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使园修道院,位于H市郊外一座最高山丘的顶峰。自明治三十一年[公元1898年]创设以来,大门紧闭,对于外来者,尤其是男人,绝不容许看一眼。据说,可以进出的男人,只限于修道院认可的医生以及院内生产的修道院黄油的鉴定员。
这座山丘,春天有紫丁香,夏天有铃兰花,从H市开车前来参观修道院的人,登上繁花似锦的峰顶,看到这座日本少有的庄严的建筑,想必非常高兴吧。因为人们都对这里有一些预备知识,知道这里是独立于现世之外的禁地。既然明知道禁止参观还要到这里来,那就只得借助各种空想和神秘感修饰这种禁止参观了。
尽管你乘半个小时的车子赶来这里,也只能进入靠近门口的一带地方。这个限制反而激起人们的兴趣,观众络绎不绝,修道院也不为布施犯愁了。
从前,有一位女作家办理了特别手续进入修道院,还写了文章。最近,一位摄影家应邀进入园内,出版了影集。想参观内部的人,不妨看看这些资料。
说起“预备知识”,无非就是下面这些:现在有数百名修女,三分之一是穿着白色道袍的唱诗班,以祈祷为主;三分之二是穿茶色道袍的助修女,以劳动为主。白色象征观想,茶色象征劳动。唱诗班修女,简直就是本色的天使。用长长棒尖上的火点燃烛台上的蜡烛,随后,一边咏唱着用拉丁语谱成的单纯曲谱的《格里高利圣歌》,一边绕圈行走。修女们头戴黑纱,脚穿木靴,颔首伏目,缓步走在装饰美丽的回廊上。她们和别的修女谈话时,几乎不用语言,而是用沉静的手势表达意思……
然而,很难想象,这种书本上的知识和各种近于写实性的照片,可以使得那些明知白来一趟、只能进入大门内看看的游客感到满意。为什么呢?因为他们到底“来了”。
六月。没有梅雨的土地,晴美而微含忧戚的蓝天之下,正值铃兰花花季。
近午,一辆出租车由H市方向驶来,登上修道院峰顶。车里坐着一位夏天也穿黑色衣服的中年绅士和一位戴眼镜的年轻陪同。
绅士浑身的穿戴一丝不苟。智慧,色黑,油光闪亮,全然一副异教徒式的装扮。一张精明而富有优越感的面孔,潜隐着东洋式的野蛮。这位大学教授,来当地做巡回讲演,责成在本地大学做讲师的昔日弟子充当向导,前来修道院访问。
众多的铃兰花打车窗掠过,随风飘来醉人的花香,充满车内。
“吭,吭,吭。”
教授响亮地倒抽着鼻子。
“吭,吭,吭。”
弟子也十分殷勤地模仿恩师。
“渐渐袭来天国之香。”
教授说。
“这种芳香首先可能麻醉理性。”
异教徒的弟子说。
“这种感官刺激,”教授随即加以说明,“使得我们俗人的欲望难以满足,使得信徒产生崇高的期待……瞧,那道围墙。”
教授指着围绕整个山丘的高大的白色砖墙,他反倒成了向导,本来这个人是不需要陪同的。
“好高的围墙啊,除了监狱,再没有如此规模巨大的围墙了。有了飞机和原子弹的现在世界,这样的围墙还能起到彻底保护园内不受现世侵扰的作用吗?假若完全是观念性的、象征性的围墙,根本就不需要现实中那种大煞风景的砖瓦墙。
虽说如此,那道围墙内是真正的天使园和天国?还是一个不同寻常的人间世界?”
年轻的弟子一味执著地埋头于这种深远而洒脱的疑问之中。
“这就像中世的欧洲,虽然有程度之差,但全部都住在那样的围墙里。”
“不过,也有杀戮。”
“也有疾病。这样的修道院,由于不讲究营养,听说死于肺结核的人很多很多。”
教授明显地皱起了眉。
“真荒唐啊,你说,这不是很荒唐吗?天主教是不承认自杀的,那么拒绝现代医学的恩泽,不就是体面的自杀吗?科学,无论如何,都要毫不客气地进入那道高墙之内。因为想走入园中一探究竟的人的认识欲,和想治好疾病的人道主义,在科学的立场上是完全一致的。”
说着说着,汽车在围墙一侧的深树丛中停下了。
“车子只能开到这儿,不能进去。我在这里等着。”
司机说道。
……两人沿着树影屈曲的石阶向上攀登,一路不住地擦汗。
“参拜固然好,但不管到哪里,总是登不完的石阶。”
“只有这一点,东西方无差别。”
“就连我们这些不信之徒,也有强制修行的利益吗?”
两人好不容易来到悬着青铜匾额“天使园”的大门口。走进门内,年轻的讲师随即向一边的传达室提出参观的请求。
一位肥胖的年轻助修女,笑嘻嘻地出现了。她不是因高兴而笑,这种笑容表明“我不带有任何感情”。
在助修女带领下,两人走进天使园前庭。
那里,雪白洁净的石阶,围绕翠绿的草坪和修剪整齐的灌木丛,向上通往礼拜堂。虽然没有鲜花,但这里那里都响起了蜜蜂沉滞的羽音。内庭的围墙高高耸立,悬挂十字架的圣堂和内院建筑庄严的屋顶,屹立于围墙对面,隔断一方蓝天。
一派静寂。墙内一角立着圣母像,助修女来到跟前,轻轻屈膝划了十字。
其间,两个异教徒站在原地,眺望远方。起伏的铃兰山丘对面,出现了海洋,轮船拖着黑烟航行。
夏天的阳光一点儿也不酷热。阳光照进石阶两侧的篱笆墙内,那细枝密叶相互编织的阴影,在修剪成四方形的表面反射下,纵横交错,重重叠叠。
起先未曾感到的微风,于无限清澄的大气里,犹如轻轻羽翼扑打着面颊。每当凉凉地擦过,仿佛一支温软的鞭子驱策着灵魂。
助修女不多说话。她打开厚重的木雕门,将他们引入悬挂各种壁画的一间房子。这里是连接天使园内部和外部的国境线。
“从这里起可以参拜圣堂。”
她说着,打开墙边的观音橱的门扉,露出铁格子窗。那里面,有一件东西在黑暗里闪光。
教授朝着供有圣母像的祭坛毫无兴趣地投去一瞥。透过格子窗向里窥探,可以看到右方最深处,有一座背对玫瑰窗的金色灿烂的祭坛。
教授那双硕大而略显突出的眼睛,用力牵拉着薄薄的眼睑,似乎要从那里崩脱出来。
他向格子窗内部的左方望去。教授一直久久地凝视着。
那里,整面墙壁都是坚固的格子,同这边的窗格子形成直角。内里幽深,格子对面整齐地排列着木质长凳,依稀可见。深处全被黑暗包裹住了,看不清楚。
教授因为看了好长一会儿,他似乎觉得黑暗中有白衣人,低着头飞快地走了过去。但没有听到木靴的响声。这无疑是眼睛看花的缘故……
其后,他们又到礼品店房子里,看了修女们制作的麦秸工艺品、小偶人以及画片盒子等物件。参观到此为止。
从头到尾不过十分钟,给外来人看的仅限于这些。
两人恭恭敬敬道了谢,出了天使园大门。他们一走到石阶上,就暗暗发起了牢骚。年轻的讲师经常做导游,早已习惯了,而教授却感到似乎中了别人的圈套,上当受骗了。
他走在石阶上,五次三番握紧拳头砸在一侧的高高砖墙上。
“这里面就是所谓地上的天国啊!”
教养良好的弟子,同他亦步亦趋。
“总之,宗教全然是一种仿制品。”
出租车调转方向等待着。两人上车时,教授发现一个行为怪异的人,他拍拍弟子的肩膀,弟子睁大眼睛瞧着远方。
一辆自行车驶上铃兰山丘。骑车的是个胖墩墩的小个子男人,他穿着夹克衫,腋下横斜地抱着一只长长的梯子。随着自行车的前进,梯子掠过铃兰花丛,时时毫不留情地将花冠打落在地上。这梯子和小个子男人不成比例,所以看起来,好像是梯子拖着自行车,径直奔向山顶。
自行车朝这个方向驶来,他俩暂不上车,饶有兴趣地眺望着。
不多久,梯子、自行车和小个子男人来到了跟前。那小个子一眼看不出多大年龄,稍稍有些秃顶,眼角下垂,两颊松弛,气喘吁吁的口角内,纵横排列着乱石堆般的牙齿。他皮肤透红,光亮莹润。小个子男人用手巾擦擦脸孔,那动作就像麻利地揩拭一只圆圆的大花瓶。
“老爷!”
小个子呼叫起来。
“什么事?”
教授那双眼睛几乎全部凸露出来,立即回应道。
“您是交了好运的人,我想做您一笔生意。您是我今天开业之日的第一位主顾。”
“你想把梯子卖给我?”
“这是工具,不能卖。老爷,您不想看看修道院内部的情景吗?我做过各种研究,找到一处架梯子的好地点。登梯费每人一百元,限于观看五分钟。为庆祝开业,可以延长到十分钟。还有,”小个子从夹克衫鼓鼓囊囊的口袋里掏出一只古色苍然的望远镜,用刚才擦汗的手巾草草揩拭了一下,“望远镜租借费每人一百元。怎么样?这种优惠价,可以饱览天使园整个风景。”
“太贵啦!”
教授愤慨地说。
“太贵啦!”
弟子从经济学着眼,冷静地说。
“便宜啊,老爷。”——小个子冷着脸,极力辩解。
“您用手摸摸胸脯,考虑一下看,便宜啊。天皇看不到的,您都能看个仔细。”
两人一味地讲价钱,小个子就是不肯让步。教授终于从钱包里掏出四张百元钞票,塞到小个子手里,转向弟子,意气扬扬地说:
“我给你付了钱,你也得陪我去,要是犯罪,你也跑不了。一般地说,所谓丑闻,有了同案犯,就不大会走漏风声。”
于是,两人抱着梯子,跟随推着自行车的小个子下了山坡。道路罩着林间斑驳的日影,沿围墙迂回而下,来到一个人迹罕至的地方。这里被斜坡包围,一片晦暗,去年的落叶,湿漉漉地积满地面。一部分围墙似乎湮没了,土堆高起,这里的墙壁半截埋在土里。
小个子将梯子架在围墙上,正好达到墙壁上面。他把望远镜交给教授,立即弯下腰,抓住梯子脚部。小巧敦实的身个儿,给予梯子一种奇妙的稳定感。
弟子也用手按住梯子。教授挽起黑色的裤脚,在一分钟不到的时间内,迅速登上梯子。
小个子的生意开市大吉,手持望远镜走下梯子的客人——这位教授通常也是如此,他同样心满意足,眼睛炯炯发亮。纵使没有看到重要的场景,只要能瞧见那种生怕人看到的场所,仅凭这一复仇的快感,五分钟花一百元,还是很划算的。
第二天,小个子已经和团体客人的导游商量好了,每回付给一笔回扣。
从此,天使园修道院围墙后面,夏季晴明之朝至黄昏,不时有好几十个男人,一只手拿着望远镜,顺着梯子向上爬,下来时总是带着一副难以形容的满足的表情。
只到过修道院大门内外的游客,绝不可能带着这样的表情踏上归途。
小个子在导游的提醒下,避免接待县厅机关和警察局等方面的危险人物。这一周之内,小个子的生意十分红火。
这是第七天发生的事情。
附近U町的一位青年警察,查完户口后回来的路上,经过修道院后面时,发现日光漏泄的树木丛里,有一只可疑的梯子架在高高的围墙上。
那只梯子透过树丛看过去,很自然地架在一个合理的地方,警察没有放在心里就过去了。然而,他被一种单纯的好奇心所驱使,又折回头去。他站在杂木林的树荫中,恍惚地向那里张望。
梯子脚边蹲着一个小个子男人,拼命地支撑着梯子。梯子顶端一个穿西服的汉子,耸着肩膀,拿着望远镜到处张望。此外,梯子两侧各有一人,一个挂着照相机;一个手提皮包,都在热心地仰视着梯子顶上的汉子。一人为了遮挡夕阳,一只手搭着眼罩。
青年巡警将此想象成一幅奇妙的绘画。随后,他立即警惕了。
“这肯定是犯罪。”
这位巡警虽说还年轻,但很有头脑。接着,他仔细考虑对策。那汉子下了梯子,下边一个汉子正要登梯的一刹那,一身制服的巡警立即露面了。
一个人看到这一情景,一把抓住那个即将登梯的汉子的上衣后背,三个游客慌忙逃离现场。
巡警走近时,小个子依然紧紧抓住梯子的两脚不放。
“你们在干什么?你想做非法生意,赚黑钱吗?跟我到警察署去!”
青年巡警说道。
……两人推着自行车,顺着夕阳迷离的铃兰山丘,缓缓前行。小个子把梯子捆在车子上,走到拐弯处,警察的自行车必须为他远远地让道。
青年巡警不认识这个小个子男人。小个子不吵不闹,他只是一口咬定自己没有犯罪。
铃兰花香飘四野,巡警有些微酩酊之感。再加上众多的黄金虫和蜜蜂往来飞旋,耳畔久久鸣响着嗡嗡嘤嘤的羽翅声。
天使园修道院背后,夕阳辉映之下,建筑物呈现着清晰的棱线。
“我没有犯罪。”
小个子再次沉静地说。青年巡警发火了,责问道:
“你做了那种黑市买卖,还说没有犯罪?”
“可我没看。只有我一人没犯罪。”
小个子露出一堆坚硬的乱石牙,微微笑了。
“没看什么?”
“天使园里头啊。”
“说谎!不是你拿来梯子,找到一处合适的地方搭上去的吗?”
“这没错,不过我自己没有登过梯子啊。”
“哦,你真的没看?”
巡警明确地问,听口气他有些泄气。
“嗯,真没看。”
“干吗不看?想到是犯罪,对吗?”
“不对。”
“为什么?”
小个子眯细着眼睛望着巡警,他那充满自信的回答很出青年巡警的意料。
“我从来都没打算要看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