宫殿下去年夏天荣升骑兵中尉。这年是昭和十四年[公元1939年],他在陆军大学读书,年纪轻轻,刚满二十五岁,周围的人尤其是伯父,都极力劝说他迎娶妃子。但他没有听从他们的话。一是因为人们一个劲儿絮叨,反使他固执己见;再者,因母妃早薨,家中只有很少关心他的父亲和姐姐,加上他本人有着孩子般的犟脾气,对于娶妃一事根本不放在心上。
按照惯例,昭和十四年春天,照样在宫中的马场举办马球赛。宫殿下和同学一起参加红队出场。红队中还选拔了自士官学校时代起一直同宫殿下十分要好的朝仓季信中尉。陛下因为繁忙,没有驾临。以皇后陛下为首的各公卿家都聚集在一起,或许因为王子出席,华顶宫第一个早早到场了。
竹制的球杖,尖端呈弯曲形,用麻线编制成网状,队员从马背上用球杖分别攫起红球或白球,投入己方篮筐内,不用说以获球多者为胜。比如,红队的骑手欲获得红球,白队的骑手则百般阻挠,不使其得球。怒马驰驱,肚腹相抵,比赛立即化作一幅勇武雄壮的景观。红队的骑手好容易攫取红球,一边高擎球杖,火急奔向己方的球篮。白队极力阻挡。逢到这些地方,马球赛的兴趣很像足球比赛。
宫殿下骑白马,朝仓中尉骑青骢马,两人合力,不断为红队获球得分。每进一球,天幕下虽然没有传来掌声,但殿下都在窃窃私语,流露出满意的神色。这时,宫殿下的竹杖尖端正攫住一只红球,他骄傲地高举着,急急向红队的篮边奔驰。不巧前方被白队的两三位骑手截断,只得紧挨栅栏迂回前进。不料斜刺里杀出一骑,企图挥杖击落殿下的红球,殿下猛地勒马向右躲避。不料手中的红球犹如离弦之箭,迅速脱离球杖,飞越栅栏,向观众席的一角落去。这种情况绝少发生。
观众席最前列坐着千原公爵的女儿渥子,说来凑巧,球正好打在她那着素洁上衣的胸脯上。球很轻,又不是瞄准后的击球,也不是多重的打击;但只因为太意外,比起渥子本人,身边的人更加在意她的身体。公爵夫人本来就喜欢夸张,在陌生人眼里,被红球击中身子的,仿佛不是渥子,而是夫人。这时,人们看到,华顶宫家年轻的宫殿下轻轻从白马背上下来,穿过栅栏,急忙向渥子身边走去。
马背上的朝仓中尉,右手挽着殿下弃乘后的白马的辔头,困惑地凝望着这次突发事件。中尉对宫殿下轻意走过去有些不大理解,他认为由他自己代替殿下过去道歉更合乎道理。但宫殿下的行动太突然,他已经来不及劝阻了。不过,要说中尉的这一想法出于冷静的判断,所以很得当,那也并非如此。没有击球的中尉,没有理由向渥子道歉;此外,宫殿下动作轻松地过去说一声“对不起”,不论谁看来,都是极其自然而易于获得好感的做法。
中尉的父亲就是前年去世的那位豪放磊落的朝仓季亲大将。大将和千原公爵尽管是远房亲戚,但都互相抱着永远解不开的疙瘩。原来大将迎娶中尉母亲的时候,这位妻子虽然门第寒微,但却是双叶女校闻名的校花,其美丽无人出其右者。同样寄情于她的公爵,千方百计阻挠宫内大臣为他们颁发结婚许可证。对这位未来的朝仓男爵夫人的人格恶意诋毁,散布不利于这桩婚事的谣言。此外,鉴于松本宫内大臣又是自家的舅舅,就向大臣告状,罗列女方家庭和族谱中的可疑情节。依然健在的上上一代的朝仓男爵、那位留着恺撒胡须的显赫的将军,站在儿子一边,在一次聚会上狠狠羞辱了年轻的千原公爵一番。于是,在一个男爵结婚许可问题上,宫内大臣和朝仓将军背后的军部形成对立。围绕这一事件,产生了各种谋略,事情出现了不曾预料的发展,一时间谣诼纷起,接连不断。最后只得由已故的元帅殿下发话。他说,既然军队已经答应,他也深表赞成,并希望能获得认可。因此,这门亲事才算正式定了下来。带有女性性格的千原公爵宣告同朝仓家永远断绝来往,但他不忘找机会为对方设置种种障碍。具有此种性格的公爵,能生下渥子这么个女儿,不管在谁心里,都一致归功于倾国倾城的夫人,虽说她的弱点是心眼儿好过头了。
基于这种情形,季信中尉生来头一回见到渥子,是在他还是少尉的时候。有一次,他应邀出席幼年时代一位朋友的婚礼,有个不了解他们关系的人,将他们两个拉到一起会面。渥子虽然十八岁,却明显地像个大人,头发长长的,在少尉眼里,是个绝世美人。自那天以后,少尉便将人们称作“爱”的感情,一件件同自己的想法相对照,结果觉得哪一件都不适用于渥子。仅凭这一点,少尉认为自己还没有进入恋爱。可是,一旦确认尚未进入恋爱,对于渥子的印象,犹如散了轴的扇子,变得支离破碎起来。这使他受不了,所以少尉还是硬逼着自己相信自己已经“进入恋爱”。恋爱一开始,谁都有过这样的体验,即为了自己心理上的满足,有必要装装门面,不是自己选择的感情都不叫“爱”,唯有自己选择的感情才是“爱”。少尉同样陷入了这种错误。
因而,少尉巴望着同渥子再度见面,检验一下自己内心的变化是否有根有据,但一直没有寻到机会。正巧,当时一家妇女杂志的前几页刊载了一些名门闺秀制作慰问袋和灌园种菜的照片,获得了好评。其中有一张渥子书写慰问信的照片。少尉将其剪下,闭上书斋的房门,一边满怀懊恼地自责,一边望着照片空发痴想。自打履任以来,他被允许在家里上班。他怕剪下的照片被家人看见,便夹藏在桌面上同级生纪念照影集的最后头。一次,在上回婚礼上见过渥子的那对幼年时代的朋友夫妇,到少尉的书斋里聊天,少尉出外接电话时,渥子的同学——那位年轻的夫人,顺手拿起桌子上的影集,仔细凝视也有自己丈夫在内的同级生们的照片。由于少尉放进或抽出照片时用力过猛,影集的销子松动了,影集的底板在夫人手中脱落下来,同级生照片后头,蓦然露出渥子那张低俯着的优雅的面孔。夫人看到这张从杂志扉页剪下的照片,立即重新放好,嵌紧了底板。少尉回到房间里之后,她不但没有告诉他,就连自己的丈夫,她也打算隐瞒一段时间。这位夫人从做学生时起,就喜欢耍弄无罪的权术,第二天一早,她就急匆匆跑到渥子家里,将朝仓少尉影集里夹藏照片的事讲了。渥子对夫人如此轻率深感奇怪,这时她以吓人的速度发挥想象力,立即断言少尉所钟情的人不是自己,而是自己照片背后页面上的女子。然而,不可思议的是,这种不合年龄的贤明的谦虚,紧接着便给自己带来了苦恼。
夫人走后,渥子不禁立即回到屋里,翻开那份杂志。渥子希望照片后面正对着自己脸部的地方不再有别的面孔,谁知偶然翻过来一看,后面一页上正巧有一位漂亮小姐的面孔同渥子一反一正。这些琐细小事,自当天起一直折磨着渥子。
少尉幼时的同学听到妻子这一番话之后,打算在不告诉双方事情真相的情况下,将少尉和渥子一同请来做客。下一个星期日就将这个计划付诸实施。少尉做梦都未想到自己的心思已被对方识破,渥子被这些琐末细事伤害了自尊心,彼此因为出于羞愧和疑惑,两人的态度都显得很冷淡。餐桌上的谈话也只是男对男,女对女。少尉和渥子都遵从父亲的家训,即使见面也仿佛感到是一种罪恶。这时,那位幼时的同学装出无所谓的样子,随口说道:
“对了,朝仓,我问你,你经常同影集里那位漂亮小姐见面吗?”
少尉听了大吃一惊,显得十分狼狈,好半天说不出话来。他的眼里清晰地映出一个束手无策、有口莫辩的人的悲哀心情。眼下,他对这位有意无意当着渥子的面陷自己于难堪的朋友的愤怒,一反变为对软弱无力的自己的愤怒。少尉脸色黯淡下来,简直像个病人。他思忖,无论是轻描淡写、半开玩笑地含混过去;还是直截了当挑明事实,都有悖于对渥子尊敬的心情。因为,少尉如今爱上那位女子,毫无疑问就是损害对渥子尊敬的主要因素。假如自己亲手伤害这种尊敬的心情,对接受渥子的爱彻底断念,那还是可以忍受的。不过,这种友善的心情,渥子也是很能理解的。少尉的态度,既像是低头认罪,又像是率直地表白他所爱的是渥子之外的女人。然而,看到彻底被打倒的少尉,渥子不但不嫉妒,反而为了少尉原谅了那位女子,以便慰藉少尉的多情之心。这么说来,渥子捐弃嫉妒的宽慈的情怀,是确信对方对自己的爱之后感到欣喜所带来的温存,或许她把这种温存也当作是平常早已习惯的疑惑范围内的某种理由了吧?
于是,他们两个暂时处于不是倾向绝望就是倾向欢喜的危险之中。这时,朋友不经意地说道:“没什么可害羞的,渥子早就知道,你影集中藏着的是她的照片。”
“不,我不知道。”渥子立即打断他的话。在她看来,要是朋友判断错了,少尉对展示的假照片只是逢场作戏般的出于礼貌的爱,那也是不可容忍的。即使朋友判断正确,她也不情愿因为对此坚信无疑而被看作是个心性高傲的女人。“哎呀,渥子说过啦,可不是吗,不会有那种事的,一开始就没朝这方面想。”夫人插嘴道,“实在对不起,那次我也是偶然在朝仓的书斋里看到的。”
——自己的心思不知不觉送达给了渥子,这给少尉带来莫大的欢喜。这种心情并未因渥子冷淡的否定而受挫。渥子绯红的面颊背叛了她的语言。少尉也明白了语言是何等无力。“不错,我珍藏的是你的照片。”即使如此对她表白,又能怎样呢?少尉感到,渥子的眼神就是告诉他不要这么说。那双本来苦于解开疑惑的美丽的眸子,如今反而正为心中一种被移植到最接近快乐的疑惑,而吝惜起那种明晰的解决来了。
——中尉在马背上临时想起的,都是当初一系列难忘的记忆。自那以后,爱情出现了各种阻碍,没有一件事令两人顺心如意。要说有些事怀有希望,那么,就是渥子的母亲对他们的关系看在眼里却佯装不知。夫人用心提防着,不让这件事进入公爵的耳朵眼儿。不过,这只是出于夫人心地善良的乐天性格,她似乎未必相信,中尉和渥子能真正地情投意合。
再说,宫殿下为自己的过失郑重地道歉。他担心渥子的身体有无大碍,一直盯着渥子胸部刚才红球撞击的地方。渥子低着眉,只听母亲说道:“一点儿也没有伤着。她脸色不好,是突然受到惊吓的缘故。”
宫殿下又说了两三句恳切的话,旋即转过身去,一边接受人们的致意;一边回到马场。他向皇后敬礼之后,命令重新开赛。可是,虽然比赛再开,人们不像专心观看的样子。一位夫人对着邻座的丈夫咬耳朵:“假如球不是落在渥子身上,而是落在我的身上,殿下还会过来吗?”
“这类事可以说往往发生在风华年少的人身上,不过殿下怀有博爱精神,球不论落到谁身上,他都会过来道歉的。遗憾的是,球并不懂得什么是博爱精神。”年老的丈夫不无嘲讽地回答。
不管怎么说,这是个无论如何都不相信事情出于偶然的人群,所以对渥子被球击中也相信是纯属偶然,那是有失身价的。这位丈夫的话,可以说是持有这种想法的人亲眼见到这件小事,同时又将这种看法用讽刺的语言亲自表达出来了。
中尉远远望着渥子苍白的容颜,一直放心不下,其后的比赛简直像换了个人,等着他的是接连不断的失败。他的担心含有某种焦急不安。假若自己的球击中渥子,并肆无忌惮地伤害了渥子,他充分考虑到这种可能,于是渥子胸中的伤痛,经过一段奇怪的曲折,又回到中尉的心里。而且,被宫殿下弄飞的球击中了渥子,这对于中尉来说,仿佛偶然获得的幸福又被宫殿下一手夺去。如此一来,渥子虽然明明知道不是中尉的过错,但她那副苍白的面容,与其说使中尉放心不下,不如说令他深感不快。
抑或听厌了周围人的窃窃私语,比赛刚过一半,千原夫人和渥子就准备回去了。离席时,渥子转头望望赛场,寻找中尉的身影。比赛中的中尉,清楚地接受了渥子的视线。这种视线唯有相爱的人才会明白,它具有心灵上诚实的神圣的权威。
马球赛以红队的败北而告终。但宫殿下并未表现出不愉快的样子。然而,当天夜里,中尉担心之余,像平时一样,伪装姓名往千原家打电话,得知渥子从马场回去后就卧床休息了。这件事对于中尉来说,意味着双重的不幸。第一种不幸是他无法守在渥子身旁照顾她;第二种不幸是过去惮于千原公爵一次也没有拜访过千原家(虽然如此,毫不知情的公爵每当听到有人赞扬中尉就生气,当着渥子的面将那些赞词一一推翻。他甚至再三表示过:“说句玩笑,假如有朝一日家门败落,非得将你嫁到他那里不可,还不如干脆将你许给一个刑满释放者。”)他每逢会见渥子总是诱她出来,万一渥子长期卧床不起,他既看不到她的人,也听不到她的声音了。
得知渥子卧病的消息,中尉一夜没有合眼。他衷心为渥子早日恢复健康而祈祷,直到天亮。不过,他对这种祈祷自然觉得有些茫然,渥子会不会久病不起呢?他总也摆脱不掉这种不祥的悬念。第二天上午,中尉受命到陆军省出差,顺便打了个电话,要求夫人来接。夫人来了,告诉他说:“看来不要紧的,今天让她静养一日,明天打算放她外出。”
不过,中尉并不相信今天夫人说的话。于是,他请求说:“那么就请务必到附近的车站来一趟。”
夫人一辈子也未曾受到过青年男子的邀请,她只好满怀疑虑地答应下来。
中尉见到夫人后据她所说,渥子只是因为一种无端的不快而卧床。夫人说罢,羞涩地闪现出一丝微笑,随后说:“实话告诉你,她左乳下面被球击中的地方,有一片似有若无的青斑。她放心不下,一时卧床了。”
中尉听了心乱如麻,他苦于无法继续冷静地坐在夫人面前,便推说还有别的事,随即辞别了夫人,在附近公园的树林里徘徊不定。这半年来,中尉留心爱护渥子的身子,除了她的樱唇,他对她一无所知。至于青斑出现的地方,他更没有窥见过。不料,突然飞来的那位华顶宫家中年轻宫殿下的鲜红的马球,在中尉半年间都不曾触摸过的地方,蓦地留下了自豪的印记。从这件事上,可以获得各种不祥的暗示。中尉每想到这一点就几乎要发狂。
第二天午后演习后归队,勤务兵告诉中尉,华顶宫府来了电话,说宫殿下今晚赐宴,请尽早前往。他现在极不情愿见到宫殿下,但鉴于这次晚餐的招待非比寻常,殿下又是个豪爽多情、自行其是的主儿,今天特别叫人不胜其烦。然而,他还是不得不接受下来。到那里一看,宫殿下虽说比寻常显得更加快活,但总能看出有种难以掩盖的懊恼。尽管如此,进餐时谈起前天的马球赛大会,以及已经故去的朝仓大将的逸闻轶事,气氛还是挺愉快的。但转移到另外的房间,一起喝洋酒时,宫殿下借着微醺的酒力,将内心的烦恼对中尉和盘托出。当时,中尉所衷心希望的是,渥子卧病尤其是那块青斑等,千万不能传进宫殿下的耳朵眼儿。然而,出乎他意料,宫殿下已经得知渥子卧床,并且听说其健康状况很令人不安,他心里正为此而烦恼。宫殿下得到的消息和千原夫人告诉中尉的情况悬殊,中尉宁可相信坏的一面,这样要是错了,就会换来更大的放心,所以他便同宫殿下一起陷入深沉而揪心的忧虑之中。宫殿下做梦都没有想到渥子和中尉曾有过一段情缘,他把中尉如此诚实展示的友情,看作是世上难得的事。况且,宫殿下又失去一个军人的谨慎,自己对千原公爵女儿的身体如此牵肠挂肚,人们不禁天真地问:殿下心中隐藏的不正是世间通常所说的“爱情”吗?
中尉的惊讶超出想象。他自然会想到,在这方面十分老练的殿下,按道理,他明明知道,只要稍稍向人显示一下“并非爱情”的证据,那就很容易令人信服。正因为如此,这种于不通常理之处萌生的感情,由他自己亲自加以确证,到头来,恐怕谁也推翻不掉吧。
中尉好不容易从惊愕之中回过神来,他首先问宫殿下,是从哪里听到渥子病重的消息。据殿下说,他昨天命令管家打电话询问病情,公爵亲自走来接听。他回答道,渥子可能患上肋膜炎了。宫殿下还附加一句,他已迅速派人送去了葡萄酒和鲜花。接着他又说,因为他不能亲自前去探望,心中很痛苦。为了知道渥子身体的真实状况,本想派家中的侍医前往。不过,这对千原家有失礼仪,所以只能坐守愁城,空自烦恼。殿下还说,明天想请中尉以宫殿下的同学这一私人身份前往千原家,以便弄清楚渥子的健康情况。
于是,中尉谈了千原家和朝仓家如今互不来往的恩恩怨怨,务必求殿下给予谅解。
“可是,除你之外,再没有别的人可以相托了。”
宫殿下背靠着壁炉台,说话的声音都变了。一看,他的眼圈儿也湿了。
面对如此深厚的信赖,中尉已经无力用言语加以拒绝了。他答应一定带回一份详细的报告来。
翌日早晨,中尉仰头眺望千原家高耸的院墙,他虽然不止一次在附近转来转去,可从未跨进院内一步。渥子的卧室有扇窗户朝向后院,只有从那里才能看到通往后院墙外的石板小径。不仅如此,这一带院墙只有一座小小的旁门,平时一直锁着不开。渥子受到严格家规的管束,晚间不得外出,每逢不眠之夜,只能透过窗户俯瞰外面的小径打发时光。渥子虽然有意无意对中尉诉过苦,但中尉身为军人,又很看重家庭门风,不论爱情多么火炽,他都怕被人发现之后而蒙上耻辱。他不能像盗贼一般偷偷摸摸进入别人的家庭。然而,今天他却被一种崇高的名誉心征服了,仅凭宫殿下一声命令,中尉获得了进入那座府邸的勇气。
中尉眼瞅着面对小径的窗户所能看到的范围,他好半天走来走去地窥探情景。敞开的卧室窗户,白色的窗帷随风飘动。渥子前来关窗时,发现了中尉。他看到渥子的头发离开窗际远去。对于中尉来说,仿佛隔了好长时间,身边的小门传来打开门锁的声响。渥子出来时那副快活的样子,使得中尉放了心。在院墙内侧的大树荫下,渥子一边留心四周的动静,一边出乎意料地告诉中尉,出现青斑的说法没错,但也许是眼睛的缘故,今早比昨天淡多了,身子各处都没有出现障碍。只是父亲还叫再躺上四五天,绝不可外出。看来父亲另有企图,他想让宫殿下家里认为渥子恢复得很慢,借此作为机缘,也好多多接近宫殿下家。中尉突然打断渥子的话:“我不懂乡巴佬如何发财致富,你父亲接近殿下家,为的什么目的呢?要是有利可图,那恐怕……”中尉说到这里,渥子立即现出痛苦的神情,中尉的语气也颤栗起来。想想刚才说过的话,前途上等着他们的必定是一派黯淡。
两人自初恋时起,就深知这种爱情将来不会有什么希望。而且,他们也没有决心借助私奔或其他手段实现自己的心愿。存在于此种恋爱之中的所谓真实,到底属于哪一种呢?中尉和渥子都没有往深处去想过。重要的是,这种不自觉状态是两人与生俱来的,同时也是爱情带给他们俩的状态。他们二人无法看到未来光明的这一深刻的断念,或许正是两人爱情的重大条件之一。命运多蹇,或许正是双方之恋的幸福的要素。例如现在,他们即使预感到摆在眼前的宫殿下的求婚和公爵的强制服从这种难以逾越的障碍,两人的身子虽然像承受夏天烈日一般承受着悲剧的命运,但他们尤其缺少克服这种不幸命运的意志。他们感到任何事物都不可违逆,其中也包括眼前的幸福和快乐。中尉就是这样的人,他对自己毫不怀疑。他一边一步步走向将来的厄运;一边继续走向自己真正的爱情(尽管路途曲折)。
两人相约,等渥子允许外出那天一同去散步,随后便分别了。中尉立即去陆军大学会见宫殿下,凭借友谊和忠诚带来的令人惊异的克己之心,在不违背千原公爵希望的限度内,向宫殿下作了令他安心的汇报。
这段时间内,千原公爵的心愿顺利实现了。如今的宫内大臣[管理皇宫事务的官员]和他的已故伯父关系特别亲密,因而对这门婚事非常关切,表示支持公爵。按照顺序,首先应当征求华顶宫殿下的意见(但这位漠不关心的父亲,对任何事都听之任之),其次再征求宫殿下本人的意见。宫内大臣说,论门第,千原家也是以“清华七家[清华,公卿家格之一。位于摄家之下,大臣家之上。兼任近卫大将·大臣,有升任至太政大臣资格的家族]”之一为祖先的堂上华族的名门,以往和年轻的殿下从未提过亲,这是不可思议的事。两三天后,公爵到宫殿下府邸拜访,一边报告渥子已经痊愈,没有患肋膜炎;一边答谢日前的那次探视。宫殿下对客人大大款待一番,还不无遗憾地说,渥子要是完全恢复,应该一道前来才是。
另一方面,公爵害怕这门取得进展的婚事会遭到一些闲言碎语的破坏。他交代说,渥子外出时,一定要有夫人同行。渥子在母亲对待囚犯似的眼神监护下走着。渥子知道,这种突然降临于自己周围的命运,中尉也无法打破。她对中尉无力的绝望,不外乎是对与这种无力难解难分的自己爱情和命运的绝望。渥子并不期盼中尉有力量打开迫在眉睫的危局,但将渥子自身抛向别种命运之中的力量,只能从中尉那里获取。一天早晨散步途中,中尉装出偶然碰到的样子,叫住了夫人和渥子。渥子手里拿着一本黑封皮的书。她把书随手还给了中尉。
书页里夹着那座小门的钥匙和一封信。她在信中用潦草的字体简单告诉他:她和宫殿下的婚约一周后就要公之于世了,请中尉周六晚上十一点半打开那座小门前来相会。
中尉去见联队长。如今,他所隶属的近卫骑兵队一大队,同千叶连队汇编后开往中华民国北部,华北那里正在展开激战。朝仓大将的部下——其崇拜者联队长,将中尉的名字从名单上勾去了。他处于军人的人道主义感情,不忍心让恩人的儿子送死。
中尉请求联队长不要除去自己的名字,还是让他到最危险的前线去作战。一个有血性的青年容易陷入一时的激动,联队长苦口婆心劝他三思而行。自己的热情厚意遭到误解,这对于联队长来说是最大的痛苦。中尉反驳道:“今后激烈的战斗有的是,现在你劝我不要马上死在这儿,眼看队里朝夕相处的战友走上火线,而我却保守自身安全,这可是卖国贼行为啊。”自己的良苦用心未能得到实现,联队长感到焦急不安。这时,他的心俄而冷静下来,正如部下所形容,脸上浮现出慈父般神秘的微笑:“好吧!”他似乎恍然大悟,出其不意猛地拍了下桌子。
“对于你的忧国之情,我却用一个愚昧老妇的心肠看待。我为自己的态度感到羞耻。我对不起朝仓大将的在天之灵。为了不给尔父丢脸,你快到前线大干一场去吧。”中尉一边听着这些空洞的词句,一边满心渴望去赴死。这是对死的官能性的渴望。
周六晚上十一点半,中尉按照约定,打着手电筒走在那座小门外头的小径上。回应他的是窗内幽微的灯影。中尉将钥匙插进锁眼儿,倾听院内的动静。里面悄无声息。小门斜斜地向院内打开来。——门后滑出个东西,倒向中尉的怀里。那是个激烈跳动着的温热而滑腻的物体。
“你到底还是来了,你到底还是来了呀!”渥子说道。中尉忘记了周围的危险,将渥子的身体摘桃儿似的一把抱起,两人像两只饮水的小鹿,好一阵子,静静接起吻来。
这种恋爱似乎缺乏应有的程序,就像一座奇怪的建筑,门开在顶头之处,刚跨出一步就是海上。猛然踏上海面的人体,没有记忆,没有绝望,只有下沉。一旦落下去,连考虑如何游水都来不及。
穿过胡乱摆放着许多椅子的客厅,登上台阶,将中尉平安地引入楼上卧室,渥子就怀着欢欣、安堵和深深的恐惧,仰面倒在了床上。一阵窒息之后,接着便是剧烈的喘息,简直就像被马球击中时一样。——中尉将她拦腰抱住,铺天盖地狂吻起来,渥子原本有些苍白的身子转变为玫瑰红。她的身体在中尉强健的臂腕中,带着优柔的速度不住颤动。
中尉不遗余力地让渥子饱享情人们的欢爱良宵。他感受到谁都能感受到的东西。例如,渥子大腿内的肌肤,宛若刚刚炙烤的鸡肉,温热可人。中尉从感觉中体会到,所谓悔恨原本就是一团热。
短暂的微睡征服了他俩。先醒的是中尉。他的怀里满登登填满了质量,一时看不清内容。然而某个地方,必当存在着传向中尉臂腕的呼吸涟漪的中心。那里将微妙的波纹不断向周围的肉体扩散,自己的本体高高鼓胀着,鼓胀之后又将波纹扩散开去。中尉试着一摸,喜悦涌上心头,又是一阵接吻。
那里似有若无满布着静脉,但却看不见青斑的微痕。中尉想:“当我得知宫殿下在这里留下青色印记时,我的嫉妒是何等滑稽!我多么想看一看留有青色印记的地方!”如今,那里就在中尉眼前,他已经失去对一切永存性和恒久性的想象力。“恒久”也来到眼前,它必然像这对乳房一般坚挺。
“我想给你留下恒久不灭的印记,它不像青斑那样很快消失。”中尉自言自语。这声音惊醒了渥子。
“那么,你就把你我两人的头文字刻镂下来吧,就在这儿。”
渥子指着曾经浮着青色印记的地方。
“来,用你的手将这里刺伤吧。”
中尉没有犹豫。他从上衣口袋拿来一把磨得锋利的小刀,说道:
“好,你不要动。”
“嗯。”渥子应了一声。
中尉叫渥子跨在上半身上,将执刀的胳膊肘儿固定下来,以免滑动。
乳房预感到要出事,不住地战栗。刀刃在敏感的嫩皮上划动,仿佛划破一颗含有紫红果汁的大葡萄。季信的头文字S和渥子的头文字A[用罗马字标记“季信”的日语读音为Suenobu,“渥子”的日语读音为Atsuko],就这样组合在一起了。
AS……
刻好之后,渥子从镜子里看到击中胸间的红色马球的幻影。中尉凑过嘴去,吮吸掉落的血滴。于是,那里明晰地显现出用精巧的红线描绘成的AS。
——正如中尉所祈求的那样,这伤口总是不见愈合的迹象。即便愈合之后,头文字依然鲜明地残留在白皙的皮肤上。三个月的婚约期间,谁敢保证宫殿下不想看看那里?中尉上了前线。渥子时时以悔恨的方式,回忆起那一夜轻狂的举动。她和宫殿下举办过婚礼之后,刀伤到底也没有留下什么痕迹来。中尉也断了消息。就这样,渥子成为一位高傲的女子,她满怀着被忘却的心酸的自豪。宫殿下是个对妃子关爱备至的人。可是,淫荡的妃子却向他传授可耻的爱抚的启蒙知识。
两年之后,宫殿下和妃子生下了王子。妃子下床后,首次被允许入浴。她痛痛快快洗了个漫长的澡。产后第一次入浴,时间太长了。妃子从浴池里站起身时,感到有些轻度的眩晕。为了检验一下和往昔没有变化的美丽的体形,她抑制住眩晕,走到镜子前面。这时,一个异样的可怕的发现使妃子呆立住了。她看到左乳下边,用鲜红的旁若无人的字体写着AS两个头文字!
失去知觉的妃子从浴室里抬出来,侍医们诊断为产后贫血引起的单纯性脑贫血。但是数日来,妃子一直关在屋子里,谁也不肯见。不久,朝仓中尉战死的消息传到了宫殿下那里。妃子看见那个幻影的同一时刻,中尉被子弹贯穿心脏而倒毙。这一噩耗送到手边时,妃子的脸色没有变化,但自那天起始,身上换了丧服,而后决不和宫殿下同室共寝了。
妃子被极为秘密地关进一栋禁闭室里,因为她的举止只能从疯病上找原因。渥子住在那里,直到战争结束那年死去。宫殿下听到她的死讯,报以清高的微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