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斯特广场!”警卫报站。
一两个人走进来,但又长又热的地铁车厢里仍然几乎是空的。澳大利亚士兵打起鼾来。一个按钮叮叮当当地响着,与远在前方的司机通信。门轰隆隆地关上了。离卡姆登镇站依旧很远。
迈尔斯浑然不觉。他的思绪又回到了贝尔特林餐厅二层的包间里,观察芭芭拉·莫雷尔如何面对餐桌对面的利高教授。他注视她眼中的神色,聆听隐藏在她呼吸中的好奇惊叹——带着怀疑或蔑视——认为霍华德·布鲁克在里昂信贷银行里大声诅咒费伊·西顿的那句话根本无足轻重。
芭芭拉当时的每一句话,每一个手势都令迈尔斯感到困惑,此刻却都符合逻辑了。
“利高教授,”芭芭拉继续说,“非常善于观察描述事物的表象。但他从来意识不到表象之下是什么。当他说自己好比是瞎眼蝙蝠的时候,我真想擦眼泪。因为从某种意义上说,这是完全正确的评价。
“一整个夏天,利高教授都在哈利·布鲁克的肩头俯视。他对哈利说教,塑造他,影响他,但他却始终没猜到真相。哈利虽然有运动天赋和英俊的容貌——而且,”芭芭拉轻蔑地说,“一定是那种奶油小生的英俊——可他却是个冷酷无情、一意孤行的人。”
(冷酷无情。冷酷无情。迈尔斯最近在哪儿听过这个词来着?)
芭芭拉咬了咬嘴唇。“你还记得吗,哈利一心想当画家?”
“嗯,我记得。”
“而且他还为此事与父母争吵?然后,就像利高教授描述的那样,他会用力打网球,或是呆坐在草地上,‘面色惨白,神情凝重,咬牙切齿地念念有词’?”
“这段我也记得。”
“哈利知道这是他父母永远不会同意的事。他们真的很娇惯他,但正因为他们娇惯他,所以才绝不会同意。而他根本——根本没种,他不舍得放弃大笔金钱,不甘心自己从头开始奋斗。我为自己的措辞道歉,”芭芭拉无奈地补充道,“但我说的是实话。所以,早在费伊·西顿出现之前,哈利就已经开始在他那可怕的小脑瓜里酝酿诡计,以迫使父母同意。
“然后,费伊去了那里,成了他父亲的秘书,他终于看见了机会。
“我——我从来没见过那个女人,”芭芭拉沉吟道,“我只能通过书信中的描述来判断她。我可能全搞错了。但我觉得她是一个被动而善良的人,完全没有处世经验,有些浪漫幻想,没有多少幽默感。
“哈利·布鲁克想出了一个办法。首先,他假装自己爱上了费伊……”
“假装爱上她?”
“是的。”
迈尔斯隐约看到了诡计的影子。接着它就变得无法逃避,注定要发生……
“托登罕宫路到了!”
“等一下,”迈尔斯喃喃地说,“有句老话说,不管针对哪个男人,有两条谣言总是很有市场,其一就是说此人酗酒。我们或许可以补充一句:不管针对哪个女人,同样有两条谣言总是很有市场……”
“其一就是说她品格奇差,”芭芭拉脸涨得有些红,“而且跟当地的每个男人都有一腿。她越安静、越低调,尤其是她不直视你的眼睛,对高尔夫、网球等愚蠢的活动也没兴趣,那么人们就越相信其中一定有什么鬼。
“哈利的计划就有这么冷酷。他打算给他父亲寄大量匿名信,信中把费伊·西顿描述得十分不堪……”
“匿名信!”迈尔斯惊叹道。
“然后哈利就会开始传播关于费伊·西顿的谣言,把她的名字和这家的让和那家的雅克联系起来。布鲁克夫妇原本就不希望他跟任何人结婚,听说这些丑闻之后必然会惊慌,然后恳求儿子与费伊断绝关系。
“哈利已经做好铺垫,他编造了一个完全虚假的故事,说他第一次向费伊求婚时对方拒绝了他,并暗示她不能答应是出于某种可怕而隐秘的原因。他把这套说法告诉了利高教授,可怜的老利高又复述给了我们。你还记得吗?”
迈尔斯点点头。
“我还记得,”他说,“昨晚我向费伊·西顿提起此事时,她……”
“她怎么了?”
“没什么,你继续说!”
“随着传言越来越多,哈利的父母势必会恳求他取消婚约。哈利则会表现得十分高尚,断然拒绝父母的要求。他越是拒绝,布鲁克夫妇就越是抓狂。最后,哈利会做出一副不堪重负的模样,甚至泪流满面,然后他会说:‘好吧,我跟她分手。但是,如果我真的愿意放弃她,你们可以送我去巴黎学两年绘画吗,好让我忘记她?’
“如果事情到了那步田地,他们难道还会不同意吗?我们都明白家人的意义。他们当然会同意!他们还会觉得如释重负。
“只是,”芭芭拉补充道,“你看,事情并没有按照哈利的小阴谋向前发展。
“那些匿名信令他父亲非常担心,布鲁克先生甚至不愿向太太提起。哈利在当地散播谣言的计划则彻底失败了。法国人只会耸耸肩,说一句‘那又怎样?’他们有农活儿要干,他们有庄稼要收。这种事只要不耽误生产劳动就不会伤害到任何人。有什么大不了的呢?”芭芭拉歇斯底里地笑起来,但她随即克制住了自己。
“利高教授总是给哈利介绍犯罪学和神秘学的东西——他本人也是这么告诉我们的——正是他天真地让哈利接触到了当地人真正害怕的事,能让他们相互讨论甚至惊声尖叫的事。这种事虽然愚蠢,效果却立竿见影。哈利故意贿赂那个十六岁的男孩,让他在自己的脖子上伪造咬痕,然后开始散播一个关于吸血鬼的故事……
“你现在明白了,不是吗?”
“古吉街到了!”
“哈利当然知道,他父亲是不会相信关于吸血鬼的那些胡话的。哈利也不想让他父亲相信这些。布鲁克先生将会听到的,在沙特尔的每个角落都流传的,是他儿子的未婚妻在夜间频频造访皮埃尔·弗雷纳克,还有……还有其他的闲话。那就够了。那已经绰绰有余了。”
迈尔斯·哈蒙德哆嗦了一下。
地铁轰鸣着,在破旧的隧道里继续前进。灯光在车厢内的金属和装饰上晃动。在芭芭拉的讲述中,迈尔斯清楚地看到了悲剧的来临,仿佛他还不知道这出悲剧已然发生。
“我并不怀疑你告诉我的这些事。”他说着从口袋里掏出一个钥匙扣,狠狠地扭了一下,好像要把它掰成两半,“但你是怎么知道这些细节的?”
“哈利把这些都写信告诉我哥哥了!”芭芭拉高声说道。
她沉默了一会儿。“你看,吉姆是一位画家。哈利非常崇拜他。哈利认为——他真是这么想的——吉姆作为一个通晓世故的人,一定会赞成他用这个办法摆脱单调乏味的家庭气氛,而且还会夸他是个聪明的家伙。”
“你当时就知道这一切吗?”
芭芭拉杏眼圆睁。“老天,我当然不知道!那是六年前的事。我那时才满二十岁。我记得吉姆确实不断收到法国来的信,那些信件令他很担心,但他从来没有说过什么。然后……”
“然后怎么了?”
她用力咽了咽口水。“大约在那一年的八月中旬,我记得当时还留着胡子的吉姆突然从早餐桌边站起来,手里拿着一封信,他说:‘我的天,那个老头儿被人谋杀了。’有一两次他提到了布鲁克案,并努力在英国报纸上寻找相关的消息。但我怎么也没办法撬开他的嘴。
“接着战争就爆发了。我们收到消息说吉姆于一九四二年阵亡,我们都以为他确实死了。我——我就翻阅了他留下的文件,并在一封封书信中发现了这个可怕的故事。我甚至了解不到什么东西,除了报刊资料里透露的少量信息:布鲁克先生是被刺伤的,警察认为是费伊·西顿小姐杀了他。
“直到最近这个星期……真是祸不单行。麻烦事总是一下子都落在你头上!”
“没错,确实如此,我可以证明。”
“华伦街到了!”
“我们办公室收到了一张新闻照片,上面是三个从法兰西归国的英国女士,其中一个是‘费伊·西顿小姐,和平时期她的职业是图书管理员’。办公室的一位同事碰巧给我介绍了关于那个著名的谋杀俱乐部的一切,并说周五晚上的演讲者是利高教授,他是布鲁克案的目击证人。”
此刻芭芭拉的眼里噙着泪水。“利高教授讨厌记者。他本来就不愿意在谋杀俱乐部演讲,因为他害怕他们会叫来媒体。我无法私下接近他,除非我拿出那捆信件以说明我为什么感兴趣。但我不能那么做——你明白吗?——我不能让吉姆的名字卷进这桩案件中,万一最后出了什么可怕的事呢?所以我……”
“所以你就想在贝尔特林餐厅独霸利高?”
“是的。”她迅速点点头,然后凝视窗外,“当你提到你在找一个图书管理员时,我确实暗想‘上帝啊!要是……’你明白我的意思吗?”
“明白。”迈尔斯点点头,“我明白你的意思。”
“你被那张彩色照片迷住了,像是中了它的咒语,所以我心想:‘要是我把事情告诉此人呢?如果他想招聘一位图书管理员,我是不是可以请他去找费伊·西顿呢?然后让他告诉西顿小姐,这世上还有人知道她是被人陷害的。他原本就可能见到她,但我是不是应该直接请他去找她呢?’”
“那你当时为什么不向我和盘托出?”
芭芭拉攥着提包的手指扭曲起来。“我不知道。”她急忙摇摇头,“正如我当时对你说的,那只是我的一个愚蠢的想法。也许我还有点厌恶这么做,因为你明显被她迷住了。”
“可问题是——”
芭芭拉打断了他的话。“可问题是:你和我又能为她做些什么呢?显然他们不相信她犯了谋杀罪,这是最重要的。她是许多肮脏谎言的牺牲品,那些谣言足以毁掉任何人的生活,但失去的声誉是无法挽回的。就算我不是个怯懦的人,我又能帮上什么忙呢?我告诉过你,就在我跳下那辆出租车之前,我不知道自己现在还有什么用!”
“那么,那些信件中没有关于布鲁克先生被谋杀的任何信息吗?”
“没有!你看!”
芭芭拉眨眼忍住泪水,满脸通红,满头灰金色长发的脑袋低了下来。她在手提包里摸索着,拿出四张叠好的信笺,上面密密麻麻写满了字。
“这是哈利·布鲁克给吉姆写的最后一封信。”她说道,“就是谋杀案发生的当天下午写的。他先幸灾乐祸了一番——抹黑费伊的奸计得逞,他实现了自己的目的。然后信突然中断了。你再看最后这部分!”
“老天哪!”迈尔斯把钥匙扣放回口袋,伸手接过信。信件结尾处的字迹十分潦草扭曲,现在想来显然是写信者情绪激动所致。继续写信的时间是“下午六点四十五分”。随着地铁车厢的震颤,文字在迈尔斯眼前舞动。
吉姆,刚才发生了一件可怕的事。我的父亲被人杀了。利高和我把他留在废塔上,然后有人上去捅了他一剑。我必须赶快把这封信寄出,好恳求你看在上帝的分儿上,老兄,千万别把我信中的事告诉别人。如果是费伊因为老家伙想收买她而发疯杀了人,我可不希望让任何人知道我一直在传她的闲话。那样的话,事情会变得很难堪,而且我也不希望事情发展到今天这个地步。求你了,老兄。
---匆忙搁笔,
---哈·布
迈尔斯感受到令人不悦的野蛮本性从文字中喷薄而出,他仿佛能看到执笔之人的模样。
他直勾勾地盯着前方,思绪翻飞,忘记了现实。对哈利·布鲁克的愤怒笼罩了他的头脑,使他疯狂,也使他虚弱。一想到自己从来没有怀疑过哈利·布鲁克的品格……然而潜意识里,他没有怀疑过吗?利高教授错误地估计了这个讨人喜欢的年轻人的动机。但是利高清晰地描绘出了哈利紧张不安的精神状态。迈尔斯曾经用“神经质”一词来形容他。
哈利·布鲁克为了实现自己的目的,蓄意地、残酷地编造了这一整套该死的……
如果迈尔斯曾怀疑自己是否爱上了费伊·西顿,那么他现在不再怀疑了。
费伊是完全无辜的,却饱受迷惑和惊吓的折磨,一想到这一点,无论是迈尔斯的心灵还是他的想象都无法抗拒。他竟然对她有过一丝怀疑,他诅咒自己。他一直隔着扭曲的镜片观察一切,他心中的排斥感和迷恋混杂在一处,他一直在想那双蓝眼睛的后面可能隐藏着什么样的邪恶力量。然而一直以来……
“她是无辜的,”迈尔斯说,“她没有任何罪。”
“的确。”
“我来告诉你费伊是怎么看待自己的。不要以为我这么说是夸张或者矫情。她觉得自己被诅咒了。”
“你为什么这么想?”
“这不是我臆想出来的。我就是知道。这种强烈的信念攫住了她,这就是她昨晚各种行为背后的原因。不管是对是错,她都觉得自己无法摆脱某些东西,觉得自己被诅咒了。我不是要假装自己能解释发生的事情,但这些情况我还是有把握的。
“更重要的是,她有危险。菲尔博士说,如果她尝试实施她的计划,就会有事情发生。所以他说我必须不惜一切代价追上她,一刻也不能和她失去联系。他说这是生死攸关的事。所以,但愿老天肯帮忙,让我追上她!她遭受了那样的经历,我们都亏欠她。我们一下地铁就得……”
迈尔斯突然停止了说话。
一丝淡淡的意识依旧时刻保持着警惕,刚刚在他的内耳旁拉响了警报。警报告诉他,自他进入这节地铁车厢以来,这是列车第一次在他没注意时已然到站停车了。
还没反应过来,迈尔斯就听到了那个令人紧张的声音。那是滑动门开始关上时发出的轻柔的隆隆声。
“迈尔斯!”芭芭拉喊道——她也在同一时刻回过神来。
门关上了,发出一声轻轻的“砰”。警卫按下了信号铃。地铁继续行驶,迈尔斯跳起来盯着窗外,他看到车站标牌上刺眼的蓝底白字,上面写的正是“卡姆登镇”。
事后有人告诉他,他朝警卫喊了些什么,但他当时并没有意识到。他只记得自己疯狂地扑向车厢门,使劲把手指伸进接缝里,想把门拉开。有人对他说:“冷静,哥们儿!”那个澳大利亚士兵醒了。警察很感兴趣地站了起来。
情况不妙。
列车飞快地驶出站台,迈尔斯站在那里,脸贴着车门的玻璃。
他看到有五六个人下了车。风从这个散发着陈腐气息的洞穴里吹过,昏暗的顶灯随风摇摆。他清楚地看到费伊,她穿着一件粗花呢开衫外套,戴着黑色贝雷帽,脸上仍是那副茫然痛苦、不堪折磨的表情。当列车载着迈尔斯驶入隧道时,她正朝出口走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