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去哪里?”
川崎夫人不安地问。诚只说是带大家去看热闹便岔开了母亲的话头。前面的卡车上,小伙子们摆上了酒瓶围坐在一起。偶尔有人跌跌撞撞地站起来扭着身子跳舞。两辆车开到麻布,卡车在饭仓片町的公交车站附近一栋小巧的民居前停了下来。川崎母子一行也跟着停在后面。
诚率先踩着脚踏板跳下了车。鞋子落在路面发出的响声在川崎夫人耳中空落落地回荡着,像是空钱包掉在了地上。凭着母亲对孩子敏感的直觉,母亲看穿了自己的孩子并不幸福。
卡车上的年轻人一个接一个从车上跳了下来。在诚的指挥之下,两三个人绕到了房子后门。母亲注视着指挥官意气风发的背影。诚的背影与母亲送学生时代的诚出征时所看到的如出一辙,却不知如何定义二者的共通之处。对诚的“英雄主义”,如果用恭维的话来阐述,即醉心于虚构的天职,同时却时刻不忘鄙视这一天职的男人的激情。这种激情的有利之处在于,轻蔑的强烈程度常常会由虚构提升至现实。
夫人在易的催促下才下了车。诚像是回到自己家一样随意打开偏门,招呼母亲和易进去。川崎夫人大方地走了进来,还以为是黑市饭馆,对易说道:
“哎呀,连个招牌都没有。”
诚等不及年轻女佣带路,径自脱了鞋走进屋里。后面跟着母亲和易。两三个小伙子则守在门口。
一行人快步穿过走廊。夫人问儿子那几个粗鲁的年轻人都是干什么的。冬日的阳光照进房间,四周鸦雀无声。诚看到屋里连一张桌子都没有,咂了一下舌头。
“哼!竟然让抢了先!”
“奇怪?不像是饭馆呀。”
夫人回头对易说道。不知何时也被不怎么高尚的好奇心驱使。这里是不是饭馆已无所谓了。易亦如此。
走过了三间空房,只听先进去的女佣一声尖叫,接着传来另一个女人近乎悲鸣的叫喊声。夫人愣了一下停住了脚步,诚犹豫地拉开了隔扇。
十二帖大小的房间里没有一张桌子、一把椅子,唯有一张巨大的桃花芯木双人床,床脚朝着门放置在屋子中央。郁金色的鸭绒被堆在床的一侧,一个女人裹着床单蒙着头藏在被单里——从散露在外的头发上可以判断。女人的身旁,是一位身着华丽睡衣的中年男人,双脚的一半还伸在被子里,抬起了上身茫然注视着闯进来的人群。女佣早已没了人影。
“贵安!”诚问候道。
“贵安!”
男人尖着嗓子答道。一张五官过于完美的男人的脸。气派非凡却空洞无物。秃头,小而柔和的眼睛。
“哎呀,近来略感头疼,大白天也只好如此。让您见笑了,请坐!可惜寒舍连一把椅子都没有。您不介意的话,请坐在床上。”
诚不客气地坐了下去,被坐在诚身下的女人发出模糊的叫声,探出脸来。只穿了一件吊带睡衣,对满面惊诧的诚说道:
“哎哟!是川崎先生啊!”好像现在才知道似的。“那我起来啦。阿梅呀,把外套拿过来。感冒了可就不好了。”
女佣拿来一件华丽的黄貂大衣披在了女人睡衣上。女人仍旧厚着脸将脚伸进被子里,没有起床的意思。川崎夫人和易从隔扇的门缝里睁圆了眼睛偷看屋内。夫人考虑到教育上的不良影响,用手势制止易看下去。闲得无事的易不由吹起了口哨。
“还有其他人?”女人问。
诚佯装不知地答道:“没有啊!”
说完这句话之后,床上的三人陷入了沉默。邻居的收音机里传来铿锵有力的进行曲。男人伸出小孩般柔软肥胖的手从枕头底下抽出烟盒,向诚和女人让烟,自己点了一支。烟盒上雕着十六瓣八重表菊纹的皇室家徽。见诚盯着烟盒,连忙解释自己的财产只剩下这件天皇御赐的东西。
这位泰然自若的大人物曾经是贵族。幼年时,从藤仓男爵家过继到角谷伯爵家当养子,姓角谷。其实也算不上败家。不过确实天生具有耗尽万贯家财的卓越才能。在月月有巨额利息收入的战前,这种人就像是制造出来的、与收入保持适当平衡的花钱机器。即使尽可能节俭,每月仍要定制十双鞋子,搜集根本不去阅读的原版全套著作。或是增设犬舍,或是给司机定制羞于穿出去的新奇制服等等。如此花钱的结果,战前养着六房姨太太,如今只剩下一个。主宅已被拍卖。饭仓片町的这座公馆,因名义转移在姨太太名下,这才免去被竞拍的命运。后来将这公馆也作了抵押来借贷。这位前伯爵,原本就全无贷款的概念,对他来说一切全是自己的收入。
“根据合约,我是来取抵押品的。”
“那就有劳你啦!不过,你也看见了,”伯爵像魔术师一般摊开双手,“一样东西都没有!你要拿走什么呢?从我这一文不名的人这里还有什么可拿?这个家就算强盗进来我也不怕!”
“那好,这里所有的东西我都会统统拿走。你用动产做了抵押,可你却擅自作了处理。既不付利息也不还本钱。今天,有不少年轻人正一腔怒火地等在外面。既然如此,很抱歉,只有来硬的了!”
“哎哟,这可有点儿过分了吧。”伯爵越发淡定地说道,“强制执行?你可知道,只有国家才有这权力。当今的法律可没有私人执行这一条。”
“你是从哪里知道的?”
“律师告诉我的。”
“是那个无证经营的律师栗田吗?”
伯爵脸上出现动摇的神色。栗田是伯爵染指的走私进口香烟的同伙。
“总之,今天我做的,是借了钱给人之后,还得自己来取抵押这种绕远路的事儿。如果契约无效,你得把钱还给我。要是没钱,只能靠国家的强制执行。一旦告上法庭,你干过的事被一桩桩翻出来,可不太好办吧。横竖都是一回事儿。今天,我先拿走那张床,对了,那件大衣也一并拿走。”
“啊?!”
“啊?!”女人和伯爵一同发出惊讶的叫声,面面相觑。
女人的脸色发白,连胸部也像失去了血色,将貂皮大衣紧紧裹在身上。不紧不慢的伯爵穿着肥大宽松的睡衣下了床,默不作声地走到廊下,在太阳底下做起操来。看似飘逸的伸展运动,却满含着透彻的恶意。诚不禁佩服起来。
诚探头向邻室的易说道:
“去帮我把门口那些小伙子叫过来。”
好笑的是,易像是尽自己的义务一般赶紧跑了出去。
没过多久,看守后门的小伙子也撤了回来,六个人一齐拥进里手的房间。诚很绅士地忠告伯爵,夫人要是喊叫起来恐怕对你不利,伯爵听了,从枕头下掏出罐装的黑糖饴,往挣扎的女人嘴里一气塞了三块糖,女人想叫也叫不出声。手下的人请示诚从何处开始动手,诚指示说先从羽绒被开始吧。
“来吧!让我们为权利而斗争!”
小伙子们喊着崇高的口号开始动手。诚在日常对职员的训话中,常常引用耶林[Rudolf von Jhering(1818—1892),德国法学家,新功利主义法学派的创始人]《为权利而斗争》中的名言。这些不甚理解其义的家伙,当作口号流行了起来。
三个小伙子拽起床垫,女人一下子滚落到榻榻米上。站在廊下的伯爵续上了第二支烟,自言自语地嘟哝:“风景很不错嘛!”在一片嘈杂吵闹中川崎夫人和易也走了出来。这时,几十张艳俗的春画从枕下散落到榻榻米上。
诚此时像电车里被人拥挤着却仍旧超然读着报纸的男人,皱着八字眉,对眼前的事漠不关心。心里只有恪守尽责的观念,诚不理会榻榻米上啜泣的女人,带着母亲和易径直走到伯爵面前,介绍道:
“这位是角谷伯爵。这是我母亲,这位是我的远房表兄。”
“您好!”
身穿睡衣的伯爵稍稍弯下腰,优雅地行了一礼。这一礼深深感动了旧时代的母亲,而进步青年易却露出不屑的神情。易在心里将适才自己还礼时鞠躬的深浅与伯爵做了一番比较,得出的结论是,虽说是意外的身体反应,弯腰的角度较之伯爵要小。易对自己的思想觉悟已渗透到条件反射运动这一点非常满意。
“那些画请留给我吧。”伯爵说。
“分一半吧。”
“诚,你这是什么话!”母亲这才回过神来训斥道。
小伙子们正要动手脱女人的大衣。由于带着几分醉意,手自然而然碰到了不必要的地方,不防被女人咬了一口,流出血来疼得龇牙咧嘴,其余五个人笑着齐声起哄。
“欸!为权利而斗争!”
“姐儿呀,还请您多见谅!这也是为着权利的斗争呐。”
其中一人袅袅婷婷地捏着嗓子学着女人的模样嬉笑。诚斥责快点干活去,三个人便开始搬运大床。竖起来的床将磨砂玻璃的灯罩撞得粉碎。
总而言之,这确实是一场好戏。诚两眼放着光,嘴角漾着笑意。诚意识到自己饶有兴趣时,继而又为自己的想法而感到羞耻。诚的道德观念是“在理性的座位上绝不允许感性来入座”。对于多数人来说,不过是一种不利己的惯性思维,诚却作为道德问题来看待。这也是川崎家族惯用的一套,总是将自己摆在高人一等的位置。
易却恰好相反。易渐渐兴奋起来,已失去了分辨力,被眼前半裸的、痛苦而扭曲的女人撩起的兴奋化为了冲上前去助同志一臂之力的精神性的亢奋。“伯爵”这一滑稽的称号,点燃了他体内的激情并继而转为强烈的愤怒,心目中,眼前粗暴野蛮的行为不知何时已成为正义本身。唯有借着激情才能实现正义的人,往往有这样的失误。而这失误却于他本人毫发无损。他想象着革命,为着从未目睹过的理想,像女人幻想神圣而疯狂的“燔祭”。正如人们常说的或书上写的:“他的血在逆流!”
川崎夫人注意到了易的变化,要制止却为时已晚。易冲上前去打掉小伙儿的手,用过人的膂力朝另一人胸前一推,将那人推倒在地。几个人误以为他要捣乱,杀气腾腾地将他团团围住。女人以为救世主降临,紧紧抱住了他的大腿。易施展出令人瞠目的敏捷的行动力,温柔地张开抱着自己大腿的女人的两臂,将女人光滑雪白的手臂,从大衣滑溜溜的绸缎里子的袖子里抽了出来。易剥下了大衣,蓬松地团成一团举过头顶,笑着向诚扔了过去。诚手忙脚乱地接住。易笑着叫道:
“看好了啊!讨债是这样儿的。”
一帮人这才明白了易的义举,一齐哄堂大笑起来,伯爵也被引得笑了起来。川崎夫人本来就鄙视女人,这时脸上也浮出源于道德的法悦的微笑。易走到伯爵面前,一把揪住伯爵的衣领。
“你要干什么?放开我!”
“你想干什么呀?”诚不紧不慢地问。
“我怀疑这家伙到底是不是真的身无分文。要不,脱光了看看?”
“不要乱来!”伯爵依旧是一副自言自语的腔调。
诚装作没看见伯爵使的眼色,接着说道:
“好啊。动手吧!”
伯爵的睡衣旋即被剥掉,从大白蛆一样半裸着的上身的毛线肚兜里,搜出一只埃尔金金表和一串珍珠项链,易没收了交给诚。
在“为权利而斗争”的号子声中,一行人抬着大床。床的四角在墙壁和柱子上磕磕碰碰,堂而皇之地从十二帖的房间里抬了出去。诚一手抱着貂皮大衣,一手提着项链,彬彬有礼地向赤身裸体的伯爵道别:
“那我就暂时替您保管了。结账之后如果还有剩余的话,一定会送还给您。”
“让您费心了。”
就在这时,易无缘无故地用膝盖在伯爵硕大的屁股上顶了一下,伯爵一下趴倒在了走廊上。川崎夫人来到伯爵身边,恭恭敬敬地将睡衣盖在了伯爵肩上。这再三的关切彻底击垮了角谷伯爵,伯爵将脸埋在廊檐的圆草垫上哭了起来。
有些事总是难以名状。对某些人来说是革命,对某些人只是讨债,而对另一些人则是被蛮横地抢夺;有些人在看热闹,有些人仅仅当它是职业性的体育运动,甚至对有些人来说它什么都不是——一场喧闹的盛典就这样结束了。一行人分别乘坐载着床的卡车和达特桑小货车,得意洋洋地绝尘而去。
诚怕回来的路上母亲唠叨,让母亲和易坐着小货车,自己则和小伙子们爬上了大卡车。诚仰面朝天地在大床上躺了下来。周围又开始了年轻人喧闹的酒宴。诚将身体裹在姜黄色的羽绒被冰凉而沉静的缎子里。手指无意中触到失去主人的黄貂大衣的皮毛。诚对放歌高吟的嘈杂声并不介意。诚仰起头,冬日的天空被都市电车纵横的电线裁成巨大的网眼。天空中没有一片云彩。纹丝不动的天空,他的视野被肃穆与澄澈包围。诚仰视着没有任何头绪的透明的蓝天,一种无可名状的嫉妒涌上心头。嫉妒天空是如此澄明,如此完美,又是如此的通畅。过了不久,卡车从新桥行驶到昭和大道,在烧毁的一座建筑物后面出现了一片云,诚这才安下心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