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胡说……胡说……”静冥烦乱的压着自己的太阳穴,仿佛那里有什么要冲破头颅而出,“以前……以前又有什么事情?什么都没有!”
推开风涧月的阻拦,华璎大胆的走到师傅面前去,缓缓跪下:“其实,弟子在听师傅说‘义山诗里面,只有一寸相思一寸灰是好的’时,就有些疑虑了……师傅怎么还会记得以前的诗呢?后来想想,十五年了,药性再霸道,也有退减的一天啊!”
华清在一边听得怔住,心里面也渐渐明白过来。一时间不由惊骇不已。
静冥还待否认,华璎却跪在地上一把拉住了她的袖子,抬头含泪看着师傅一口气说了下去:“师傅是个聪明人,知道师姐为我所救必然感怀于心,为何却还将《玉豀生诗集》交给师姐处置?——师傅、师傅并没有真的要处置弟子的意思啊……
“今夜师傅要弟子子夜来天心阁,我本也错以为师傅要逼弟子断绝尘缘——原来,师傅是怕自己喝了药之后会将所有都忘记:包括本门代代单传的秘诀,所以才要弟子过来传承口诀……是不是?”
华璎仰头看着师傅,看着她枯槁清秀的脸,忽然间,不知因为什么感触,她眼里的泪水直流下来:“悟真洞里面……那残留的‘风涧’两字,宫中除了大师姐没人会知道——既然被人铲去了,唯一的可能——便是师傅自己动手抹去的。”
渐渐的,静冥不再说话,不知道是因为语塞,还是因为药力的发作。
“师傅……你、你为什么要自己动手抹去仅剩的痕迹?你怕什么?你是怕面对十五年前你做过的事情吧?可是,那不是你真心要做的啊……”华璎用力拉住师傅的手,感觉她的手腕在微微发抖。
“华璎……你可不可以不要再那么聪明。”忽然间,在所有人震惊的屏息中,她听见师傅的声音低低的响起,那只手不再颤抖,而是转过来,轻轻抚摩着她的头发,喃喃叹息,“女子若太聪明了,便要多吃很多的苦头——有些事情不知道、不记得最好。知道么?”
“师傅。”华璎的泪水蓦然再度滑落——这么多年来,自从自己脱离开那个黄金牢笼的家,这世上对她最好的便只有师傅……比起那个懦弱哀婉的母亲,静冥师傅教会她、给予她的更多,让她足够独立面对这个世界一切变故。
“只可惜……很快我就要不记得有过这么好的徒弟了。”那只抚摩着自己头发的手渐渐冰冷,师傅的语气里带着越来越恍惚的笑意,“你说‘不悔’的时候,那表情……真的很像那时候的我。你的怀冰也是好样的,他配你,也算当的起了——
“青鸾花你拿去罢……凝碧剑也拿去。
“不要再回碧城山了……你们,该有你们自己的未来。”
“师傅!”华璎蓦的抱住师傅,语气急切而坚决,颤声,“徒儿不会扔下你的!”
“傻丫头……”抚摩着她头顶的那只手,越来越慢,越来越慢,师傅看着她,眼神却越来越辽远平静,“世事一场大梦,梦醒后无师亦无徒,无我亦无他……如此而已……如此而已啊……”
“师傅!师傅!”看见师傅摇摇欲坠的身形,华清和华光双双抢身过来,扶住了静冥。
静冥微微笑着看了看身边两个徒弟,对华清道:“我把白云宫交给你,可以么?当然……如果你不愿意,关了道观解散师妹们也可以……”
华清哽咽:“是。以后、弟子以后也会好好侍奉您的。”
“好……但是,任何人……都不许再告诉我,关于以前的事情。”静冥的脸上,有着即将超脱一切的平静笑意,“我什么都不想再记得——这一次,是我自己决定的。”
随着药力的发作,感觉身子越来越不稳,华清华光抱着师傅,渐渐跪倒了地上,华璎俯过身去拉着师傅的手,含泪看着师傅越来越辽远的笑意。
“阿芷。”忽然间,人墙外一个声音轻轻的唤起。
静冥半阖的眼睛颤了一下,缓缓睁开——黯淡的天幕下,没有一丝星光,而那个人眼睛里的亮光却比星辰更亮,十五年过去了,似乎从未有过改变。
十五年前在记忆潮水般褪去的刹那,她只希望能记住他的名字;
十五年的清修后,再度擦肩而过、永隔如参商时,她却只是看着他,将他遗忘。
涧月,涧月……其实自从两年前慢慢开始记起往事开始,每一日对我来说都是煎熬。就如姮娥服了灵药,却换得碧海青天夜夜心,永远无法解脱。既然如此……如今,我就这样看着你、将你遗忘,然后再开始真正清静忘我的清修。
“你……也忘了吧……”她喃喃低语。
华璎默不作声的站起,退到一边。风涧月缓缓俯下身来,看着陷入半昏迷状态中的静冥师傅。然而师傅却阖起了眼睛,不再看他,脸色平静一如沉睡。
风涧月没有再说什么,也没有打扰她这一刻的宁静。
在永诀这一刻到来的时候却只是这样沉默的告别——华璎看着这一对历尽沧桑的情侣,心中忽然有难言的悒郁和无奈——如果换了怀冰,他或许会在她还有意识的时候紧紧追问为什么选择忘记他,会拼了命也要抓住逝去的东西吧?
然而,是否曾经沧海的人就是这样的从容和淡然,或者说是因为懂得了尊重彼此的选择——或许,只是时间磨去了他们心中的勇气和锐气?
但是,无论如何,这一次,是他们自己出于本心的选择,并没有任何人可以勉强。
五、只是当时已惘然
第二年秋来的时候,鼎剑阁阁主久治不愈的病终于完全康复,为了感谢白云宫的灵药,鼎剑阁的卫二公子和新婚夫人一起上碧城山焚香还愿,还带去了大批的香烛供品。
依然是漫山的黄叶,风一过犹如枯蝶般翩翩起舞。
——那是多少死亡造就的美丽祭典?
枯荣和生死,循环往复,生生不息。
踏在陡峭的石阶一步步往上走时,薛楚妍挽紧了丈夫的手臂。不知道为何,虽然已经脱离了白云宫,一回到这里,她心中依旧有抹不开的浓厚阴影。仿佛,她今日获得的平静而幸福的生活,是不实在的、触手即碎。
“怎么,走累了么?小妍?”卫庄敏锐的感觉到手臂上力量的变化,回头看着妻子,“要不要在前边坐一下?”他指着前方路边一个小小的水池。那是借着天然泉脉挖的池子,池边散落着大大小小的白石,黄叶纷飞而下,清幽可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