翌年一月二十六日,太阳商社购入银座的办公楼,并以此为契机将商社改组为股份公司,并搬入银座。公司的集资总额已超过一千万,贷出款超过了五百万。报纸的广告也放在了三行广告中最显赫的位置。广告费增长了五倍,集资金额呈现几何式的增长。作为不动产投资,在银座拥有办公楼也是公司资金运营的一环。
诚之所以博得极高的信誉,完全是由于“章鱼红利”,即动用资本支付利息的岌岌可危的经营方式。就像人与人之间的交往,比起疏于来往的兄弟姐妹,往往会更容易信任经常晤面的友人。利息迟付一个月,投资者会满脑子惦记自己的本金,如果月月如期拿到利息,便会忘了本金的存在。
K市的母亲惦记久未归家的儿子的感情,便与这本金的固有观念类似。一想起诚的事,虚荣心就受到伤害。丈夫责备诚的不孝像触及了自己的伤口。每有患者谄媚地问起她那名噪一时的优秀儿子,母亲就会像是被问起了背着人偷偷送进精神病院的儿子,惴惴不安地答道:
“诚儿呀,挺好的,常写信回来呢。最近功课忙没时间回家。就是担心别把身体搞坏了,只有这一点让人放心不下。”[据说章鱼饥饿时有食用自己触须的习性。指动用资本分红,伪造红利。]
如此回答的结果,反而让人怀疑有什么隐情。
并非母亲知道了内情或是掌握了诚品行不端的证据。只是给诚的房东田山逸子写信询问诚的近况,回信上说诚在银座松屋百货店PX[Post exchange的略称。银座三丁目的松屋及四丁目交叉路口的和光百货均挂上“Tokyo PX”招牌,被美军征收为贩卖部,1952年返还日本]后面的“太阳株式会社”供职,这让母亲有些担心。逸子的信寥寥数句,却流露出一种自豪,令母亲更为不安起来。
母亲想进一步了解诚的详细情况,心里虽这么想,但调查儿子品行这种没出息的事要是传到丈夫毅的耳朵肯定会被痛骂一顿。母亲关在房里写了封快信,决心亲自去一趟邮局。站起身却又改了主意,将好不容易写的信撕了。心慌意乱的母亲又想不如给逸子打个电报,电文如下:“诚之近况还望详告。”立即出了门。二月中旬的一个风和日丽的午后。她将标志上流社会贵妇人的银狐围脖收起来,只裹了一条素色黑披肩,像是去做什么见不得人的坏事,匆匆赶往南町路的邮局。
K市气候温暖。冬天从K市去东京经过两国站,两地的温差要多加一件衣服。可怜的母亲加快了脚步,脑海里全是诚小时候的情景,险些将盘旋在上空的美军飞机的轰鸣声误以为是昔日的海军。
推开邮局的门,新的念头又在脑海中闪现,母亲不由踌躇起来。小城唯一的邮局,当地名门望族的电报内容肯定会瞬间传出去,内容被无限夸大,到最后还不知被传成怎样的闲话。那个中年女职员一看就像是长舌妇。不行,电报还是算了……神经质的女人,不敢随手扔了电报纸,团成一团塞入和服的袖兜。
“还是回家写封快信稳妥一些吧。”
川崎夫人突感疲倦,在阳光充足的窗边的长椅上坐了下来。一位来取款的青年——因所取的金额非常之少,引起了夫人的注意——碰到对方视线时,青年微笑着打了个招呼。这朴实的笑容让夫人多少有些安慰,夫人嘴角浮出笑容,说道:
“这不是易君吗,好久不见了。”
“是啊,好久没去拜访您了。”
“哎呀,千万别这么说。都怪你伯父不让你上门嘛。”
“您就别提这事了。”
川崎夫人认为共产党不过是大学里出来的赌徒,其意识形态该谴责的理由不在于思想内容,而是好端端枉费了学到的知识。这也难怪,夫人的父亲是千叶医科大学的教授,她是学者的女儿。
夫人和这位远房侄子在咖啡店坐了小半个时辰,终于想出一个主意。事先不给诚打招呼,直接去那个可疑的公司找本人问个清楚。夫人自己一个人心里有些不踏实,约了与正好也去东京办事的易瞒着丈夫一同前往。这时,夫人才重新打量了一眼已长大的易。
“诚儿要是也像你这样健壮,晒得黑黑的该有多好。”夫人一说出口,立刻被母爱定律般的利己思想俘获,“不过,常言说人无完人。你要是能有诚的头脑该有多好。那样就不会加入什么共产党了。肯定的。……你们究竟要将天皇陛下怎样呢?还有,就是那个,你们是不是要图谋将可爱的太子殿下绞首呢?简直是胡思乱想,走火入魔!”
易对夫人充满感情的责难不知该如何应对,为了诚还是一口答应与夫人同行。夫人觉得像易这样诚实善良的好青年,就是因为和“坏人”交往才导致“身败名裂”,实在不能不说是一件憾事。从她关切的口吻中可以听出:被禁止出入川崎家对易俨然是一件“非常不利”的事。
保守党千篇一律的政见,像古老的水车在乡下无处不在。无论怎样崭新的思想,也不过是水流,只对水车的旋转起作用。保守意见正如念佛一样,魅力便在于无意义的重复。为避免读者无聊,川崎夫人的政治观点在这里就不一一赘述了。
两位地地道道的千叶县人,平日难得来一趟银座。川崎夫人给易买了条领带,易也不觉领带的品位低俗,马上系了起来神气十足地走在人行道上。夫人看着易的侧脸,觉得自己多少纠正了几分他的政治偏见。
“这可是积德行善的好事呢。”
她发自内心地感叹。一位乐善好施的虔诚的老女人便如此诞生了。
两人还未到之前,董事长办公室只有诚和耀子两人。百万以下的小笔交易已全权交给了爱宕和猫山。在耀子面前,诚一贯自称的“精神性的态度”已昂首挺进到游戏式的状态。眼下诚最大的喜悦,是让别人认为自己是个彻头彻尾的傻小子。眼前的处女,仿佛他刻意隐藏的柔软如小猫般的心在自己外部形成的具象化存在。因为有了钱,这位年仅二十五岁的青年,学会了像中年男人一样享受精神的嬉戏所带来的愉悦和乐趣。
耀子最近开始讲究起来,品位也与以前做托儿的时候截然不同,素净淡雅,不染指甲,化妆也以自然为主。有如此端庄秀丽的女秘书接待,来访的客人即便明知董事长佯装不在,也不会多做纠缠吧。忘了说明了,在改组为股份公司时,耀子升任为社长秘书。逸子因无法胜任大宗交易的计算,仍是会计科的普通职员。逸子为人谨慎,对诚与耀子之间的事从不多言多语。诚从逸子那的借宿处搬出,在筑地某高级公寓租了间房。偶尔,逸子会精心做些菜肴给诚送过去,然后随诚的意或在那里过夜。
职员们一致认为诚和耀子已有了男女关系,对逸子的超然很是不解。然而逸子却凭着年长女人的直觉,看穿了诚与耀子之间并没有什么。逸子了解诚强烈的自尊心,表面附和着同事们的臆测,一如既往地如奴婢一般装作无怨无悔,死心塌地地侍奉着诚。为了不让诚察觉自己并无妒意,逸子做出默默忍受着痛苦、欲语还休地仰着脸注视诚的样子,即使是出于怜悯,也足以使他吐露出引诱自己的话来。多亏了逸子,诚才得以将掩藏在这引诱之下若隐若现的自我怜悯搪塞了过去。
透过窗户看下去是松屋PX背面肮脏的街道。耀子对着挂在窗边的镜子补妆。镜子深处映出办公桌后凝视自己背影的诚。诚盯着耀子后背上一连排纽扣,中间的两三个开着,大概是手够不着的缘故吧。没扣上的几粒扣子是如此可爱,也表明没有男人的手帮她扣上扣子,仿佛证明了耀子的纯洁与清白。诚几次想提醒耀子,却欲言又止。
耀子转过身半靠在窗边,露出淘气的微笑,描述诚从背后盯着她看的情形,调侃道:
“女人背上也长着眼睛呢。”
“对!十个吧。哦,不对,是九个。”
诚指的是纽扣。耀子笑着摇摇头。据耀子的说法,女人后背有十八只眼:六只是猜疑,六只是幸福,还有六只是悲伤的眼。诚对这类神秘主义完全不感兴趣,但还是像个傻瓜似的感叹了一番。耀子说着走到办公桌前开门见山地说:
“该给饲料桶放钱了。”
“捐多少啊?”
“这回五千就行。”
耀子像在说与自己完全无关的事。
“给,这是五千块。这可是第八次了吧。头一回是那次的一千。之后是一万,八千,一万五,三千,两万,一千五百元,这次是五千。”
“这种事记得那么清,说明你还差得远呢。别记着了!你要是怀疑的话再跟我走一次夜路,去找那头牛呗。”
“饶了我吧!要是看见你往饲料桶里丢进两万,我说不定会昏过去。到时候你还得照顾我才能回公寓。到那时,发生什么事我可就不能保证了。”
“看你,又乱说起来。提那种事有什么意思?你要是再说这种话我马上就辞职。答应我,别再说这些了。”
“好,我答应你。你想知道男人在精神上究竟能达到何种程度,我相信自己一定能合格。只有经你考验合格的男人才配得上你。这种理想的男人也堪称当代青年的楷模吧。”
“那还用说。女人提出各种无理要求,是自《竹取物语》[《竹取物语》或名为《竹取翁物语》,是日本最早的物语作品]以来就有的老规矩嘛。”
“你说这些话时透着天真的眼神,我真的很喜欢呢。”
诚的真心与假意,连本人也无法分辨地交融在了一起。单从会话的字面上来了解,确实不是一件容易的事。
川崎夫人一路听易讲述关于北海道的事。在都市的喧嚣中听着炭矿工人的悲惨生活,就像小时候听大人讲因果报应的恐怖故事。夫人专注地听着,不断地点头。听完之后,夫人的一番平易的感想让易不知如何作答。
“关于革命的事我也听说过不少,也不能说都是坏事。不过,革命就是把我这种柔弱的人弄到炭矿去劳作是不是?然后呢,因为革命,炭矿的工人过上了与现在的我们一样的生活。这可得好好考虑考虑。你想想,他们又不会用刀叉,可能会嫌吃西餐麻烦。如此一来,西餐厅的厨师和服务生就会失业,生活陷入了困境,然后又轮到他们开始闹革命。”
易停下脚步说就是这儿。夫人也停下了脚步。抬头看着被煤烟熏得有些发灰的二层楼房。横着一块招牌,中央画着太阳的笑脸,用粗笔横写着:“太阳商社”。字的下面写着“TAIYO COMPANY”的英文字母。川崎夫人小声地读着,小心地注意着自己的发音。
楼前停着两辆小轿车,一辆达特桑[日产汽车曾用商标]货车。从里面推开门急匆匆走出一个男人,钻进其中一辆的驾驶室,开着车走了。
“看起来生意不错嘛。”
不知内情的母亲对易说。易示意夫人看门旁的小招牌,只见牌子上写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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太阳商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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川崎夫人惊叫了一声:“这可怎么办呐!这不是高利贷吗?”
夫人的教养使她立刻明白了这些文字所表达的含义。夫人推开门进去,易跟在身后。可怜的母亲,用眼睛四处寻找着被一脸络腮胡的恶汉驱使着劳作的学生服的儿子,仿佛狂乱的母亲寻找着自己被马戏团拐走的孩子。所幸办公室内拥挤嘈杂,并没有引起太多注意。
爱宕和猫山坐在最靠里的办公桌前。唯有两人的椅子是绿天鹅绒的转椅。身为董事的爱宕面前,是某姓名牌公司的总监。猫山董事面前正低头哈腰的是藤代机械株式会社的会计科科长。爱宕斜靠在椅子上,一只手拿着铅笔在桌面的玻璃板上随手划着数字,又用同一支铅笔边挖着耳朵眼儿,边听对方讲话。爱宕心满意足的视线时不时地落在新定制的英国呢绒的西装袖子上。胸前,钝金的太阳商社的徽章闪闪发光。为了避免因自己年轻而被对方小瞧,还用心蓄起了小胡子。翘起的胡子尖儿一触到气色红润的脸颊,爱宕的耳朵便不耐烦似的动了起来。客人呆呆地盯着耳朵,忘了说话,爱宕便催着客人接着说下去。
爱宕在商谈中常常会忘了生意的事,为对方的窘迫生出同情心。与诚的不同在于,爱宕无须告诫自己时时要保持冷静。即使是小笔贷款,爱宕都会亲力亲为,听对方述说悲惨境遇,有时还会发自内心地流下真诚的泪水。自己从事的是一项有利于社会的、出于人道的救济事业。近来,这种确信渐渐成为爱宕的坚定信念。选择能够接触诸多悲伤故事的职业,爱宕在心里不断回味着无以名状的幸福。没有比帮助陷入困境的人——这种想法当然是误解——更能感受到无上的喜悦了。因此,对于爱宕来说,催债无疑成了痛苦的事。而这痛苦,不过是对自己所得的喜悦付出的代价——爱宕如此鼓励自己。对对方手软,便是对自己的姑息。如此一来,内心便总是保持着恬淡宁静。
“原来预计绝对不会出差错的销售额黄了。与之相抵的已开出的支票,如果不能按时兑现,失去了银行信誉,这才是真正让人担心的事。十天一成五分,尽管利息有些高,还是希望能借到贵公司的这笔钱,至少先让支票兑现再说。请允许我用支票作担保,向贵公司借一百五十万……”
“没问题。”——爱宕考虑了一会儿,用令人信赖的口吻说道,“我相信你是值得信赖的人。我的直觉,是我的直觉这样告诉我。只用一张支票来作担保,在我们这儿还没有先例。不过,没关系,还是决定借给你。”
听完爱宕的话对方脸上的表情瞬间明朗起来,像清晨打开了窗户一样令人神清气爽。将钱交到对方手上的那一刻,爱宕的手因着喜悦而颤抖起来。帮助别人,的确是一件令人愉悦的事,更不用说还能带来利润。
爱宕近来说话时常爱用“世上还是好人多”或是“人人皆有佛性”,或“人与人之间重在相互扶持”等等的老话。这些为人处事的金玉之言,对爱宕已如一日三餐一般不可或缺。爱宕有时还大言不惭地说:“大学里学的那些怀疑思想,简直一文不值!”
“人世间——有一条大道。一条名为诚实的大道。在这条大道上,只管挺胸昂首地走下去!”
有时候爱宕对着比自己小一两岁的年轻职员如此训诫。事实上,爱宕本人对于诚实所带来的越来越大的利润有时也会感到惶惶不安。每当此时他便自言自语地说些不说也罢的废话:
“人呐,走正道反而有些不安哩。”
每逢有人夸自己精明能干,爱宕就觉得仿佛说的是与己无关的人。随口胡说惯了,不免对自己所说的话也将信将疑了起来。
猫山的办公桌前却与爱宕浑然不同,似乎空气里也弥漫着凝重的气氛。不知何时,猫山学起了他最敬重的大骗子大贯泰三的做派:听对方讲话之时,自始至终做出颓废悲伤的样子,屁股在椅子上挪动,却并不是因为痔疮的缘故;或是在对方说话的途中,突然发出牛咂舌似的山响的咂舌声;用悲伤的眼神瞥对方几眼;唉声叹气;或哀伤地、久久地垂着头……
听完客人的说词,猫山小小的嘴巴,已不似先前那样灵活,而是含混不清地喃喃自语似的嘟哝着。对方再次询问时,只发出“哦……”的一声,无趣地忍住哈欠依次翻看账簿,将对方的抵当贬得一无是处。然后低着头一动不动。过了好一阵,这才用无比悲痛的降服的表情说道:“好吧,那就借给你!”之后的过程更为漫长。猫山到另一间房的保险箱里取出钱,点清之后,为了让客人盼望的时间更久一些,猫山蹲在金库前从兜里掏出花生米,一粒一粒地咀嚼,总共要吃三十粒。
好不容易,那位会计科长将三和银行的股票七千三百股、藤代机械的新股两千八百股和旧股九千二百股作为抵押,以日息七十钱计,预先扣除利息之后,借了六十五万回去了。藤代机械的董事长藤代十一在日经联[日本经营者团体联盟,成立于1948年]中有很大势力,是财经界的名人。有这样的贷款人令诚非常高兴,诚制作了一个名人贷款名簿,计划在夏天给各位寄去暑期问候的明信片。
电话声此起彼伏。职员已增加到十七人,在办公桌之间窄小的缝隙穿梭往来。身着黑色制服的女职员“哎呀”叫了一声,原来是拿账簿时不小心打翻了桌上的花瓶,黄水仙倒在了桌上,弄得到处都是水。“哎呀”的惊叫声旋即传染给了来客中的老板娘,老板娘跟着也尖叫了起来。客人以为是地震,满屋子慌不择路乱成一团。川崎夫人夹在人群当间,想找个职员问话也难。刚捉住一个人的袖子却被甩开,那人忙不迭地不知跑到哪里去了。
“看来诚不在这儿。”易说道。
夫人好不容易捉住了一个十六七的小工,问有没有一个叫川崎的东大学生在这里干活,小工只回答了一句“没有那种人,不认识”便溜得没了踪影。夫人正不知如何是好,碰巧看见从里间出来一位穿和服的女人,走到办公桌前坐了下来。夫人心里一阵宽慰,眼眶都湿润了起来。
“田山小姐!是我,是我呀!”夫人叫着。在震耳欲聋的电话铃和打字机声当中,逸子走了过来,不紧不慢地向很久不见的夫人问候。夫人顾不上平日的淑雅,不客气地打断了逸子的话,用近乎诘问的口气问道:“我要见诚,告诉我诚在哪儿?”逸子并不作答,只微笑着带二位上了楼梯。到了二楼,逸子敲了敲董事长办公室的门。里面传出诚“请在门外稍等”的声音。话音未落,母亲便气势汹汹地闯了进去。迎面只见儿子正翘着脚搭在豪华的办公桌上,惊愕地说不出话来。
让川崎夫人接受儿子是这家公司董事长这一不光彩的事实,着实费了些时间。夫人低语道:“到底是怎么回事!你居然瞒着我……不知什么时候……你竟然在这种地方……你怎么成了这样!”突然间,她脸伏在桌上啜泣着断断续续地说:
“诚,你到底是怎么了呀!放着好好的学不上,瞒着父母在这儿放起了高利贷。你就是赚多少钱,妈也不会高兴的。你让川崎一家的脸往哪儿搁呀?(这老套的哭诉,让满脸是泪的妇人沉浸在陶醉中。)你考虑过川崎家的名誉吗?满以为你能成为一名出色的学者,为什么要走这条邪路?”
诚向耀子使了个眼色,让她退出去。看着眼前母亲已变得稀疏的头发,充着血如凝视着他的老鼠般真挚的眼神,诚无动于衷,懒洋洋地解释道:
“我又没说过不当学者的话。等工作告一段落还会回到大学。经济这东西,光靠书本知识只能是一知半解,你要理解这也是研究的一部分,何必又哭又闹呢。”
诚说话之间愕然发现,自己对母亲没有丝毫感情。母亲令人不耐烦的哭诉中充斥着明显的利己主义,但也略微唤醒了诚对血缘的亲密感。诚恨不能拿起桌上的墨水瓶砸在母亲的头上。另一面,诚却对做不到这一点的自己感到愤怒。诚想,她的额头若是被墨水染成蓝色,这郁闷便能一举解决了吧。
易在一旁实在看不过眼,对诚说道:
“你母亲这样子也太可怜啦。你好好想想,如果有什么特别的理由,让你不得已成了高利贷者报复社会的话,咱们可以好好谈谈。”
“又不是《金色夜叉》[日本明治小说家尾崎红叶的代表作。1897年1月至1902年5月在日本《读卖新闻》连载。故事的主人公因所爱的女子背信弃义嫁给了富豪,为了复仇而成为高利贷者],我可没有小说里的动机。”诚冷冷地甩出一句,“既无动机也无目的。这样的赚钱方式,怎么就损害家族名誉了?”
易接着说:“先暂且不论家族名誉的事。即使没有动机和目的,放高利贷对社会也会产生不良的影响。肯定是如此。既然没有动机和目的,要是能将热情放在稍有生产性的工作上就好了。”
“你也学会讲歪理了?那你不是跟我一样了吗?好不容易有点儿个性这下也全没了。生产性?法律这东西从来就不具备生产性,难道你是否认法律的无政府主义者吗?想指责我?告诉你,弄不好你自己就会陷入自相矛盾!”
说完走近易的身旁,将易的领带拽出来在手里晃着:
“这是我妈给你买的吧?”
“真有你的!你怎么知道?”
“品位挺别致的,看起来很不错。你不可能有这样的品位。再说怎么可能有姑娘送你领带呢。”
在这里必须加上一句注释。诚所说的“品位”一词并无任何讽刺意味。诚自己所谓“有品位”的领带,说实话,也不是什么值得称赞的东西。
耀子进来,附在诚的耳边说了两三句话后又走了出去。听完耀子的话,诚的眼睛像捣蛋孩子想出了什么坏主意似的突然一亮。诚搀扶着母亲,话里甚至有温情的影子。
“好了,别哭啦。我带你们去看热闹去。”
诚默默地示意让易也同去。
“我不饿,你别管我!”母亲误以为是请她去吃饭,叫嚷着,“我绝不会被你收买,别想用怀柔政策来拉拢我!”
抵抗着的母亲最终还是坐上了达特桑。听见诚不经意间说出的“我的车”又吓了一跳。达特桑前面,烧炭的卡车冒着滚滚的白烟。卡车载着四五个身强力壮的小伙子在前面开路,诚的车紧随其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