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楚挑了挑眉毛,他隐约也听过这事,当时还奇怪,黄万两作为折威主帅之子,无需亲身上阵,怎么会受伤这么多次?
“我大器晚成,年轻时候练武怎么都不行,直到三十岁后毁鼎炉重修,才有了今日成就。”黄万两平淡地道,“我那老子,是个倔强好面子的人,他认为我必须攒够足够的军功,才配接替这元帅之位,所以大小战役,他必定要我身先士卒,冲锋在前,偏偏我武功不成,所以频频遭遇危险。”
容楚静静听着,眼神遥远,似乎也想起了自己当年的征战岁月。
多年后他弃剑从政,却有另一个女子,捡起了他丢下的剑,代他展开另一段征程。
“那一百多次受伤,就是一百多次生死之险。而这一百多次性命,都是我的同袍,我的兄弟们,拼死救下来的。”
黄万两爱惜地抚摸着那些值钱的古董,眼光如金钱晶晶亮,“外三家军惯例,无终身军制,每五年换防,每十年清退老兵,最多不超过二十年从军。那些在军中半辈子的老兵们,他们没有谋生技能,除了打仗什么都不会,很多回乡时还带了残疾,这样的人,拿什么来养家?拿什么来谋生?而朝廷,需要操心的事太多,根本不会去管他们的死活。”
容楚不语,这一点他也曾想过,当初他军中回乡的老兵,他特意安排给予丰厚安置银,但如果没有谋生技能,终究会坐吃山空的。
“我原先也没想到这些。”黄万两道,“直到有一年,无意中路过一个小镇,发现路边快要冻饿而死的老乞丐,竟然是曾经救过我三次的一个老兵……”他吁了一口长气,“从那以后,我开始做生意,赚钱。想办法周济那些衣食无着的老部下们。我不能靠吃新兵的空饷来养老兵,我只能老老实实做生意。”他笑了笑,“其实也挺好,我一直对做生意感兴趣,我父亲却一直不许我做,如今我可算尽展所长了。”
室内一片寂静。
在场的人不少,容楚和太史阑的护卫们大多都在。
众人原先都有些瞧不起这胖胖的,市侩的,明明身为大帅,却为挣钱不择手段满身铜锈的黄万两。然而此刻,所有人眼神凝重,深深感佩。
有种大爱,隐藏在内心深处,巍巍无声。
他染一身铜臭俗尘,受世人误会轻蔑,行人间最堂皇光明事,所经之处,步步莲花。
容楚低低叹息一声,挥挥手。
周八掀起了帘子。
来静海这么多天,他终于露出真面。
黄万两瞧见他,并不意外地笑眯了眼。啧啧地道:“太史阑那丫头当真好福气。”
容楚一笑,道:“说这么好听,可不是想从我这里再拿些去?”
黄万两大笑摊手,“如此甚好。”
容楚莞尔,道:“留一半给她吧,她之后组建援海大营,要用钱的地方多的是。”
黄万两怪里怪气地摇头,“啧啧,这丫头跑哪去了?到哪去找你这样一个人?替她平静海,替她绝隐患,替她留后招,现在连她组建援海大营需要的钱都给搞来了。好福气,好福气哟。”
容楚不过淡淡一笑,“我一生,亦受她益良多。”
他转了话题,“刚才听元帅一席话,我也很有感触。不过授之以鱼不如授之以渔,与其一直资助,不如另寻他法令回乡老兵可以自己谋生。”
“你说得很是!”黄万两立即两眼放光凑过来,“你是咱们南齐第一智人,快教教我办法……”
夜色降临的时候,黄万两心满意足地告辞,临走时瞟一眼容楚一直没站起来的双腿,古怪地一笑,又叹一声,“好福气哟……”
他晃晃悠悠地出门去,在四合的暮色里,忽然想起自己远在内陆的夫人,想着是不是该将她接来?
厅堂里,容楚看着新近的信报,悠悠叹息一声。
“你得快些回来……我只来得及为你做最后一件事了……”
“助我上船!我要杀了他!”
少年声音坚定,低低的尾音回荡在海风里。
容榕回头,背光的角度看不清他的脸,只觉得那眼神灼烫,烫得她心也热了起来。
“好!”
一声出口毫不犹豫,邰世涛倒怔了怔。容榕已经干脆地站了起来,对上头叫道:“我兄弟贪玩出海,现在迷了方向,上头各位大哥是要回静海吗?捎带我们一程吧!”
“兄弟?”上头有人怪笑起来,“这丫头,这时候了还扮什么男人!”
容榕红了脸,她是说习惯了,有时候还是觉得自己是男人,此刻一回头,看见邰世涛眼神,心忽然又砰砰一跳,第一次觉得做女人其实也没什么不好。
上头又笑起来,怪声怪气地道:“小娘子,咱们可不是回静海,咱们是出海呢。”
另一人含糊地道:“和她说什么真话,骗上来玩玩……”
这话容榕没听见,邰世涛却听见了,脸色一紧,拉住容榕道:“你别说了,咱不去了!”
“怕什么!”容榕甩开他的手,“你保护我啊!”
她仰脸笑道:“出海更好啊,我们兄妹本来就是想出海转转,又怕迷路了转不回来,有诸位大哥带着,最好不过了!”
她语气天真,笑容娇俏,仰起的脸庞光洁精致,肌肤在暗影里玉一般的温润,上头向下看的汉子们眼睛都亮了。
只是没人敢做主,都回头对海鲨讪笑。
海鲨穿一身青锦团寿字长袍,像个富家翁一般站在那里,悠悠地抽着烟,斜眼瞟了一眼容榕,目光着重在她玲珑有致的少女身体上掠过,随即道:“上来吧。”
船上汉子们急忙放下绳梯,要将两人接上去。
容榕忽然把拳头递到邰世涛怀里,悄悄道:“趁他们没注意我,赶紧戴上。”
邰世涛翻开那薄薄的东西,才发现是一个做工精巧的面具。
这种几可乱真的面具十分稀有珍贵,邰世涛心中一惊,“你哪里来的?”
“偷的。”容榕得意洋洋地道,“哈哈我把十四的老底都翻光啦。”
邰世涛也没注意她的话,问:“你怎么不戴?”
容榕摸摸脸,撇嘴道:“没有漂亮的,我才不戴。”
邰世涛瞧她一眼,相处时辰虽短,他也看出这少女不是虚荣骄纵的人,不肯戴,想必也是心里明白,娇俏的姑娘才能讨喜,才能求得上船的机会。
她不惜用自己的容貌替他开路,却不肯要他承她的情。
少女盈盈地笑着,眼神清澈。
邰世涛心中叹息一声,垂下眼,避开她的眼神,将面具又塞在她掌心,“你不戴,我也不戴,咱们有险一起闯。”
他扶着容榕站起来,送她上绳梯。少女腰身盈盈一握,美妙的腰线下,一团浑圆的突起,起身时蹭到他的腿,他的脸唰地红了。
他低着头,退后一步,跟在容榕身后上了船,一落地心便一跳。
四面都是人,大多是彪悍壮实的汉子,胳膊或胸口纹着刺青。都用不怀好意的目光瞄着他和容榕。但令他心惊的不是这个。
他看见了熟人。
二层舱门口,站立的两个男子,明明就是纪连城的亲兵!
他还没想好怎么反应,上头舱门已经开了,纪连城的脸露了出来,又惊又喜地道:“世涛!你怎么在这里?他们不是说你受伤失踪了?”
容榕的脸色顿时变了,惊吓地转头看他,邰世涛将她的眼神看在眼里,心中一暖,刚才一霎的惊慌也渐渐消去。
他不能惊惶失措,错了自己死不足惜,还会害了这个无辜的好姑娘!
“少帅!”他退后一步,也露出惊喜的笑容,连忙施礼,“卑下没想到能在这里遇见您!卑下那晚受了伤,醒来时身在海中,是这位姑娘救了卑下,卑下当即与她结拜为兄妹……没想到这里也能遇见您,卑下这就安心了!”
他一边说一边思考着继续的措辞,身后容榕已经脆生生笑道:“哥哥,这是你的元帅吗?这么年轻,就做了元帅啊!”
她笑声若银铃,满脸惊叹崇拜之色,纪连城被这娇憨美丽的少女当面一捧,顿时心情愉悦,满脸放光地笑道:“当真是巧!世涛,你这半路认的妹妹可真招人喜欢!”
容榕的脸色,便透出几分恰到好处的娇羞喜悦来,看得纪连城更加欢喜。
邰世涛微笑附和,暗地里却有些担忧地看了容榕一眼,他也没想到容榕这么聪明机灵,真不知道谁家能教养出这样的姑娘,明明涉世未深,人却慧黠多智,反应极快。
可是她太机灵了,竟然招了纪连城的喜欢!
一旁海鲨一直不说话,忽然梆梆地敲了敲烟锅子,沙哑地道:“这位小兄弟是在陆上受了伤,怎么会到海里?既然被救,怎么不回军中,反倒飘到了海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