倒愿意帮忙,替你找个年轻力壮的,暂时煞一煞火。不过,话可说在前头,真如这样,你这第七房宝座,可就坐不成了,今后得听老夫调遣。一句话,怎么样?”葛琳道:
“这全是他的意思?”她忍着侮辱,让老贼说完,用意就在钉问这句话。侯源道:
“老夫还没活够,怎敢添枝加叶。”葛琳道:
“全依你,但得有个条件。放尤姑娘与小莲小菊出去,我和月魄追魂与印场主留下。”侯源道:
“除了不能释放月魄追魂与印姓淫妇,别的全可商量。现在不成。”葛琳道:
“几时才成?”侯源道:
“不准再说话,你听。”葛琳果然没再说话,静下来凝神一听,这才发觉洞口外边来了人,只听一个隐约的声音道:
“向大侠,让我来挖。”晓梅姊妹听出是公孙启的声音。不禁胆裂魂飞,公孙启和向准那批人,这时如果下来,岂不正中奸计!情况急转,危机已迫燃眉,晓梅正待出声示警,蓦的,一声惊天大震,突然扬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