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卫的哨声尖厉地响起。
最后两三扇门“砰”的一声关上了。一点半开往伦敦的火车平稳地滑出了南安普顿中央车站,速度渐渐加快,车窗似乎一闪而过。
“我告诉你,你赶不上的!”史蒂夫·柯蒂斯气喘吁吁地说。
“想打赌吗?”迈尔斯从牙缝里挤出一句,“你把车开回去吧,史蒂夫。我能赶上。”
“火车已经开得那么快了,千万别往上跳!”史蒂夫喊道,“别跳……”
声音渐渐飘散。迈尔斯在头等座吸烟隔间的一扇门边疯狂地奔跑。他躲开一辆行李车,抓住了车门把手,有人在冲他大声喊叫。火车在他左手边,所以跳上去并不容易。
他猛地推开门,起跳时感觉到身体失去平衡,后背传来剧烈的刺痛。他摇摇晃晃地落在门边,关上了身后的门,旧疾引发的眩晕感充斥脑中。
他成功了。他和费伊·西顿坐上了同一列火车。迈尔斯站在敞开的车窗前,气喘吁吁,眼前发黑。他望向窗外,听着车轮发出咔嗒、咔嗒的声响。气息稍稍平复后,他转过身来。
十双眼睛看着他,目光中的嫌恶之情几乎不加掩饰。
头等座隔间名义上仅容纳六人,现在两边各挤了五个人。对于火车乘客来说,迟到的人在最后一刻才上车总是叫他们觉得生气,而这是一个尤其糟糕的例子。虽然没有人说什么,但车厢里的气氛冰冷,只有一位胖乎乎的空军妇女辅助队员给了他一个鼓励的眼神。
“我——呃,对不起,给各位添麻烦了。”迈尔斯说道。
他茫然地想,要不要从查斯特菲尔德勋爵[查斯特菲尔德勋爵(Lord Chesterfield,1694—1773),英国著名政治家、外交家及文学家。尤因写给儿子的家书备受英国人推崇。]的书信中引用一句格言,但他意识到气氛不合适,何况他还有其他事要担心。
迈尔斯匆忙地迈步,跌跌撞撞地走到通往走廊的门前。他走出去,在一阵“谢天谢地”的感叹中关上了门。他站在原地思考。他的模样还算体面。他用凉水洗了脸,用干剃刀硬生生地刮了胡子,不过空荡荡的肚子在大声叫唤。这并不重要。
最重要的是马上找到费伊。
这趟列车不算长,人也不算太多。也就是说,乘客们挤在座位上,像尸体一样双手平摊护在胸口,还试图读报。另有几十个人站在走廊的行李堆里。但是很少有人真的站在车厢隔间里,除了那些拿着三等座车票的胖女人。她们会站到头等座隔间里,浑身发射出责备之意,直到某位心怀愧疚的男士给她们让座。
迈尔斯沿着走廊前行,不时被行李绊倒,和排队上厕所的人纠缠在一起,与此同时,他试着在脑子里构思一篇哲学论文。他对自己说,他正在观察整个英格兰的横截面。随着雨丝摇曳,绿色的乡村从窗外闪过,他向一个又一个隔间投去凝视的目光。但实际上,他脑中并没有什么哲思。
在整趟列车内走过一遍之后,他有些担忧。第二遍之后,他开始惊慌。第三遍之后……
费伊·西顿可能没上这列火车!
稳住,稳住!别瞎想了!费伊肯定就在这里!
可他没找到。
迈尔斯站在列车中间段的走廊上,紧紧抓住窗栏杆,试着镇静下来。下午的天气变得越发温暖,天色却越发阴暗。乌黑的云团似乎和火车喷出的烟雾混在了一起。迈尔斯凝视着窗外,直到移动的风景变得模糊。他仿佛看到了菲尔博士惊恐的面庞,仿佛听到了菲尔博士的声音。
当时菲尔博士一边往迈尔斯的口袋里塞饼干充作早餐,一边用那种空洞无物的语气说出了那句“解释”,一句意味不甚明确的指示。
“找到她,守着她!找到她,守着她!”这就是他的重担,“如果她坚持要今晚回灰林小筑,那没关系——其实这大概是最好的选择——但你要守着她,一分钟也不要离开她身边!”
“她有危险吗?”
“在我看来,是的。”菲尔博士答道,“如果你想看到她被证明是清白无辜的,”菲尔博士犹豫了一下,“至少洗清那项针对她的最坏指控,那么看在老天的分儿上,照我说的做!”
针对她的最坏指控?
迈尔斯摇摇头。火车猛地一晃,把他从沉思中惊醒。费伊要么错过了火车——这似乎不可能,除非是公共汽车半路抛锚——要么,更可能的是,她最终决定返回灰林小筑。
而此刻他正朝相反的方向飞驰,远离一切可能发生的事。但是……等一下!还有希望!……菲尔博士预言“可怕的事”只有在费伊去了伦敦并实施她计划的情况下才会发生。那就意味着他没有什么好担心的。还是说,事实并非如此?
迈尔斯印象中的旅途从未像这次一样漫长。这趟火车是快车,即便他想下车折返也不可能了。雨滴像鞭子抽打在车窗上。迈尔斯遇到了像野营团一样从隔间涌入走廊的一大家子人。他们想起三明治放在一个手提箱里,而那个箱子被压在其他旅客堆积如山的行李下面,于是一时间车厢里上演了一出堪比搬家日的狂野场景。三点四十分,列车驶入了滑铁卢车站。
芭芭拉·莫雷尔就站在栏杆外面等着他。
迈尔斯见到她便觉得高兴,焦虑一下子都驱散了。火车隆隆的声响穿过栏杆,围绕着他们,好似一股洪流。车站扩音器里传来优雅而空洞的广播声。
“你好。”芭芭拉招呼道。她似乎比他记忆中要冷漠得多。
“你好。”迈尔斯回应,“我——呃——真的不愿意让你赶到车站来接我。”
“哦,没关系。”芭芭拉说。现在,他清楚地回忆起那双灰色的眼睛和长长的睫毛。“而且,我今晚还得去办公室。”
“去办公室?星期天晚上?”
“我在舰队街上班[直至二十世纪八十年代,许多英国媒体都在舰队街(Fleet Street)办公,这里至今仍是英国媒体的代名词。],”芭芭拉说,“我是个记者。所以我说自己‘不算是’写小说的。”她把这个话题抛到一边,一双灰眼睛暗中打量着迈尔斯。“你怎么了?”她突然问,“出什么事了?你看起来……”
“有大麻烦了。”迈尔斯脱口而出。不知何故,他觉得自己在这个女孩面前可以畅所欲言。“我本应该不惜一切代价找到费伊·西顿的。一切都取决于此。我们都以为她就在这列火车上。可现在我不知道该怎么办了,因为她没搭这趟车。”
“她没搭这趟车吗?”芭芭拉问道,杏眼圆睁,“可是费伊·西顿在车上啊!她比你早出站不到二十秒!”
“去往霍尼顿的旅客,”扩音器专横地广播,“请到九号站台外排队!去往霍尼顿的旅客……”
响亮程度击败了车站里任何其他噪声。迈尔斯仿佛重返梦魇。
“你一定是眼花了!”他说道,“我告诉你她没搭这趟车!”他焦躁地环顾四周,一个新的想法突然冒了出来。“等一下!所以你到底还是认识她的?”
“不认识!之前我从没见过她!”
“那你怎么知道刚才出站的是费伊·西顿?”
“我看过那张照片啊。利高教授周五晚上给我们看的那张上色照片。而且,我……我以为她是跟你一起来的。所以我本不打算接你出站了。或者至少——我也不知道。怎么了?”
这真是一场彻彻底底的灾难。
我并没有疯,迈尔斯告诉自己,我没喝醉,眼睛也没瞎,我发誓费伊·西顿不在那列火车上。他脑海中浮现出诡谲的画面,一张白皙的面孔和一张红红的嘴。这些画面就像一株株异域植物,在滑铁卢车站和刚才那趟火车的现世气氛中迅速枯萎。
他低头看向芭芭拉的金发和灰眸,他意识到她是多么正常——就是这样!在这潭阴暗的浑水中一种可爱的正常。同时,他也回想起自上次见到她后发生的一切。
玛丽安在灰林小筑昏睡不醒,却不是因为受到毒药或利刃的伤害。菲尔博士也提到了一个恶灵。这些事都不是幻想,而是事实。迈尔斯还记得这天上午自己曾有过的念头:有一种凶恶的力量,菲尔博士知道那是什么。我们要杀死它,否则它就会杀死我们。上帝知道,游戏已经开始了。
就在芭芭拉说出那番话的瞬间,这一切都在他的脑海中闪过。
“你看见费伊·西顿从车站大门出来,”他说,“然后她往哪个方向走了?”
“我不知道。人太多了。”
“等一下!我们还没输!昨晚上利高教授告诉我……是的,他也在灰林小筑!……你昨天给他打电话了,你说你知道费伊的地址。她在伦敦城里租了一个房间,菲尔博士说她会直接去那里。你真的知道她的地址吗?”
“我知道!”芭芭拉穿着合身的套装和白衬衫,肩头披着雨衣,胳膊上挂着一把雨伞。她打开手提包摸索,取出一本通讯录,“在这里。博尔索弗巷五号,可是……”
“博尔索弗巷在哪儿?”
“博尔索弗街在卡姆登镇的卡姆登高街附近。我——我之前犹豫要不要去看看她,所以提前查过这个地方。这是一个相当脏乱的街区,想来她比我们所有人生活得都更艰难。”
“要尽快去那儿该怎么走?”
“坐地铁就很方便。从这里就可以直接到,不用换其他线路。”
“那她一定是去坐地铁了,我敢赌上五英镑!她最多比我们提前两分钟!我们也许还能赶上!走吧!”
赐给我一些运气吧!迈尔斯心中暗暗祈祷。给我来一张好牌吧,至少不要太差!不久之后,他们冲出买票的队伍,跑入令人窒息的地下深处,迷宫一般的地铁线路在此交会。迈尔斯抽到了他的牌。
两人走上北线的站台,听到列车驶来的隆隆声。他们在站台的一侧尽头,乘客们沿着一百多码长的站台四散站立。在这个半圆柱形的洞穴里,人的视线变得模糊。墙上原本贴着雪白的瓷砖,现在肮脏又昏暗。
红色的列车在狂风中冲出隧道,缓缓停下。他看到了费伊·西顿。
他从车窗的反光中看到了她,车窗外的防爆网现在已都移除。她就在站台另一端的尽头,靠近车头的地方。车门打开,她迈了进去。
“费伊!”他高喊,“费伊!”
她完全听不到。
“本次列车去往艾奇韦尔方向!”警卫大声报站,“去往艾奇韦尔方向!”
“别往那头跑了!”芭芭拉提醒他,“车门关闭之后我们就会彻底跟丢。现在就上车不是更好吗?”
就在车门关闭之前,他们钻进了地铁的最后一节禁烟车厢。车厢里只有一个警察、一个昏昏欲睡的澳大利亚士兵,还有一个守在控制按钮面板旁的警卫。迈尔斯只瞥见一眼费伊的脸,那张面孔看起来暴躁、心事重重,带着昨晚上那种古怪的微笑。真让人抓狂,离她这么近,却又……
“如果我能去前面的车厢——”
“别去!”芭芭拉劝阻他,指了指告示牌,“列车行驶期间请勿在车厢之间走动”,她又示意车厢里还有警察和警卫。“你可不想现在就被抓起来吧,嗯?”
“不想。”
“她会在卡姆登镇站下车的。我们也在那站下。你坐在这儿。”
地铁在隧道内飞驰,他们耳边传来一阵轻柔的轰鸣。列车吱嘎作响,绕过一个弯道。灯光透过毛玻璃洒出来,在座椅衬垫上颠簸。迈尔斯因疑虑而神经紧绷,他坐到芭芭拉身旁的一个脸朝前的双人座位上。
“我不喜欢问太多问题,”芭芭拉继续说,“但自从跟你通过电话后,好奇心就快把我逼疯了。为什么我们这么着急要追上费伊·西顿?”
地铁停下来,滑动门打开。
“查令十字街到了!”警卫认真地高声报站,“本次列车去往艾奇韦尔方向!”
迈尔斯一跃而起。
“别往前去了,我们在这节车厢没问题的,”芭芭拉恳求道,“如果菲尔博士说她要去自己的住处,那她肯定是在卡姆登镇下车。这段时间里能出什么大事呢?”
“我不知道,”迈尔斯承认,“你看,”他又坐了下来,用自己的双手握住她的一只手,“我刚认识你不久,不过,在我能想到的所有人里,我现在只想和你说话。你介意我这么说吗?”
“不介意,”芭芭拉说着移开目光,“我不介意。”
“不知道你的周末过得怎么样,”迈尔斯继续说,“但我们那里只有一场关于吸血鬼的低俗恐怖秀,还险些闹出了凶杀案……”
“你说什么?”她迅速缩回了手。
“你没听错!而且菲尔博士说,你或许能提供一项极其重要的信息,虽然我不知道那是什么。”他停顿了一下,“吉姆·莫雷尔是谁?”
地铁呼啸着钻进隧道,通风窗口的微风拂过他们的发梢。
“你们不能把他扯进这件事里。”芭芭拉的手指紧紧攥着手提包,“他不知道关于布鲁克先生之死的任何情况,他从来都不知道!他——”
“那当然了!但是,你能告诉我他是谁吗?
“他是我哥哥。”芭芭拉舔了舔她光滑的粉色双唇。她的嘴并不像此刻第一节车厢里那位消沉的蓝眸女士一样充满魅力、令人陶醉。迈尔斯把这个念头甩出脑海。这时芭芭拉急忙发问:“你是从哪里听说他的?”
“费伊·西顿说的。”
“哦?”她瞪了他一眼。
“我一会儿就把事情的原委告诉你。得先弄清楚一些事。令兄……现在他人在哪里?”
“他在加拿大。他在德国当了三年战俘,我们都以为他已经阵亡。由于健康问题,他被送到了加拿大。战前,吉姆是一位颇有名气的画家。”
“我知道他是哈利·布鲁克的朋友。”
“是的。”芭芭拉开始讲述,声音很轻,但字字清晰,“他是哈利·布鲁克的朋友,那头令人不齿的猪猡。”
“斯特兰德到了!”警卫大喊,“本次列车去往艾奇韦尔方向!”
迈尔斯下意识地认真聆听报站声,聆听隆隆车轮的每一次减速,聆听滑动门打开时发出的每一声撞击和叹息。有一个词是他万万不能错过的——“卡姆登镇”。“在我告诉你事情原委之前,我必须先说明一件事,”迈尔斯继续往下说,他感到一阵不适,但又决心要面对,“是这样的:我相信费伊·西顿。因为这句话,我差不多跟所有人都闹翻了:跟我妹妹玛丽安,史蒂夫·柯蒂斯,利高教授,甚至可能还有菲尔博士,尽管我不太确定他的立场。既然你是第一个警告我要提防她的人……”
“我警告你要提防她?”
“对啊。你没警告过我吗?”
“哦?”芭芭拉·莫雷尔深吸一口气。她从迈尔斯身边往后退了一点,圆柱形隧道漆黑的弧形墙壁从窗外飞过。她用一种极其恍惚的口吻说出那个单音节,好像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
迈尔斯本能地感觉到整件事情又要发生变化了:有些东西不仅搞错了,而且是致命的错误。芭芭拉瞪着他,张着嘴。迈尔斯看到她的目光在他脸上搜寻,然后那双灰眼睛中逐渐露出理解的神色,还夹杂着怀疑。接着,她半带笑容,夸张地做了一个无可奈何的手势……
“你以为,”她问道,“我是让你——”
“对啊!你不是那个意思吗?”
“听着,”芭芭拉把手放在他的胳膊上,目光清澈,真诚地说道,“我并不是在警告你提防她。我是在想你能不能帮帮她。费伊·西顿是……”
“是什么?”
“费伊·西顿是我所知的最被误解、最受折磨、最遭伤害的人。我只是想知道她是否有可能犯下这桩谋杀案,因为我不了解关于这起案件的任何细节。你知道的,假如她真的杀了人,也算是罪有应得。但是根据利高教授的陈述,你也做出了相同的判断——她没有杀人。我智穷计尽了。”
芭芭拉轻轻地比了一个手势。
“你可能还记得,在贝尔特林餐厅那晚,我对什么背景故事都不感兴趣,除了那桩谋杀案本身。凶案之前发生的事,像是指控她不道德,还有——还有那件差点儿害她被乡下人用石头砸的荒唐事,这些都无关紧要。因为这些从头到尾都是对她蓄意的、残酷的陷害。”
芭芭拉的声音提高了。“我知道这一点。我能证明。我有一整包书信可以证明。那个女人深受谣言之害,流言蜚语使警察对她产生了偏见,甚至还可能毁掉她的一生。我本可以帮她的。我能帮她。但我太懦弱了!我太懦弱了!我太懦弱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