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宫[大宫区,埼玉县埼玉市十区之一]车站是机车停靠区,铁道线犹如众多的水渠,重重叠叠,流进来又流出去。几条曲线,在冬日的早晨,像严霜一般闪闪放光。
清一暂时将后头带着拖车的自行车停放在运煤支线的栅栏前边。以往,好几包木炭从父亲的木炭店里运出来,随着拖车吱吱嘎嘎的响声,仿佛运载着一车木炭的轻轻絮语,传进他的耳朵。
通体黝黑的机车,斜倚背后的蓝天,吐着薄明的黑烟,停在那儿。
看到这番景象,清一想起两年前,自己戴着手铐越过这片复杂的线路拼命逃跑的样子。
他转过去眼睛。在上班的人们汇集而来的站前广场上,充盈着冬日早晨的朝晖。那里是流氓阿飞们的聚集地,去年夏天,有六十多人遭绑架。
清一在所有的地方,都看到以往的残像。在基本上历经了人生波澜起伏的今日,自己虽说刚到十九岁,却像一位年轻的老人。他的胸前佩戴着“善良市民”的徽章,标志着他是属于自治警消防署的人。
有时候,他会怀着幸福的心情,想到自己是悔过自新的人。然而,这种想法,依然稍稍刺疼了他的骄矜之心。
人们都说,他开始走上真正的人生。这是寻常的人生。……然而,清一有时却认为,他的人生已经完结。而且,每当晚上去大众浴池洗掉炭灰之后,看到镜中露出十九岁明朗的面颜,便泛起了思绪:一个木炭店主的儿子,自己荡然逝去的人生究竟是些什么呢?无伤无痕,风一般飘过自己头顶的,究竟是些什么呢?
清一在星期天里打棒球,有时也去看电影。他爱看美国西部剧,或者以母爱为内容的片子。他从新制高中退学后,可以不去上学了。老子对这个勤勤恳恳出外送煤的儿子,大都还是放心的。
……但是,夜晚独自躺在床上,他就像一只俊敏的野狗,目光炯炯,两耳直竖。他感到暗夜之中,朋友们仿佛在呼唤他,那些活着或死去的朋友。
挡雨窗外面,有人边跑边喊。
“清公,走吧。”
他霍然跳起来。
“听到了,这就来!”
他去了,这回他再也没有回来。
……以往,有着温暖而平静的床铺。假如某个夜晚,假如挡雨窗外又有人呼喊,他还会霍然跳起来,再次为做一个不为人所爱的人奔跑出去。
清一家附近,是一处面临污秽小河的贫民窟。一次,他走过那里,送给一位时常挨饿的小女孩一个纺锤面包。第二天再经过那里时,那女孩还想要,于是送面包成了他的习惯。
一天,小女孩拿到纺锤面包后,说:
“下回我想吃巧克力面包。”
“别这么奢侈了啊。”
当时,清一经常送炭上门的一位画家正巧路过那里,他想把清一和小女孩对话的场面描画下来。
“哎呀,你不是来我家送炭的木炭店的小伙子吗?你站在那里别动,现在我想尽快画一幅素描。”
河岸上的枯草随风披拂,垃圾堆积如山。天气晴朗,镶嵌在垃圾堆里的空罐头盒,散射着明净的光芒。在画家眼里,那座垃圾山也很美。歪歪斜斜的巨大铁盒盖子,迎着蓝天,好似垃圾堆敞开的窗户。那一面是河,腐臭的河水,勾带着众多的污物,浅浅流动。河面反射着冬日的阳光,河水被各处的垃圾塞断了,闪现着琴弦般的光亮。碧空如洗。垃圾堆一旁的枯木,伸展着一树细柔的枝条。
前边停着一辆拖车,满载着炭包。透过炭包的一端,可以窥视到黝黑的富有肉感的木炭。
一个体魄健壮、头上斜斜地戴着棒球帽的少年,和一个头发蓬乱、个儿瘦小的女孩子,两人的脸孔一样脏污。女孩儿的嘴巴,已经在咀嚼烤得温热而焦黄的纺锤面包了。……
画家飞快地运动着铅笔。
“你经常到这里来吗?”
他问清一。
“嗯。”
“那么,我还可以来这里为你画素描吗?”
“嗯。不过,我很忙啊。”
……画素描的时候,清一坐立不安,他摆出一副棒球投手的架势,心里又很不踏实。小女孩和他相反,她从正面目不转睛地望着画家,很有规律地吸溜着鼻涕,仿佛拖着重物发出的响声。
当天黄昏,清一忠实地完成每天里一项固定的工作。他配送完木炭,在短暂的闲暇里,到贫民窟对面方向——家家围在篱笆墙内的住宅区散步。清一每次去那里都必定碰到不二子,她手中牵着一只奇怪的、笨头笨脑的杂种狗。
不二子对他的过去十分了解,知道清一进过感化院[儿童福祉设施,对于具有不良行为的青少年实行教育和保护。1998年,改称为“儿童自立支援设施”]。但她毫不介意,这从她每天在十字路口遇见清一时,那张笑嘻嘻的面孔上可以得到证明。
不二子和清一目前结识的任何一个女人都不一样。她的头发垂直耷拉在两个肩膀上,大大的眼睛,乌黑的眸子充溢着大半个眼睛。她一笑起来,面颊上就无可阻挡地立即出现两个酒窝。
两人也没有特别谈论些什么。三言两语,“今天天气如何?”“狗的肚子已经好了吗?”等等。或者,“送炭这活计忙不忙?”只是一问一答罢了。
两人说完话就分别了。不二子又微笑着牵着狗继续散步,清一也走回木炭店去。仅凭这一点,清一就感到,今天晚上可以睡得很安心。
画家完成素描画之前,清一决定瞅空子访问画家的画室。他不会空手前往,夹克衫的口袋里装满了带壳的花生。他默默请画家吃,自己也吃。
“怎么样?”
画家画素描的过程中,问过清一有何感想。清一笑笑,没有回答。
“我呀,全不懂啊。”
他一言未发,就回家了。
有一天,清一又前去访问,想不到进展惊人,快要完成了。正巧夫人不在家,清一应邀毫不客气地走进室内。他掏出一把花生送到画家手里。
“怎么样?马上就画好了。”
“唔。”
清一忽而离得画架好远,忽而又离得很近,手里不住发出颇为活泼的声音,一边剥着花生,一边送进嘴里。画家觉察到他对素描画并不满意。
“这不是我。”
清一断然地说。画面上的清一生着一张毫无阴影的明朗的面孔,这只不过是在哪里都能见到的由少年成长为青年的一张脸。虽说没有阴影,但脸上各处却沾满木炭末儿。
清一的言辞要是稍微丰富些,也许会说出“这张脸没画出我的个性”之类的话,借此以表达不满。这是一张极为普通的青年人的面颜,但这张面颜十分健康、明朗,洋溢着青春的朝气。看来,这只能是画家将自身已逝的二十年前那个时期加以美化的结果。
“你是说,这张肖像画不管怎么看都不像你,是吗?”
画家问。
“说起来话长,我有我的过去啊。”
“你可没有什么过去哟。”
画家剥着花生皮,接下去说。
“先生您不知道呀。”
“不论我知不知道,你都没有过去。我一看就明白。”
清一的脸上显出被人大大伤害自尊心的表情来,愤怒反而使他更加倔强。他紧蹙双眉,抬脚踩在火钵边缘上。脚下是他运来的正在燃烧的木炭。正午的阳光下,那木炭只能看到新鲜的白灰,几乎看不见红色的火焰。
“我呀,”清一说了下去,“自打高二时期情死未遂之后,就心灰意冷了。”
“哦。”
“男女一对儿,我和旅馆的富江姑娘十分要好。她送我的礼物是一本精美的大学笔记簿,嘱咐我好好用功读书。我把笔记簿全部用来画漫画了。
“我进入棒球队,练球时她一直等着我,完了后一块儿回家,我们的交往仅限于此。这样的交际,还是有人说闲话。有一天,我俩分别被老师叫去了,我是后叫去的,狠狠挨了一顿批评。当我走过没有人影的校园来到校门口时,看到先挨老师批评的她,今天依旧在等我。
“我没有仔细看她的脸,只是看着被校舍屋顶遮挡的运动场。银白的球儿鲜明地飞过傍晚的天空,球棒击球的声音听起来很响亮。不过,这一天我不想练球。
“‘真生气呀。’
“我边走边对姑娘说。
“‘真生气呀。’
“富江也跟着说。接着,两人默默走路,随后立即商定了主意。我们各自回家拿钱,打算一道儿私奔。
“当晚,我带四千元,女子带三千元,登上火车,前往一度修学旅行去过的仙台。
“到达仙台后,快步地走着,前面出现一座水池,排列着出租的小船。我们想乘船划到水池中央殉情而死。可是小船穿着铁链子,还上了锁。我们只好睡在岸边的小船舱内,等待天明。”
“嚯。”
“您猜怎么着?回去之后,班主任老师、校长和富江的爸爸,都异口同声地问:‘干那种事儿没有?’
“我什么也没干呀,就接了一次吻。雾气迷蒙,有一种奇怪的煤烟味儿……”
“后来呢?”
“第二天早晨,我们到釜石神社去。以前修学旅行到过那里,我还记得当时用豆子喂鸽子呢。我们在那里被警察抓住,进行一番盘问之后,送回家来。
“第二天,姑娘请假没去上学。我虽然很难为情,还是去上课了,谁也没有问什么。
“……这件事使我完全失去家人的信任。后来,我以家中老爷子的名义,向附近的人借了四万元,二十天之间,全都花在打弹子游戏上了。结果把老东西给气得火冒三丈。反正我离家出走也习惯了,便到埼玉县朝霞地区的朋友那里,托他的关系做拉皮条买卖。
“英语我一窍不通,我叫那位朋友写在纸上:
“Don’t you want a girl to-night?
“我到美国兵驻屯地的酒吧去,要了一瓶啤酒等待着,只要关键时候亮出那张字条就行了。
“谁知有天晚上,一个喝得酩酊大醉的黑人美国兵闯进来,一把夺去那张字条,揉搓成一团,扔到了地上。我大喝一声‘想干什么?’随之掏出弹簧刀,摆出架势。黑人兵也站起身来,我把那家伙的耳朵到咽喉划了一道大口子。
“先生,那黑小子虽说黑,但肌肉白里透红,一时间伤口看得十分清楚。黑而发亮的肌肤上,出现一道白色的伤口,似乎要张嘴唱歌,唱一首鲜血之歌。……先生,我没有‘过去’吗?”
“没有。”画家悠然地回答,“尽管如此,你的纯洁没有变。”
“什么纯洁?”清一不耐烦了,牙齿咬得咯咯响,“……我远走高飞到仙台,在那里被抓捕,戴着手铐解回大宫。下火车时,我又逃跑,跨越众多线路飞奔而去。正当暗自庆幸时,巡逻警察站在我的面前。
“后来,我被送进浦和少年鉴别所,一周之后又转到榛名少年院[少年鉴别所和少年院,均为附设于家庭裁判所之下,对不良少年实行审判和管教的机构],在那里待了半年。刚一进去就挨了好一顿揍,被打得半死不活。不久,年龄大些的少年,策划越狱,我和他们一起逃出高墙之外,眼前的黑暗突然变成一块硬铁板,又把我押送回来。于是,我同其他伙伴三个人一起又折回来。成为一名模范少年犯。
“但是,出狱时老爷子没来接,家也不让我进。没办法,只好托朋友池上君的关系,进入建筑工棚打小工。你问我打过菲洛本[一种作用于中枢神经的兴奋剂,过量使用,会引起幻觉、神经错乱和痉挛等症状]没有,我没有。因为我看到使用菲洛本的伙伴儿,一旦断药,就用针管儿吸入淡茶水注入自己的膀子,所以我才不注射那种药呢。
“一次下雨,找不到活儿,我便和朋友三人到附近一家酒馆喝酒。大醉之后醒来一看,他们都回去了,老板娘照顾着我。老板是船员,每月只回来一两次,撇下个三十五六岁的夫人,结果我被这位夫人给破了童贞。回到工棚后,工友们都嬉皮笑脸地问:‘你上套了吧?’原来这些工友都被那位夫人尝过一次鲜。
“在那里干了半年,赚了四万元回到大宫。终于获得学校老师的谅解,回到家中,把钱也交了。接着,我便过起由女人到女人的生活。”
清一说到“由女人到女人的生活”这句话时,仿佛是在哪里学来的语句,故意加上了抑扬顿挫。
“一个初夏的晚上,我和朋友两个走过大宫公园时,发现一对男女青年正在干那种奇怪的事儿,我和朋友虽然才十八岁,但少年老成,扮个警察毫无问题。我们查问了这对男女的姓名和住址,朋友揪住那个男的,罚款五千元;由我对付的那位女子,身上没有带钱,遂约定第二天到她的住处去取。
“第二天,我穿着校服,抱着教科书走访女子家里。那女子面色苍白,走出大门。我用一只手比划了一个下流的动作,说:
“‘教我一下怎么做吧。’
“接着就咚咚咚走了进去。
“那女子费了好长时间,拿着一张一千元的钞票走来,在穿着和服的膝盖上,折纸似的叠了叠,送给了我。随后说:
“‘你不知道吧?我父亲可是警察官啊。’
“胡说!我心想。女子给我看了她同穿警服的父亲一块儿照的相,我心里忐忑不安,连忙回家了。先生,作为警察官的女儿,真讨便宜啊!”
画家大笑道:
“那么,你的‘过去’在其它方面还有些什么呀!”
“瞧,先生也承认我的过去了吧?这幅画太假,我给您看一幅真实的画吧。这是干拉皮条生意时,我和有着六次前科的朋友两人,一同刻钢板编写的一本淫书。青年人不愿看,三十岁以上的人愿意看。这样吧,我实在不是为了赚钱,借给你,每天租金一百元,否则您就不会认为这是本好书了。”
画家回答说,自己还年轻,不想看。他特地摘掉在室内戴的贝雷帽给他看,头上只剩下少量的头发。清一大笑,他正想从内兜里掏出那本小册子,这时又塞了回去。
“还有一次,我干了一件很有侠义气的事,在车站前救过被流氓围住不放的女孩儿,给了她两百元车费,让她乘出租车回家。过了两三天,又见到那个女孩儿,我把她带进站前的旅馆,不想那里已经客满,只好气鼓鼓地站在大门口,实在不好意思呢。
“我也生过病,先生。不过我这个人,跌了跤不会白白爬起来。我在妓院染的病,就去找老鸨讨个说法。结果被她的亲信揍了一顿。好吧,要杀就杀,我说,把前次那个女人叫来!他们叫那个女人来了,她全都坦白了,我赏了她五千元。说气当然很气,可又有什么办法呢?回家时路过隔壁一家妓院,又传给一位陌生女子了。当时疼得我简直受不了。”
画家默默听着,他毫无反应,倒是使得清一大惑不解。他期盼着大人听了发怒,或给予指教。
画家站在画架前,为部分背景补色。
清一有些不服气,他把带来的花生吃完了。
“我回去了。”他说罢站起来,似乎想起什么,转过头去。
“哦,还有一件事没有说。”
有时他想吓唬人家,可总是收不到预期的效果,于是对自己的评价也产生混乱,只好用最恶劣的语调讲述了最后一件事。他在说话时,以往那种滔滔不绝的嘴一时犯了结巴,面颊潮红。清一只是说了这么一件事:他每天若是见不到不二子说说话儿,就睡不着觉。
画家背对着他听着,笔尖正在把垃圾堆一边枯木的树梢涂作浅青色。他保持原来的姿态不动,说道:
“那么说,你对那位不二子姑娘说过你喜欢她了?”
“怎好这么说呢?”
清一昂扬地回答。
“为什么?”
“我要是说喜欢她,一旦遭到她的拒绝,就不会跟我交往了……要是那样,还不如不加说明,继续保持交往为好。”
画家听到这里,急忙转身望着清一的脸孔,笑了。清一正在后退着走出画室后门口。画家的微笑,正巧瞄准着清一,清一感到有些目眩了。
从他那张脸孔似乎看到了什么,那是一张念叨着“一切都完了”的面颜。一张明朗的红光满面的脸孔,今天眼睛下边沾上了一些木炭粉末。清一忽然像小动物一般消失了姿影。一阵响亮的铃声传来,他的自行车拖着空货车走出小巷,发出嘎啦嘎啦的喧闹声。
画家再次回到自己重新绘制的画幅跟前,他打算为这幅画题名为《十九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