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男孩和他哥哥站在那儿观看马戏表演的时候,他的眼前出现了两个形象。这两个形象在他的童年时期经常出现,但是此刻第一次迅速、神奇地重叠在了一起。这两个形象就是马戏团和他父亲的土地。
他想到自己加入了一个马戏团,跟随班子到全国各地去演出。那时候正值春季,马戏团从新英格兰开始演出。随着夏季和秋季的到来,他们先一路朝西行进,然后又南下演出。在他的幻想中,每一件事情、每一张脸、每个人的声音和每一种境遇,都像生活一样灿烂、逼真。他名义上的职务是售票,不过在这种小型的演出中,每个人都身兼数职:杂技演员们都帮着搭拆帐篷、装卸货车上的道具等,而场地工人和事务人员则是哪里有需要就到哪里干活。
男孩负责售票,但是他也身兼张贴海报的任务,每到一个新的地点,他还要和当地的商贩、农民讨价还价,购买新鲜食物。在这份差事中他逐渐变得精明起来,他这个山里娃在做生意方面与生俱有的、精明、隐蔽的才干在这份差事中发挥了很大的作用。他能以最低的价格买来质量最好、最新鲜的肉和蔬菜。马戏团的人长得结实而彪悍,他们经常具有旺盛的食欲,从来不接受质量较次的食物,他们食量惊人,事事都要求最好。
通常,马戏团总会在凌晨天亮之前到达一座新的市镇。他会立刻来到镇上,走上市场,或者走在前来镇上观看马戏的农民之间。他感到并看见了纯净的曙光,听见了最早飞出来的鸟儿发出的悦耳、急促的鸣叫。猛然间,他的胸中充满了陌生市镇、陌生人们的泥土与清晨的气息:他行走在农民的货车之间,就地和他们做生意——大车上芳香的干草堆里码放的乡下甜瓜,用干净的湿布包着的一块块奶酪,上面还落着清晨的露珠和黎明时分的星光,盛在巨大的、有些发瘪的铁桶里的鲜牛奶正泛着泡沫,他购买的十几打、上百打刚下的鸡蛋,还有十几只、几十只身上黏乎乎的幼小母鸡,那些粗糙的乡下大车上全都堆满了丰盛的食品——有一把把嫩绿的大葱,又沉又大、熟透了的鲜红番茄,叶子清香、和芹菜一样鲜脆的莴笋,刚去了豆荚的新鲜豌豆,新鲜的青豆角,有沾了少许肥沃泥土的土豆,有发出浓郁酒香的苹果、桃子、樱桃,还有一堆堆绿莹莹、湿漉漉的玉米,外皮发黑的自制火腿和熏肉等。
市场开市之后,他就和卖肉的小贩讨价还价,买下他们最好的几块肉。他们会用挑剔的手指拿起大块大块的烤肉,他们会端来一盆盆新鲜的香肠,他们会用长长的手掌拍打着牛腰肉和猪腰肉。他会赶着一辆装满肉和蔬菜的货车返回马戏班。
在马戏团的场地上,人们都已经热火朝天地忙碌开了。他可以听见大锤子在楔进土里的桩子上发出的奇妙、匀称的敲打声,人们骑着动物走向水边时的喊叫声,高头大马拉车时发出的缓慢叮当声,货车从马戏团的平板车上驶下时发出的沉重的隆隆声。此刻,用餐大帐已经搭起来了。他一到,便看见厨师早已在炉灶旁边忙碌起来了,长条桌摆在帐篷下面,配着一排排板凳,上面摆着铁皮盘子和杯子。空气中传来黄褐色的浓咖啡发出的强烈、刺鼻的气味,以及荞麦糊的香味。
接着,马戏班里的人就会走进来吃早餐。他们长得结实而彪悍,大多数都是本分、正经之人:男女演员、演杂技的、骑手、翻筋斗的、小丑、耍把戏的、柔体演员,还有走钢丝的,他们都静静地走进帐篷,开始狼吞虎咽、专心致志地吃起来。
他们吃的食物就和他们生活的那个环境一样富于男子气概、充满了香味:它属于褪色的帐篷下面那个温暖的世界,属于动物洁净而有益健康的气味,还有他们这些流浪者生活的这片异域他乡所具有那种温和、美妙、奔放不羁的特质。在这里,只要你有需要,总会有极其丰富、难以置信的大量供应,全都是金黄色、深褐色的。他们吃着一摞摞热气腾腾、浸满黄油的燕麦饼,他们可以尽情地挥动手臂从餐桌上堆放的一块块黄油中任意切下一片来,乐意的话,再配上一丝丝浓厚的黑色糖浆或者糖枫汁。
他们吃大块的排骨当早餐,那是从煎锅里刚取出来的滚热的排骨,上面沾满了洋葱丝。他们会把整个西瓜吃掉,嘴里塞满了鲜红的瓜瓢,还会吃一片片的熏肉,一大盘一大盘的煎蛋或小牛脑炒蛋。他们不时从餐桌上堆放的水果中随意取一个吃起来:有李子、桃子、苹果,还有樱桃、葡萄、橘子和香蕉。他们有大罐的稠奶油,可以随心所欲地浇在食物上,他们还用大杯味道浓烈的咖啡消除他们的饥渴。
中午的一餐,他们总会饥饿不堪、狼吞虎咽地大吃大喝,一面皱着眉头、一面痉挛地活动着咽喉。他们吃着大块脆皮的烤牛肉,在肉汁里浸成了黄褐色,又嫩又酥;还有一块块滚热的嫩猪肉,外圈有一道香喷喷的肥肉;还有白煮的鲜嫩童子鸡,那些贪婪的嘴只要一口就能吃光;十二磅罐焖牛肉,加上新鲜的胡萝卜、洋葱、竹笋、嫩土豆,还有各种时令蔬菜,全都搁在锅里,一焖就是好几个小时。烤熟的大玉米棒,热气腾腾,犹如木柴堆似的摞在两英尺长的盘子里,西红柿切成了厚片,夹上了黄秋葵和豆煮玉米,以及生洋葱。豆泥搅拌得像奶油一样,新上市的胡萝卜、圆萝卜,用黄油烹制的新鲜豌豆,肥硕的菜豆配上喷香的大块白煮肉。此外,他们还能吃到当地能提供的各种时令新鲜水果:有脆皮的苹果、桃子和樱桃热馅饼,上面撒着肉桂,各式各样的布丁和蛋糕,还有几英寸厚、凸起的果馅饼。
这样,马戏团横穿美国,从一个市镇到另一个市镇,从一州到另一州。一路上从缅因州吃到西部的各大平原,沿着哈德逊河和密西西比河吃下去,再由北向南一路吃过大草原。经过宾夕法尼亚州荷兰人侨居地的那些平坦的农场,经过马里兰州的东海岸,然后再返回,穿越弗吉尼亚州、北卡罗来纳州、田纳西州和佛罗里达州——把这个辽阔、丰裕、充实、富饶的大陆上盛产的一切好东西吃个遍。
他们吃过新英格兰沿岸的鳕鱼、鲈鱼、鲸鱼、大比目鱼、蛤蜊和牡蛎、马里兰州的鳖,中西部的肥牛肉、猪肉和麦片。他们还吃过佐治亚硕大、多汁的桃子,西瓜和甜瓜,吃过卡罗来纳州沿岸肥美的鲱鱼,产于热带地区、具有异域风味的浑圆柑橘,佛罗里达州的柑橘、香蕉、金橘、柠檬、番石榴,还有上百种别的水果和肉食——佛蒙特的火鸡、山区的鲑鱼、一串串沉甸甸的康科德葡萄、成堆的俄勒冈红苹果,以及各种带钳的、带壳的、带甲的美食,沿着美洲海床摸索前行的螃蟹、蛤蜊、肉色发红的大龙虾。
男孩在三百个小镇的清早醒来,脸上闪烁着星光。他处在月亮之下;很快,他看见东方天际发白,他看见暗淡的星星渐渐消失了,他看见曙光乍现,听见了云雀的飞翔,鸟儿在枝头的跳跃;听见了鸟儿第一声流水般、圆润的啼啭,紫毛鸟的鸣啾,他还听见全国各地大街上传来的马蹄声和车轮声。他对自己为马戏团的人们置办食物这份差事感到非常欢喜,他们也因为他所做的工作十分喜欢他。他们说,从未有人像他这样出色——他们兴高采烈地大吃大喝,嗓音沙哑、欢快地狼吞虎咽,他们全都喜欢他。
一天又一天,马戏团缓缓地穿越美国全境,到各地去巡演,穿越四十个州,经历十几种不同的气候。这是一个小小的世界,横越那片广袤孤寂的大地;这是一个每天都在新的城市里开始新生活的小世界。除了一些丢弃了的、被人踩踏过的纸张、骆驼和大象在伊利诺伊州留下的粪便,一片被人践踏过的草地,以及一个神奇的回忆之外,没有留下任何可以证明他们在那儿逗留过的迹象。
马戏团的人们只知道这片土地。他们心中的这片土地带着帆布帐篷的气息和狮子的吼叫声。他们在表演场地的灯光后面观看整个世界,在他们看来,这些灯光以外的世界都是虚幻的、毫不真实的;这个世界存在于圆形的帐篷内,男男女女坐在凳子上,围成一圈,这是他们的驻地,有时候也是对他们产生威胁的地方。
他们的生活充满了食物带来的强烈乐趣,充满了对旅行的挚爱,还充满了危险和劳动的艰辛。他们时常面临匆忙且紧急的变化和转移,搭拆帐篷。有时候,还会碰上大雨、大雷,烂泥没及脚踝,苦不堪言;有时候大风摇撼着他们极易损坏的住所,把打进地里的帐篷桩子拔扯出来,而且还把中央那根大柱子像拔火柴那样拔起来。有时候,他们必须和大风搏斗,把他们的临时住所牢牢地固定在地表,有时候,他们必须不顾疲劳,在满是泥泞的路上推着沉重的大车向前行进;有时候,他们浑身又冷又湿,在倾盆大雨中可怜地躺在平板车上的一堆堆帆布上。有时候,他们还必须和敌人进行搏斗——那些醉汉、蛮子、粗野之人、亡命之徒,各个地方都有这样的人。有时候,他们是城市里的歹徒,有时候是南方工厂里的雇工,有时候是宾夕法尼亚州某个小镇上的矿工——马戏团的人会高声喊道:“嗨,乡巴佬!”说完就拳脚相加,用尖头杖和木桩与之打斗起来。男孩见过这一切,也知道这一切。
如果某个小镇的人们封锁起大街,不让他们前进时,他们就撵着他们的动物朝路障冲去。有一次,镇上的司法行政长官试图拦住大象,他说:“听着,他妈的,你若把你那该死的鼻子再向前伸过一英寸,我就开枪啦。”
马戏团就这样一英尺一英尺、一英里一英里地横穿美国。他慢慢地了解了这个国度。一切都在他的血液和头脑里永远地扎下了根:它的食物、它的水果、它的田野和森林、它的沙漠、它的高大、它的野蛮、无法无天。他怀着怜悯、仁爱、宽厚的心情见识了人们所犯的罪恶和暴行。他回想起来的时候,觉得他们仿佛是一群孩子。他们用斧子劈开了邻居的脑袋,他们用小刀划开了对方的肚子,他们像陌生人一样居住在那片土地上,一个个嗜杀成性、麻木不仁。
被杀者的鲜血无言地渗进土地,土地接纳了它。在这片广袤、冷酷的土地上,小火车轰隆隆地向前奔跑,驶过那些接合得不太好的铁轨,铁轨把散布在各地的小市镇松散地联结起来。那些小市镇就像荒野中的营地一样散布在各地,失落而孤寂。粗糙的木料、灰泥和便宜的砖块构成了它们难看的外观。唯有土地永远长存,这些城里人几乎没有碰过土地,他们虽然都居住在土地上,但却无法占有它。
唯有土地永远长存,这片尚未开发的、热情奔放的土地,拥有粗犷的潜力,拥有上千种景致,拥有高地、斜坡和平原,拥有险恶与秀美,拥有令人惊异的肥沃、腐朽与成长,拥有强烈的色彩,巨大的穿透力和活力,拥有它对空间和流浪的欣喜。这片土地所勾起的回忆,视觉与感觉的世界所勾起的回忆,都在这个男孩的头脑和内心永远扎下了根。它满足了情欲和遨游的渴望,它攻破了他隐秘而内向的精神壁垒。对整个国家、各个地方的回忆,对滔滔滚滚、咖啡色河流与八百英里随风起伏的麦浪的回忆,对大西洋沿岸和中部大草原的回忆,对原始的皮德蒙特红土地和热带平原的回忆,这一切总会勾起对父亲那片肥沃、完美的小土地的回忆,那是他灵魂与内心欲望的阴暗面,他从未见过那片土地,但是他却极其清晰地知道,它就是人类头脑中那份古怪、虚幻、挥之不去的回忆!那是一片肥沃的、高高隆起的土地,它面积巨大,可供居住,四周用满足了的欲望筑起一道围墙。
他的思绪飞过这片海洋似的土地和幻景,想起了父亲的土地,想起了他的红色大谷仓,想起了那份清晰的亲切感,想起了那份挥之不去的陌生感,还有那份迷人的悲情之美。他想起了海港的气息,想起了海洋、城市、轮船的传说,想起了红苹果的醇香和红棕色的土壤,想起了舒适的、饱经风雨的房屋及其充满诗意、难以形容的狂喜心情。
一件奇妙的事情发生了。一天清晨,他突然醒来,发现自己直勾勾地仰望着闪烁的晨星。起初,他并不清楚自己身在何处。不知何故,马戏团的火车在乡野之中停下了。他可以听见机车无精打采、断断续续的喘息声,人们在黑暗中发出的奇怪的嗓音,马儿在车上偶尔的踩踏声,以及他周围大地的那种凝神注意、充满活力的宁静。
他一骨碌从帆布堆上爬起来。那时候天刚破晓,东方的天空已经透出了第一缕微光,天空渐渐发白,亮光悄然升入天空,逐渐吞噬了那里的星星。火车停在一条小河旁,小河在铁轨下方疾速地流淌着。此刻,他明白了,起初他以为的那种沉默之声,其实只是河水迅疾流动发出的乐声。
前一天夜里下过雨,此刻,河水中散发出泥土等沉积物具有的那种洁净、宜人的气息。他看见小河两岸斜伸出去的那些小桦树透出柔和、洁白的微光。他看见河对岸那条蜿蜒向前的白色大道。在大道的后面,在大道的两侧有一片果园,围着一道长满地衣的石墙。一排枝干粗糙、气味芬芳的苹果树把粗壮、弯曲的枝条伸出墙外,盖在大路上方。在暗淡的光线中,他看见树上密密麻麻地盛开着果花。清凉、醉人的幽香令他沉醉。
天色渐亮起来,大地及其轮廓异常分明地显露出来了。他看见长满地衣、形状破损、古朴的岩石,犁过的地里肥沃的土壤,他看见一切都井井有条,简朴干净,植物茂盛,一片葱茏。这是一块围有栅栏的土地,和某个人的心灵一样广大,但却不及他的欲望强烈。在他游历了这个富足丰饶的国度之后,这片土地就像他曾经居住过的一个房间。他回到了这里,就像一名水手回到了一个小小的封闭港,就像一个人,在欲望的驱使下四处流浪,最后疲惫不堪地回家一样。
他立刻认出了那片土地。他知道自己终于走进父亲的土地了。那是他心知肚明却说不出来的一种神奇。他站在时间的边缘,此刻,他的一生似乎成了一个巫师的魔法所形成的幻景——这种帆布和圆形马戏场地的魔力,这个曾经令他神往的帐篷下的天地。这儿就是他的家,在他熟睡的时候又浮现在了眼前,犹如一场被遗忘的梦境。这儿就是他的欲望所在,是他父亲的乡野,是他精神栖居的土地。他对这片景色十分熟悉,他毫无理由、无可怀疑、无可争辩地清楚,家就在不足三英里的地方。
他马上站起身,跳到了地面上,他清楚自己要去哪儿。沿着铁轨的方向,他可以看见扳闸员手里的提灯摇晃、跳动着。那道顺着大地表面上的铁轨不停晃动的、忧伤却美丽的亮光,他不知看见过多少次了。列车已经启动,铃声不停地响着,沉重的车厢从他眼前隆隆驶过。他开始顺着铁轨往回走,因为他知道,在不到一英里处,河水汹涌地溢过泄水闸边缘的地方,有一座桥。等他走到桥边时,晨光更加明亮了,磨坊的红色旧砖墙醒目地呈现在眼前,矗立在闪闪发亮的河水边。
他穿过小桥,顺着大道向左转弯,大道从那儿离开了那条河,穿过田野和黑沉沉的树林——黑沉沉的树林边缘都是冷杉和松树,还有一些气质高贵的枫树,里面夹杂着枝干光滑的桦树。这里是一片迷宫般的林地:全是气味芬芳、稠密的矮树丛和杂草。刺耳的弹击声、林地里鸟兽一掠而过的响声,打破了寂静。他放慢了脚步,在一道墙上坐下,等候着。
此时,伴着第一缕曙光响起了鸟鸣声。突然,他听出了鸟鸣声里的每一种声响。那种清脆、急促的声音就像一梭子弹似的响了起来。随着潺潺流水般的鸣啾,鸟儿迅速拍动翅膀发出扑扑的声音,接着又传来一声欢快、悦耳动听的鸟啼声,就像晶亮的水滴、闪耀的金块。这时候,鸟儿栖息的大树上传来一片欢快的合唱:杂乱的鸣叫声、云雀扑动翅膀的声音,还有舌音颤动的唧唧声全都响了起来。那种叫不上名堂的低声啼啭此起彼伏,犹如流水一般,听起来圆润、甜美、清脆。
接着,树林里传来了归巢鸟儿扑棱、扑棱、扑棱的声音和它们啾啾、啾啾、啾啾的鸣叫声;别的鸟儿则发出刺耳、杂乱的叫声,就像长着金属细舌的蚊子发出的嗡嗡声;还有一些鸟儿发出了模糊的吱吱声,一种类似乌鸦的叫声;还有的发出怪异的刮擦声,以及遥远、刺耳的啼叫声——在气味芬芳、枝干交错的树林里,所有的鸟儿都醒来了:头顶上方传来鸟儿掠过时翅膀发出的呼呼声,那些不知名的鸟儿此刻都在展翅高翔,同时发出古怪、失落的叫声,这叫声和那些动听、甜美的啼啭交织在一起。
他沿着那条大道向前走去。他知道父亲家族成员的房子就隐蔽在那里。像一场梦中预兆的那样,就藏在那条大道旁。最后,他在大道的一个拐弯处转了身,离开了那片林地,经过了—些树篱。随后,他看见了坐落在山腰上的那所白色老房子,就像世上的忧愁和习惯一样陈旧。在幽暗的树木掩蔽下,显得整洁而阴凉。一缕清晨的炊烟从烟囱里袅袅升起。
接着,他转身走进了那条直通房屋的道路。这时,一位身体强壮的老人的高大身躯开始出现在拐角处,他的一只大手里预言式地拿着一块熏火腿。男孩看见那个老人后,喉咙里发出了一声问候。老人大声地向他表示欢迎,洪亮的声音响彻大地。接着,老人放下火腿,蹒跚着走上前来欢迎他。他们在那条道路的中间相遇,老人使劲拥抱着他,他们想要开口说活,但却说不出来。他们再次拥抱着。就在这一瞬间,所有孤独带来的痛苦、欲望得不到满足的折磨,就像一只闪亮玻璃杯上结的霜一样被冲洗掉了。
他又是一个孩子了,一个站在时间边缘、听着推动我们迈向死亡的平静潮流的孩子了。他知道这个孩子再不能重生了,岁月的书页再也无法倒转回去,往昔的错误和混乱再也无法纠正了。于是他为失去的、再也无法复得的一切伤心得落泪,也为重新获得的一切高兴得流泪。
突然,他就像站在山巅的人们眺望迂回的河流流向大海时那样,看见了自己的年少岁月,看见了自己漫无目标地在世上漂泊的混乱状态,看见了人类那一小块贫瘠的土地和广袤、无垠的空间,因二者的巨大反差而惊恐不已。他想起了自己童年的自豪与欣喜,那时候整个世界就像一枚硬币握在他的手心里,那时候他几乎可以摸到一钩新月的边缘,那时候英雄人物及其壮举皆在他面前不值得一提。
他哭泣着,倒不是为他自己而哭,而是出于对所有那些充满希望、孑然一身、四处流浪的青年的关爱与怜悯。他已经长大成人了,内心怀有人类那种独特的荣耀,这种荣耀使人类显得伟大,他们据此谱写出了最伟大的诗篇和传奇。由于痛苦的缘故,他们先为受伤的自己发出了一声呼喊,随着他们幻想的深入、拓宽,他们精妙的感官领域开始迅速扩展开去,把世界紧紧握在手里。他们蔑视神灵,只尊重人。他们怀着一丝冷漠、无私的激情,用一声情感丰富的呼喊诠释出世间的一切。
这时候,有两个年轻人也从房子里奔了出来,跑下大路来欢迎他。他们都是身体结实有力的小伙子,已经开始显露出他们父亲的那种高大、魁梧、追求感官享受的独特特征来。他们和他父亲一样,一眼就认出了男孩。在这个瞬间他被他们强大的活力给吞没了,在他们的簇拥下走进了房子。他们明白他想说却说不出来的一切。他们充满友爱地围坐在他身边,端上了美味的菜肴。男孩知道自己内心渴望的那片神秘土地带给他的那份神奇的魔力。这是父亲的土地,就像人们始终不明白的一场梦境,时常萦绕在人们心头。
这就是经常出现在他梦境里和白日追忆中的马戏团和父亲的土地那个双重形象,此刻,他和哥哥站在那儿观看马戏表演,这个形象立刻融为一个生动形象的整体,在一道明亮的光芒中来到了他眼前。
在他尚未踏上父亲的土地之前,他就以这种方式第一次来到了父亲的土地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