尽管生性死板,命相衰微,但如今依然保有刚强的根基。从幼年到少年的我,为了做梦,有时不惜花上漫长的一天。这就是我的性情。对于那些梦想未能影响自己真实思想的人来说,这只会被认为是危险的事。因此,祖母和父亲担忧我的将来,并且过高估量了我的智能。他们为了促我觉醒,为我拂去蛛网——他们认为我这个小蜻蜓的翅膀长久被缚,到头来就会被置于死地。他们觉得我必须遵照本能,自由飞翔。他们摒除了我身边一切的异常。我最爱读的《一千零一夜》(当然不是因为阿拉丁那盏奇妙的灯和辛巴达的航海,而是关于任性的山鲁亚尔王妃那种近东风情的描写和黑岛王凄美的故事,深深迷住了少年的我),格林野卑的童话集,南洋怪奇的小魔神像,我经常当作棺材收敛小偶人,同表妹一起模仿送葬的黑檀木宝石匣……凡是大人认为不健康的玩意儿,都一个不落地被没收了。细想想,所谓健康和正常这种亘古不变的标准是什么呢?大人的规矩,小孩子也必须遵守吗?另一方面,真正符合孩子心理的规矩,在大人眼里也必然是规矩,有这样的道理吗?这种将大人和孩子对立起来的想法,容易招致人们的误解。然而,误解——终归是误解。因为他们的这种责难,皆是以大人统领孩子的宇宙为前提的。祖母和父亲(只有母亲最理解我)也深陷其中的这个误解,可以说对我做了误诊,耽搁了我的治疗。梦想一次也没有妨碍我的飞翔。我早已实行了别一种飞翔,这是他们未曾想到的。我正在展翅飞翔,表面上看起来我沉浸于梦想之中,他们无从知道我的内部已飞过多么广阔的天空,由星座至星座,萦回环绕。他们硬是为我除去了缠裹着我的光闪闪的蛛网——看来是蛛网,实际上却是我的游丝一般脆美的羽翼。妨碍我本能地飞翔的,只能是他们自己。但是,行为的失败屡屡从美好的目的获得补偿。这对我来说也有效。我摆脱以往一味被动的梦想,学会了向着梦想主动进击的勇气。《一千零一夜》不该是伸手即来的书物,而应该为我亲手写就。我从沉醉于梦想中走来,鼓足勇气向梦想走去。……总之,只有经过耽溺这一过程,才能获得一种勇气。
房总半岛一角,有一处名叫鹭浦(早已见不到鹭鸶群居的情景了)不很知名的海岸。无与伦比的海角风光、优雅的海岸线、逼仄而颇具余韵的港湾景色、数不尽的绵延的地岬……所有这些景观几乎完美无缺,但和以前所宣传的众多海岸相比,鹭浦却受到不公平的待遇,这里只为少数画家和喜爱安静的人士所知晓。即使不被重视,无论对谁鹭浦都是可爱的对象,所以不但没人特意向世上介绍,有的甚至极力隐瞒,唯恐泄露给亲友知道。然而,鹭浦之所以不为世人所知,不仅来自此种人一心保护美的秘密结社式的态度,不还应该归因于这里的风景本身不是潜藏着隐逸之美吗?而这种美在那些处于盛世、将明媚的风光当作酒宴屏风使用的人们眼里,很难获得认可。
十一岁那年,我同母亲和妹妹在那里度过夏天。老成、病弱、发育很迟的我,看起来只有七岁。我自己也病态地认为我是个永远长不大的孩子,因而也就一味撒娇任性了。——这年的鹭浦之行,远离经常去的山间避暑胜地,为的是让我利用那里的好潮学会游泳。长期以来,医生一直禁止我去经受海边烈日的照射,父亲说我不必再服从那道禁令了。教我游泳的老师——学仆小此木(我叫他阿克坦)出身渔村,尽可安心。七月中旬,我们一同出发了。
骑马、拉提琴,这些难以做到的事情,在梦里都能轻易实现,我怀着同样的欣喜奔向大海,想象着当我超越练习过程中的艰险、学会游水的一刹那,一定会高兴地发狂吧。想着想着,我对于鹭浦之行,实在等不及了。虽说生来不是初见大海,但它与山不同,我仿佛感到从大海找到了永远吸引着我而又求之不得的源泉。正因为大海使我感到恐怖,排拒我,令我急不可待,我反而被它诱惑而沉醉其中了。我没有勇气只身跃入那喧腾浩淼、充满一切可能性的波涛里,我认为那是对蓝色可能性的冒犯。一方面拼命躲避学习游泳,一方面天天遥望大海感到无上幸福。继续歌唱永劫的弥撒的涛声,从大海到远方的山巅,摇撼着别墅夜晚的床枕;或于梦中不知不觉无声地自大海泛滥而出,奔涌到廊缘边,院子里被水淹没的松叶牡丹的梢顶,一群红色的小鲷鱼游了过去。从家里看不到海滨,只能远远望见洋面、天空和地岬。海湾上方,几片光闪闪的云彩,无目的地流淌着,如今静静停歇下来。就连海角平凡的绿色,也因时间不同而发生微妙的变化。正午的绿凝聚成沉降的蓝色,当日影西斜,整个海湾明显涨满寂寥的余晖时,那绿色越发鲜润、明艳。——我来这里已经一个月了,由于我意外笨拙,阿克坦对教我学习游泳灰心了。他或者出于补偿心理,或者看我专念于暑假作业而得不到休息,那天,我和母亲、妹妹以及背着阳伞的阿克坦,一大早就去了海滨。眼下残暑正盛。因为要经过町镇,必须沿着草木燠热的小径下行。尽管有瀼瀼朝露,但繁茂的夏草,以及随处盛开的鬼百合的霓虹般的毒气,使得我们的脊背渗出了汗水。这天,煌煌日照君临于波涛汹涌的海面之上。
边鄙的渔师町——一角用白漆写着“香烟”两字的红色搪瓷小招牌挂在又低又暗的房檐下,将远方蔚蓝的海面分割开来。——海岸的潮香扑面而来,我们瞥见了细碎的雪白的浪花(好似隔着篱笆望见风中摇曳的白玫瑰)。过桥,看到污秽的河口海鸥群集。我跑到岸边,“啊,危险”母亲在风中连连呼喊。波涛蓦地袭来,白沫灿然。然后又以飞快的速度,蹑手蹑脚追赶螃蟹和水藻虫,波纹扩大开去。……海水退到我的脚边,我茫然凝视着水波,心中感到一阵快活的虚脱。
看不见波涛时,我便在阳伞下面读书。硅酸盐光洁的沙子飞散到纸面上,我用石头压住书页,读完《宝岛》的故事。真是有趣极了!母亲担心我的身体,悄悄伸手将书本翻转过来。我像被抢走食物的饿犬,抬头望着母亲。母亲示意叫我到海边去,我只得站起身来。那个戴着草莓色泳帽的是妹妹。幼小的妹妹将救生圈交给阿克坦牵拉着,像只龙虱在波浪间划行。她看着我快活地笑了,由于炫目的海风,看到的只是笑容。我畏葸地避开浪涛,和比我年小的孩子一起,埋头用沙子筑城。堆起的瞭望塔风干了,看上去宛若沙漠中的城堡。我把头抵在地上,眯细着眼睛,透示着背景中海面的云峰。此时,城堡的高空里响起嘹亮的喇叭声,震撼着四方。
已是晌午时分。我们四人坐在伞下吃午餐三明治。
“哎呀,那不是阿初吗?”
母亲回过头来,用漂亮的嗓音问道。
“是的,是阿初。”阿克坦嘴里一边嚼着三明治,一边回答。值勤的阿初歪斜地扛着阳伞,渡过桥向这边走来。
阿初好不容易找到我们,走到伞下来。她看见妹妹,大声说道:
“啊,小姐,吃得好香呀。”
母亲没有笑,随口问道:
“什么事?”
“唔……高树町的大太太来了……眼下正休息呢……”
“哦,是吗?”
母亲忽然抬头瞧着闪光的云层思索起来。这固然是母亲没有什么特别表情的一刹那所显现的美丽,但那鬓发下的面颊,还有领口天生的雪白的肌肤,在我眼里尤其亮丽可喜。微妙变换的蓝色海水的反光,赋予母亲紫阳花精灵的幻影。她对我说:
“阿晃,听说姨奶奶来了,我们回家吧。”
我立即泛起了联想。那是一位喜欢走动的肥胖的老寡妇,这位好心眼儿的老妇,自己没有孙子,她很溺爱我,和亲姐姐——我的祖母争着对我好。她们的爱令我十分困惑。她一旦接过对方的话头,就不容对方插嘴,一个劲儿使用一大堆感叹词——那个、可不是吗、真是的、啊、嗯、这个、哎呀,等等。伴随而来的当然是众多的点心、水果之类。这些东西虽说很使我着迷,但筑了一半的城堡对我的吸引力更大。我一口拒绝了,并表现出满脸的不高兴,说道:“不,我要筑完城堡再回去。”
母亲很熟悉我的任性,哪些事该管,哪些事不该管,她都能区别对待。如今,她轻轻应了一声,接着说:“好吧,那就等会儿回去,尽量快些啊。……或许姨奶奶会住下来的。”
随后,母亲对阿克坦唠唠叨叨吩咐一番,叫他照看好我,接着便同妹妹领着阿初一起回去了。我知道,母亲的阳伞又要不时在肩膀上转动,发出轻轻的声音来。母亲有个习惯,每当边走路边思索时,总是像少女一般,两手不停地转动伞柄。我看到,她走出五六步之后,漂亮的阳伞迅速旋转了一圈儿。“再来一次!”我趴在沙滩上祈求着。谁知,那阳伞再也不转了,径直渡过桥去,看不见了。“你在干什么?”阿克坦的吼叫吓了我一跳,“朋友在叫你呢。”
……对了,为了完成孩子气的义务,我向着呼喊的方向跑去。好大一会儿,伞下只有阿克坦一个人,我只顾一心一意用沙子建造城堡。大海在正午的阳光下,一派浓蓝,亮晶晶地摇荡着。奔腾的碧波前后,人们像过节一般,熙来攘往,欢闹嬉戏。人声被波涛淹没,听起来,仿佛掺入悲痛的呼喊。那悲鸣莫非就是溺水者的呼救?我在筑城时几次抬头张望,环顾形形色色的水波。——我远远望见阿克坦在伞下焦急不安,看样子很想游泳,于是我又沉不住气了,再也无法安心地尽那份童真的热心了,立即朝他那里奔去。
“阿克坦,阿克坦!”我气喘吁吁地叫道。“你不是很想下海吗?现在可以去了。我守在这里,我要看书。”
“真的吗?”他高兴地站起来,“那么,请不要离开这儿,当心挨你母亲的骂。罐子里装着点心,不要一下子吃光啦。”
“……哦,帮我换上西服。”我突然想起什么,加了一句。
阿克坦站在伞阴里,仔细揩拭我身上的沙子,很麻利地为我换上西服,随后跳着走过滚烫的沙滩,向岸边走去。眼看着他的黧黑的脊背,顿时没入水平线以下了。
留下的我躺卧下来,潮风摇撼着阳伞,我仰望着明亮的伞顶和落下阴翳的高空的云彩。那云层恰似一座小小的伽蓝。潮风中混杂着众多草籽般的硅酸盐沙子,亮晶晶的,带着丰饶的香气,一同扑向人们的脸庞。这是告诉人们大自然诱惑你的力量所在。眼下我无法读书。我可能是把杂沓中的个人这种空虚的内心的悸动,错误地当成是对诱惑者的憧憬。不管怎样,许多书籍所给予我的有害的冒险心(横在我眼前的书物,同样属于《豹眼》[日本作家高垣眸的小说作品]那种极其波澜起伏的妖美的冒险故事),之所以今天开始促我奋起,不正意味着我的守护神突然心血来潮,即将扬帆出海了吗?
我从阳伞下走出来,朝着东方信步而行。离开伞群的当儿,潮香更加浓烈,我渡过漂浮着垃圾的河口的桥梁。我的目光离开桥下的浊流向上仰望,美丽的地岬耀目生辉,它灿烂地沉眠于远方亦可听闻的蝉声之中。
到达地岬阶梯口,出乎意料的遥远。从盛开玫瑰花的地方起始,次第为渔父家突兀的高板墙,其中生长着奋然而立、抗击着海风的向日葵。沙丘到这里被石墙截断了。通往地岬的路,自石墙上面猝然变得险峻了,石阶穿过草丛通往山腹的辨才女神寺境内。这座佛寺周围林木苍郁,映着叶间漏泄的阳光,看似一座碧绿的闺阁。其实,穿过社殿后边通往岬顶的一条秘密小径,更能获得知情者的偏爱。顺着长满绿苔和羊齿苋的宛若“井壁”的道路攀登,抬头望着四边形鲜丽的蓝天,这就是从这里攀援而上时的心情。那口“井”使人觉得好似专为由清丽的常秋之国通往灼热的常夏之国而挖掘成的。走完这条道儿,海风飒飒掠过松林稀疏的峰顶。那尚未被沙子烫热的海风,难免使人产生“寒冷”的错觉。
人们还能想象出比这更加蕴含烦愁的典雅的风光吗?那里处处都能看到长满松树和灌木的小小村落。众多的小起伏将各处通达顶端的小径压挤成羊肠小道,各个起伏上的树林和岩间隐约可见的拥有前庭花园以及花间小门的形形色色的别墅,定是数也数不清。为什么呢?因为一旦站到门前,便被一望无际的草丛、岩石和远方的森林所包围,看不到任何一户人家的屋顶。从甲别墅走到百米外的乙别墅门前,就连甲别墅的一点影子也瞧不见了,四围只能看到花草、突兀的岩石以及远方闪光的洋面。如此微妙的地势的秘密,愈益赋予这一带美丽的地岬风光神秘和隐逸之美。甲别墅的居民会产生这样的错觉:误以为自己住在自家周围数十里没有人烟的天涯海角,谁知某日偶然散步途中,想不到在附近蓦然发现一座美丽的玫瑰园和小型馆舍,甚至会怀疑自己的眼睛。伸手抚摸一下,不论是湿润的绯红色的弹力,还是罩在绿叶上的鲜明的阴翳,都是现实中真正的玫瑰。惊诧之顷,门扉吱呀开启,百叶窗板迅速上扬,主人从窗内投来一声轻松的问候。……每当这种时候,一种奇妙的感觉将达于极致。人在这块地岬上仅仅作十分钟或二十分钟的散步,就等于来往于童话世界一趟。
我的耳畔蝉声聒噪,选择喜欢的寺社后的石阶向上攀登,穿过树林中陡峭的山路抵达岬顶。丰润的海风充满峰顶。我顺着林中岩石和草丛里的险峻的斜坡,缓缓向大海方向下行。我背倚草丛里突出似盔甲的一块岩石上,望着海面侧耳倾听。波涛撞击着遥远下方的岩根,那响声仿佛从远方的美景中抽象而出,完全组成另外一首音乐,听起来似远雷在天涯的一角轰鸣。断崖下似白扇忽而展开忽而合拢、令人目眩的波涛,飞溅岩石上的白沫,瞬间里光亮夺目的流水……所有这些,皆成为无声的、静谧而可怖的景观映入眼帘。我知道那里有引入潮水的洞穴。那里是渔夫们的鱼塘[原文作“生箦”,临时放养鱼虾的鱼塘]。布满无数xiao穴的平滑的岩面上,幻想之虫似的船虫爬来爬去。一天,轰响的飞沫打湿了我的双脚,我凭借我的幼小的头脑向大海走去。我想支撑住无法支撑的海面。我率真地感到,那时候有人正在那里向我呼求着什么。充分地回应他,是极为美好的事情,尽管非凡人所能做到。——我从梦想中醒来。我环视周围。风吹过高高的蓟草。眼下,我所依靠的岩石背后的远方,有一座废旧的小洋房,一半埋在草丛中的灰白斑驳的沥青,映着些微的绿色。看上去,房子周围圈着牧场般的白色的栅栏。那好比有一双妖魔的手,趁我未看的当儿,猝然放置在那里似的。倾斜的黯淡的窗户下方,射入我眼睛的是一个奇妙的东西,像夏日的胡枝子一样艳红。风似乎不断从那里掠过,胡枝子花丛犹如一群紫红色的鸟儿不停地摇荡,有的振翅欲飞,又停歇下来,有的翱翔空中,有的羽尾交合……那一带令人感到纷乱活跃、歌舞喧骚。——我听到一种声音,说是音乐,又时断时续,似有若无,方向也不很分明。偶然联想到鸟声,这时才弄明白,那声音确实来自那座未知的宅邸的方向,来自那歪斜的窗下。
我无目的地站起身来,在各处草丛中突露的平滑的岩石上,边走边寻找刚才经过的小路。那小路同那座洋房的方向完全相反,前方只是漂浮着一片白鱼般的云彩。我披草径直朝着那座废宅走去。不顾无数的野蒺藜和山蚂蟥的阻挡,终于来到某个地点。忽然,眼前出现断崖,同对面的别墅之间深深嵌入一道浸满海水的峡谷。呆然站在那里的我,耳朵这才明辨出先前那种声音——是手风琴!我立即感到急不可耐,我真想一步跃过这道峡谷。两眼寻找着道路,发现那条完全不同方向的小路,沿着锐角的山峡转了个弯儿,朝着别墅缓缓蜿蜒而去。
我在小路上疯跑起来,眼看就要走到废宅前边。论起像样的树木,门口只有一株老榆树,刚才没有注意到的一旁的屋脊,已经脱落了屋瓦,下边野菊丛生,向天空挺立着白花。宅子四周布满团团簇簇紫红色的胡枝子花。仔细一瞧,门外小路两侧,长满一丛丛未经修剪的玫瑰,顶着几枝稀疏的花朵,只剩下密密麻麻的叶子。我看见又湿又重的玄关槲木门扉,半开半合。那琴音从门里传出来,声如细丝。静谧的午后,海水波明如镜,榆树的树梢也寂静无声。蜘蛛、蜜蜂和黄金虫,死一般躺在野花(还有鬼百合)丛里睡觉。——在这夏日静寂的午后,一切都明净似金,令人联想到夏季的午夜。那风琴的乐音,宛如穿戴着五光十色厚重的彩衣。此外,那琴音还交混着低低的秋蝶般的歌唱。那歌声于琴音的流动之中,仿佛闪着光亮羽鳍、悠悠而过的小香鱼。虽说一个词儿也听不明白,但大致可以肯定,那是一位美丽的少女的歌声。我轻手轻脚走入宅内,那里看来是原来的客厅,有两道门扉通向后院。毁坏的两三张椅子和干裂的大圆桌上,堆满了尘土。我挨近其中一张椅子悄悄坐下来。一向无动于衷、木讷呆板的我,对于自己的大胆深感落寞。我侧耳静听。风琴的声音来自后院的房屋,有的声音又尖又细,有的则完全听不清楚。那风琴好像坏了,但奏出的音乐却给人一种无法形容的神秘感。歌声逐渐耳熟,那嗓音好似夏天澄明的小河河底众多的小石子,互相摩擦发出的响声……
……
夏季玫瑰开,
秋来依旧香。
今知幸福中,
身朽本无常。
……
这是忧愁而伤感的歌声。我的周围,美丽的世界开始像陀螺般旋转。我定睛一看,干裂的桌面上有两三个小小的花环。那是在已逝的春天,孩子们采摘野外紫云英编成的,放在这里忘记了。早已失去花的润泽,变成押花[亦称压花,采集花叶压成画的艺术]似的枯色,干得像蜻蜓翅膀,用手一拿,尘埃似的花粉纷纷散落……
……
夏季玫瑰开,
秋来依旧香。
……
低柔的歌声充满期盼地重复着。一种难言的寂寞袭上心头,我连忙在椅子上重新坐好,不料椅子发出一声怪叫。风琴的乐音蓦地停歇了。履声闲雅地叩响了地板,房门打开了。我像个等着挨骂的孩子,也不向那里瞧一眼,一个劲儿盯着桌上的花环。来人静静地坐在我身边的椅子上。玫瑰的馨香漂流过来。
“哎呀,这是谁家的小哥哥?”
那声音没有任何谴责的调子,优雅而亲切,我不由抬起头来。美人笑微微地瞧着我的脸。在我眼里,这位美得令人目眩的丽人,肯定不超过二十岁。这女子和我心中描绘的面影十分相像,于是我断定,那遥远的未来走到我身边的新娘子必定是她。只见一身古风的镶着花边的玫瑰红亚麻西服,头上缀满首饰。
“家在哪儿?”
“鹭山。”我羞怯地回答。
“好远啊,你一个人来的?”
“嗯。”
“不曾迷路吗?”
我微笑着,像女孩子那样摇摇头。我的微笑似乎是美人涟漪般不绝微笑的回映。但是,幼小的我只可本能地理解那位美人的笑意。假如当时赋予我成长后的直感力,我就能一眼看出,她那不显一丝阴翳的微笑,含蕴着难以名状的悲剧意味。不过,如果称为“悲剧的微笑”,其中飘溢着的无上的明朗,又该如何命名呢?
“我是……散步来这里的。之后,我又听到……那……手风琴的声音。”
“啊呀,是吗?”不知为何,她望着天空回答,“那只破风琴,要是不嫌弃,随时都可以弹给你听。”
我很想立即叫道“现在就想听”,但话到嘴边不得不打住。她已经站起身子了,向着同海面反方向的窗户走去,凝视着外面刺眼的阳光。她用手理理头发,像挽起一束沉甸甸的香花。
我用心忖度着眼前的美人,她的身世和命运,以及不久前在她身上发生的事情,还有那过于明朗的笑声(后来想想,怀妊的女子往往会发出悲戚而澄澈的笑声)。这时,美人背倚窗户回过头来。逆光将她的面孔映射得很黯淡,宛若所罗门爱恋的埃塞俄比亚少女。
“你去过地岬的最尖端吗?”
“没有。”
“回头我带你到那里散步。那儿的景色很好看。”
我刹那间感到莫名的幸福,涨红了脸,默默摆弄着干枯的花环。就在这时候,她也像只小鸟,以近似本能的敏感把头转向窗外。接着,她发现了什么,飞身奔向大门口。她向门外跑去。一刹那,我感到一阵难以言喻的兴奋,震颤着身子。那女子动作好似母鹿,留下飘逸的麝香,风一般躲到森林里去了。莫非她是鹿的精灵?我怀疑。
好大一会儿,时间缓缓流动。遥远的下方,海潮转动着水磨。远近蝉声相邀,不久,似骤雨般喧嚣不已。我又误以为自己是在深夜——一觉醒来,顿觉夜半的时光白白流逝,满心烦躁不安。
大门急急打开了,进来一位青年。我奇怪地打量着他,他红着脸,回过头去。紧跟而来的那位美人,一边冲我笑笑,一边跟他说:
“噢,这是我朋友,刚刚认识的。”
“你真会交朋友啊。”
那青年投来一句颇为犀利但很得体的话。他站了一会儿,瞧着我,微笑着,迅速进了里屋。美人也随即挽起漂亮的裙裾,正要跟着走进去。临行时,她对我嫣然一笑,撂下一句“请稍候”,就紧闭起房门。我被一种天真的童心惊呆了。青年和少女的笑容十分相似,我要是个大人,只用“悲剧性”这个词儿就能加以概括。尽管如此,正像发现龙胆和露草具有相似的紫色,又有什么值得大惊小怪的呢?——青年和少女的眼眸一个比一个更清炯有神。那位青年当在二十或二十一岁,法兰西灰色西服外打着朴素的领带。少女的装束和他一样(或是出席什么庆典吧),不过总带有几分古典式的令人怀想的风情。
我觉得我有义务等下去。透过向海的窗户,我的眼里不断辉映着广袤的夏空和闪光的部分海湾,那海湾宛若镶嵌在开着黄花的灌木林微细空间的云母片。远方波涛起伏,海洋这巨大的象群在高声歌唱,令人想起“命运”的歌声。
——里屋蓦然漏泄出低低的啜泣,该不是我耳朵的幻觉吧?不一会儿,两人出来了,脸上洋溢着青春的光彩。
“马上就走吗?”青年低俯着睫毛亲切地问道。
“嗯,马上就走。”少女朗声回答。
随后,她拉起我的手:“我们散步去吧。”
我感到她的手像一团烈火。我突然想起了什么,说道:“哦,不弹风琴了吗?”
美人想起了那个约定,她一面含笑地望着青年,一面回答:“下回再说吧。”
不知怎的,老实说,我真感到有些不好意思。
那次散步真叫人高兴,应该如何作比呢?像我这般年纪,最高兴的莫过于陪伴母亲一道散步。然而,那一次的每个瞬间内,既有将母亲和家人完全忘记的快乐;又有高兴背后总觉得隐藏着不正的内疚的快乐;同时还有从少年难堪的单调中突然提取出的安堵和惊愕。身边有两位美丽的同伴,加之,没有任何威胁幼年的年龄上的压力,我也一起感到已经被一种超越年龄、无限永恒、不老不死的力量包围了。我们离开废宅,走上通往地岬尖端的小路。前面说过,这条小路或升或降,往前一直是羊肠小道。这是一条理想的散步路。眼里所见的无非是夏草和往来的白云,风不安分地摇动着这些草叶。可是,小路经过一道洼坑时,那里却生满一簇簇花朵繁密的白百合。一棵松树亭亭站立于百合花丛中,落下一团树影。四周蜂虻嗡嘤。这块地方不易觉察,花朵仿佛皆为虔诚的祈祷而聚合在一起了。她弯腰一朵接一朵采摘百合花,左手挽不住了,便抱在胸前压成了花束。我瞧在眼里,有些为她感到气闷。她站起身,脸上红扑扑的,百合似乎映着灿烂的曙光。她笑着将一朵百合别在青年的领口上,又笑着送到我手上一朵。接着,她一边走路,一边编织百合花冠。青年始终不说一句话。看样子,他不像有什么烦恼,心胸显得颇为豁达,为此,他不发一言亦可确信自己的幸福了。(人们为了稍稍确信一下自己的幸福,不正需要开始对话吗?)走出百合谷,道路一直向上,这里是一座大岩石形成的高高的小丘。山丘这边的背阴处,有一栋白色的平房洋馆,每面窗户闪耀着银白的窗帷。羊群沉溺在深深的夏草中咩咩鸣叫,宅子内外不见一个人影。
“这里是华顶家的宅邸啊。”少女低头编织花冠,边走边说。
“是吗?”青年不感兴趣地应了一句。
这就是那位悲剧般美丽的女主人、著名歌手的隐居之处。她虽具有无与伦比的美貌,但一直被丈夫遗弃。
草丛里冷不丁跳出一条大狗,狂吠不止,吓得少女和我拼命喊叫。那狗打我们两个中间儿钻过去,径直向圆丘顶端跑去了。圆丘上面大半长满了芒草,狗一跑上去,草丛中就不时显露出缓缓耸起身子的黑影,经阳光照射,轮廓清晰。那慢腾腾的身子似猫背般向下塌着,令人联想起以白云和蓝天为背景的可怕的巨人的幻象。狗没有朝他吼叫,而是疯狂地围着他兜圈子。这时,那位影子般的汉子哗啦哗啦沉重地分开芒草向山坡一侧走去。
“他是什么人?”少女问道。
“看来是乞丐。”
青年答道,眼里闪着紧张的神色。我瑟缩着,赶紧丢掉手里的百合,抓住少女的裙裾,忍住眼泪。然而,这一刹那,我倏忽感到我们都是故事中的人物了。
空中开始涌现平滑而光亮的云彩。远处的森林聒噪的蝉鸣,转移到附近的树丛里,喧嚣不已,听起来宛若惊天动地的海潮自远方传来,轰响于这片好似流云磨戛黄铜发出强烈反射的地面和草原上。我们来到圆丘顶端,乞丐早已不见人影儿了。芒草使人感觉出秋意。
“就是那儿。”
青年指示的地方,就是刚才少女说的地岬的尖端吧。那里只有一棵伞形松树,围绕着松树和裸露的岩床之间的是草丛,呈现出一座宽大的运动场的气象。四周没有什么遮拦,只可望见仅仅挨近尖端的碧蓝的水平线。
“走到那里,”少女说,“比肉眼看到的距离更远。”
可不,那座广场孤立在那里,只有一条小径从眼前的灌木林绕行过去,最后穿过狭窄的地峡,抵达那里。我仰望着美人,想同她搭话,这时她把编织好的百合冠戴在丰蕴的头发上,鲜艳夺目。
“啊,真漂亮!”
我不由惊呼起来。她听到我天真的赞叹,立即羞红了脸,脱去花冠。青年笑着看了看她。
下了圆丘,来到地岬尖端附近,发现草丛里开满了众多的红白花朵。我们知道,那是顺着岩床蔓延,然后从石缝中钻出来的。而且,那一定是瞿麦。这块地岬上,不知何故,一种花总是集中于某一片地方形成聚落。随着逐渐接近岬端,周围明亮得简直使人受不了。我们默默在瞿麦花丛里走着,到达接近天空的最后一块岩床。我的腿脚发软,不住颤栗。青年和美人站在那里正在说悄悄话。我跪在岩床上,试着向好似位于那落迦底层的遥远深邃的大海望去。少女过来扶住我,说道:
“当心!我来抓住你吧……”
说罢,她用力握住我的腕子,同时也把目光投向崖下。少女馥郁的体香和热气使我眩晕起来。——断崖遥远的下方,可以看到一个不可思议的沉静的小岛。应该叫做“渚”吧。撞击在参差岩石上细碎的雪白的水花,以及同大海清碧一色的浪涛汹涌的断崖下方,较之远方静谧而广漠的海面,显得更加沉静。这是因为,在和刚才经历过的同一种作用下,声音完全被舍弃掉的缘故。仔细一瞧,那里犹如一幅清晰的小照,景物细小,就像另一世界的绘画。当时,搀着我的少女一阵激烈的心跳,这阵心跳摇篮一般摇晃着我,令我充满不祥的预感。我怀着疑虑抬眼看看她,看来她并不情愿我盯着她,她把我抱起来站住,目光投向远方的洋面,不住眨巴着眼睛。眼下,洋面上正有轮船通过。我们三个无声地望着那艘快活的轮船。夏日碧蓝的海面,轮船拖曳着一股青烟,渐去渐远,看上去,似乎将多彩的云峰映射成玫瑰红贝壳了。被禁绝的希望,无疑又原样映进这对美丽而活泼的男女青年的眸子里了吧。也许是我多心,青年的睫毛上闪着亮光呢。幼小的我,还不懂得眼泪的意味儿。
我正想躲开这种不可解但很真实的沉默的阴翳,以免落到自己头上(大人对孩子,往往不愿叫他们明白事物的真实所具有的价值),谁知,这时她却用不太适合她的高嗓门提议道:
“我们玩捉迷藏……好吗?我先负责抓人。”
我虽然对捉迷藏不感兴趣,但还是连忙表示同意:
“那就玩捉迷藏,玩吧,玩吧。”
我知道附和是一种礼貌,于是就孩子气地等不及地接连问道:
“鬼[日语中,把捉迷藏游戏中负责找人的角色称作“鬼”]在哪儿等?鬼应数到几?”
她装作思考着什么,暂时掩饰自己在发呆。青年蹲在瞿麦花边上,向着洋面眺望。那里,云彩无声地流淌,不知为何变得灰白了。不一会儿,她说:
“在那棵松树下边,面朝松树而站,数到一百为止。”
我被青年拉着手和她一同来到那棵高大繁茂的松树荫下边。
“好了。”
少女娇艳地笑着,跑向松树。她用两手紧紧捂住脸,紧贴着树干。
青年对我使了个眼色,接着拉起我的手,朝着离开断崖越来越远的方向飞跑。周围太宽阔了,没有可以隐身的树林和房舍。跑到芒草斑驳的圆丘,也还是没地方躲藏。我们只好躲在岩石间繁茂的杜鹃科绿色灌木丛中。青年用眼睛对我笑笑,我只是怕被立即发现,心中直打鼓。少女从松荫下边出现了,她打起眼罩,四处观望。那身影令人联想起白鹭起降于无人荒野上的生活,能看到这种难得一见的秘密,真是大饱眼福。她当然着眼于树丛这个唯一的显著目标了。她像一条白色猎犬,衣裾纷乱地跑了过来。青年不知为何两颊通红,藏在叶丛荫里,双目炯炯有神。少女跑到他跟前,以及青年跳出草丛迎接她,两者几乎同时进行。可我还想继续躲下去,似针鼠般团缩着身子。这当儿,青年和少女两人一同倒在草丛中打滚儿,弄得草叶哗啦哗啦响。不知为何,我还听到他们相互高声欢笑。接着,忽然又是瞬间的静寂。蝉声如潮,震耳欲聋。我实在憋不住了,一阵风朝着他们两个奔去。
“哎呀,看到啦!”
少女羞涩地大喊道。
我们玩划拳,该我做鬼了。逢到这种场合,某种好奇心减弱了我的孩子般褊狭的义务观念。我本没有可以逞强的资本,也根本没有意识到什么逞强,只是表示出从未有过的顽固。这是因为,无意识中,我的直觉感到事情的严肃和神圣,以及随之而来的本能的尊敬的义务。我面对松树埋下脸去。少女温软的手轻轻举起我的两只手的手指尖儿,放在我的眼皮上。这让我想起清净的仪式。我很快感觉到松脂的幽香以及炎夏时节经阳光整日照射的松树荫里燠热的暑气。在被别人看到唏嘘之前,还是深深掩面,手指用力摁住眼皮,以防紧闭双眼时依然漏泄出午后明亮的阳光。为此,我差点儿把数数忘记了。我开始数数了,而且数得很慢。那个人儿离开时,脚步轻盈,似有若无。留下一缕清香,她走了。我的裸露的膝头,悄然掠过清凉的裙裳。我执拗地想着这些,半道上又忘记数数了。我已经不想数下去了。我尽量慢。……突然,我羞愧得脸上涨了红潮。我此刻的心情就是对她怀有好意,想让她逃到一个谁也找不到的地方去。我意识到,眼下我不正是助她一臂之力的唯一人选吗?
然而,我的耳畔清晰地听到了:风吹夏草的响动,高高的松伞相互摩戛的声音,以及每当沉浸于这些事情的底层而引发的激昂澎湃的心潮。他们的足音、他们的笑声,中断了,听不见了。只有沉痛的蝉鸣,远远地送进我的耳朵。那一刹那,一瞬间,就这样过去了,什么事也未发生。(确实未发生什么事,但那却是紧张而可怖的一段时间,就像书一页页翻过去了。)突然,我听到一种类似鸟的声音,但立即被证明那不是鸟叫。那不是鸟叫!那断崖方向,不,那断崖所指的空间,无论如何,只能认为是那个方向,刹那间传来一声简短而低微的悲鸣。我从未听闻过什么所谓“悲鸣”。(低微得令我怀疑自己的耳朵。)如果是真正的悲鸣,那么我认为,所谓“悲鸣”这个词儿,并不符合那种庄严、美丽的声音。那是人发出的纯真、明朗、瞬间即逝的声音,只能使人想到高贵的鸟叫。我蓦地想起来了。那海岸边人们充满喜悦的喧嚣,使我多愁善感的耳朵误听为“悲鸣”,如今那不是悲鸣,不正是狂笑吗?那是可以令人想到海的颜色的瞬间遥远的响动,一定是无比尊贵的笑声。看来,那不就是众神的笑声吗?
这种思考只持续了数十秒钟。我漫无边际地回想着,早已数过一百。我觉得经过了难以计算的漫长时间。我已经失去对游戏的兴趣。我无力地放下手来。周围一派静寂,没有日常那种震耳欲聋的响声了。对面一块黑黢黢的平滑的岩石,被反射得闪闪发光,那是因为有一片云彩飘过。天地之间,感到自己是唯一的一个人,这种时候,我的幼稚禁不住要倒向什么。为了倒下,我向前奔跑。我像是突然倒下了,但我只不过是奔跑。首先,即使奔向先前那片灌木丛,也不会再次躲进同一个地方了。可我还是盲目地奔跑,和刚才不同的是,夏草的穗子恶意地刺伤了我的小腿,使我痛苦非常。马上就到目的地了,听天由命的我,顽固地相信他们俩还待在那里。我一头扎入繁茂的灌木丛中。——他二人不见了。刚才被身体压断的地上那可怜的夏草,还有星星点点的野莓,一同映入我的眼帘。我像先前一样,虽然疲惫但很焦躁,从高高的草丛里——即便如此也还是看不见,就只得登上大岩石,寻视他们的藏身之处,然而却白费力气。我凭借小孩子的头脑尽可能加以推理。那被胡思乱想打乱的数了百多个数的那段时间,可能相当于数上二百或三百的时间吧?但是,说来奇怪,青年明知道可跑的范围仅限于百数之内,那么,他为何要立志跑远呢?我一边想,一边登上通往芒草之丘的小径。我站在圆丘顶端,眺望经过漫长的步行抵达这里的道路。立即看到了下面华顶家的屋脊。山羊的叫声,震荡着令人麻痹的静寂。我忽然看见了幻景,山坡上有黑影走过。那不外乎是先前那位高个乞丐的身影吧?于是,我的头脑里又燃起一股强烈而尖锐的悲哀的火焰,恐怖又在心中抬头了。我不由激烈地痛哭起来。这哭声交混着担心与不安,以及不明缘故的同情。不同于对着母亲撒娇时那种尽情地撕心裂肺般地喊叫,而是自己都难以收拾的痛切的哭诉。我已经在遥望远方的那棵松树。泪眼蒙眬之中,仿佛看到一棵雨水濡湿的松树。父母、妹妹,没有一位亲人分担的啼泣,对于我来说,或许是初次经历吧?尽管是一个孩子常有的无意义的眼泪,但其中一部分也混合着遭遇某件正经事时成人可能滚落的泪水。这又将我驱赶到捉迷藏游戏所促成的严肃的义务之中了。——我一边呜呜哭喊着,一边掉头折返回去。我自己也不知道是怎样跑回松树旁边的。我坐在松树根旁,环顾四方,我用脚使劲儿揉搓着瞿麦花。眼下到哪里去寻找?静谧的草丛,裸露的岩床,目中所见之物,天空占去了绝大部分。如今,浮云蔽空,这些云层,忽而织成优雅的花纹,忽而散开了。对面隔着港湾的地岬,在阳光照耀下,泛出白茫茫的亮光。地岬周围的海面,反射着灰白的海光,只有临近尖端方可看到。犹如置身天上。我呆然而立,作为最后的尝试,我将眼睛投向周围。我感到自己的眼睛早已像大人那般严肃了。
我遭受到从未如此热烈爱过我的人的背叛,将悲伤的目光茫然投向地岬尖端。断崖远远超出水平线,限制了天空。正在流去的行云照耀在灰白的岩床上,发出刀子般耀眼的光辉。我拖着疲惫的双腿,在岬端上站了片刻。洋面上持续的蔚蓝,随着步步接近而越发浓烈。从那里升起的明亮的云峰,截然划开一道美丽的界线,以便回应即将沉没的倾斜的夕阳,透过云间用眼角赫奕一瞥。海里不见一片帆影。一艘看似奔我而来的帆船,不知驶向何方,显得那般优雅,不由使我低下眼睛。仔细一看,整个船身摇摇晃晃,船脚颤栗不安。仿佛骤然有一种磁力,正要将我拖向那里的深渊、那落迦的美丽的海洋。我极力向后退撤,低伏着身子,屏住剧烈的心跳,窥视着那深渊的底层。当我再次望着那块地方的时候,我看到了什么呢?可以说什么也没有看到。我只看到和刚才一样的东西。那里有明丽的松景、岩石和小小海湾,有奔腾不息的银白的海浪。那些都是无音的光景。在我眼里,只不过是不可思议的沉静的小岛。我突然想到一种类似神仙笑语的意味。现在的我,还没有资格考虑那样的大事,那是无与伦比的大事。我眯细着眼睛死死抓住岩角,过了好一阵子,我才从那里脱开身子站立起来。
回到辩才天境内时,我看到阿克坦坐在石凳上发呆。他一见到我,就满怀疑惑地上下打量着我。紧接着,他跳到我跟前,一把抱起我来,用汗津津的腕子,不住摇晃着我,说道:
“啊,你怎么啦?你怎么啦?”
阿克坦从未如此激动过,看到他这样,我也越发激动起来。我“哇”的一声大哭起来,紧紧搂住阿克坦的脖子。
“你迷路了吧?真是受苦啦。”
阿克坦安慰我,然后拉起我的手,沿着难行的砂径一路走回家中。他对我讲述了寻找我的辛苦,回到家中之后,他教给我如何才能避免两人挨骂的方策,交代完之后,他就没完没了地责骂我。他最恨我默默听着,不做任何辩解。有时,他问道:
“你心里难过吗?发不发烧?”
他看我摇摇头,又是一连串的责骂。路上,他想起了什么,拽住我的手,以飞快的速度跑向海边的茶屋。他把阳伞和行李寄存在那里了。茶屋的老板娘对他说:
“哎呀,刚才女佣拿走了。她说,家里小哥哥走丢了,闹得天昏地暗的。我对她说,您正去寻找来着。她听了很惊讶,连忙折回家啦。”
阿克坦脸色苍白,急切地问道:
“啊,不得了啦,什么时候?什么时候来的?”
“刚走一会儿,也就二三十分钟光景。”
“我们走!”
阿克坦拉起我的手一路狂奔。
我心里反复出现一个难解的问题。我一直坚信:对父母不能有任何隐瞒并以此而感到喜悦,从来都没有想到要违反它。可是,不知为何,唯独这件事情以颇为亲切的默契同我达成共识:不光是父母,对自己以外的任何人都决不能提起,并且要敢于以隐瞒事实为快乐。——然而,一旦面对母亲,我究竟又能隐瞒多久呢?我被这种畏惧长久困扰。但回旅馆,直到回家之后,我都凭借着只要不说就能隐瞒过去这一事实,永久排除我内心的不安和良心上的自责。
正如所想象的,高树町的姨奶奶发狂了。为了安慰她,母亲强忍住自己难以忍耐的不安(反而母亲显得有些不正常了),一边红着眼睛,一边极力装出一切都很放心的样子。我回去时,一见面就悲喜交集地大叫一声。抢先一把抱住我的,不是姨奶奶,而是母亲。我整整哭了一个多小时。
我同阿克坦回家时,临近初秋的太阳像打水的吊桶般迅速西沉,落日的余晖染红了家家房檐。蟋蟀欢畅地鸣叫起来。母亲对我和阿克坦一直责骂到天黑。
第二天,我发烧了。医生劝我回到东京家里静养,于是赶紧收拾行李,全家人一起乘上火车。我像婴儿一样被裹在毛毯里,由阿克坦背在身上。车站和车厢内好多人都用怜悯的眼光瞧着我。我反而成了一位王子,发现自己原来很高贵。梦想竟然可以使人如此孤高自许!
火车驶入东京的市街,虽说还没有天黑,街上已经到掌灯的时刻了。刚刚燃亮灯火的大桥下边,行人们兴冲冲地在赶路。街道上往来如织,仿佛今天照旧有唾手可得的喜事在等着他们。——这时,桥头旁边银行的一排窗户,亮起了一道蓝色的灯光。
今年夏天,不要说游泳,就连浮身也没有学会,我担心父亲会骂我,心里很恐惧。但我心中早有了一份无可动摇的奇妙的满足。此行归来,我虽然没有学会游泳,但我却学会了一件不大容易跟别人说明白的真实。后来,我流浪四方,到处寻求那件真实。假若我能用生命换回那样的真实,我将在所不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