伊拉克的西部边境线上,分布着许多小型城镇。2006年的最初几个月,这些城镇都被看作扎卡维的领地。其实,此地之主另有其人。此君供职于伊拉克的海关部门,那些穿梭约、伊边境荒野的货车,全都在他的窥视之下。在他看来,车流就是自己的生财工具。
他叫扎伊德·卡尔布利(Zaid al-Karbouly)。表面上,他是伊拉克的一名公务员,其实,“基地”组织驻伊拉克分支也在给他发放赏钱。而且,后者提供的好处不止丰厚的酬金,卡尔布利还可以拿到不少其他利益。随着时间推移,他在恐怖组织中担任的职位,甚至高过了他在政府中担任的官位。他常常为恐怖分子提供运输情报,为他们的抢掠活动选择合适时机、大开方便之门。有时候,卡尔布利本人也会参与其中,抢劫财物。
卡尔布利是扎卡维团伙中的重要成员,又是出了名的贪婪腐化,他自然成了边境上各位约旦情报人员特别留意的一号人物。安曼酒店连环爆炸案过后,情报局的主要精力都花在了搜捕扎卡维上面。搜捕的间歇,特工们也打算和卡尔布利好好“玩一玩”。毕竟,此人出身边境地区,还是扎卡维的“海关总管”,也许在他身上,情报人员们能获得意想不到的突破。
又是一年春来到。转眼间,距离安曼酒店连环爆炸案已过去5个多月了。整个约旦都有些人心惶惶,大家都在担忧,不知扎卡维下一次何时出击,又会袭击何地。约旦各大公共场所的安检都严格了许多,穿越国境也变得更加困难。一夜之间,各大酒店和政府部门的周围都装上了栅栏。在这些要地的门脸处还有金属探测仪时刻待命。大批伊拉克难民仍在涌入约旦。为了寻求更好的医疗和购买在伊拉克难得一见的西方商品,一般的伊拉克人也对邻国趋之若鹜。卡尔布利正是后者中的一员,他经常到访约旦,把非法所得的钱大把大把地挥洒在约旦的购物中心和专卖店里。因此,约旦情报局的特工们采取了一种十分省力的抓捕方式—守株待兔,等他下一次到约旦购物时伺机将他抓获。很快,卡尔布利就被抓到了约旦情报局的总部大楼内,关进了那间赫赫有名的羁押室,面对着两个顶尖审讯高手极不耐烦的目光。这两位顶尖审讯高手正是阿布·哈伊萨姆上校和他的上司、绰号“红魔”的阿里·布尔扎克。
几番交锋过去,卡尔布利终于决定开口。他同意发表自白,甚至还允许情报局录像存证。而后,他承认了以下罪行:他在抢劫过程中射杀了一名约旦籍司机、绑架了两个摩洛哥人(后来,两人的亲属缴清了赎金,两人重获自由)。情报局官员希望卡尔布利能够谈一谈扎卡维团伙的组织体系,那才是他们感兴趣的话题。没想到,对方又是一口答应。他的爽快令人吃惊。看起来,卡尔布利有些如鲠在喉,他必须一吐为快,才能卸下心中的负担。一名一直在追踪卡尔布利的前情报官回忆说:“他看起来如释重负。其实我们一抓到他,他就想把一切都和盘托出了。”
情报局向卡尔布利保证,他们会保护他的安全。接着,“他就像竹筒倒豆子一般,侃侃而谈、口若悬河。”官员回忆。很快,审讯人员的笔记本上已经写满了各种关于扎卡维团伙组织结构的宝贵信息。这些信息,全数来自眼前这个局内人。官员回忆,卡尔布利在扎卡维团伙中的一大任务在于监督。他要守在扎卡维的炸弹工厂,监看材料的组装过程。因此,他对伊拉克各地的恐怖分子巢穴都非常熟悉。
“他不懂制造炸弹,但他清楚如何正确安排材料,使之发挥作用。”情报局官员表示,“这个工作,类似于项目经理。”
算来,阿布·哈伊萨姆已经和十几个扎卡维团伙人员打过交道。他清楚他们的个性,也知道卡尔布利到底属于哪种货色。此人出生在伊拉克边境城市卡伊姆(al-Qa'im),家中信仰逊尼派。他40出头,这个年纪,比起大多数的外国宗教极端分子都要大得多。他赞同扎卡维的宗教极端思想,也对美国占领军怀有很深的仇恨。但是,他不仅是宗教极端分子,更是一名官僚。他很是贪生怕死,也知道从善如流、明哲保身,而且,他那粗犷的外表之下的良心并未完全泯灭。平日里,他腐败透顶,对于各种犯罪行为睁一只眼闭一只眼。但是,卡尔布利觉得扎卡维那种极度癫狂的暴力倾向,与自己的性情很不一样。安曼酒店连环爆炸案,给他留下的感触最深。当然,拷问他良心的事件远远不止这么一起,有些事情,他甚至曾亲身参与、亲眼见证。
卡尔布利的“纠结”,令哈伊萨姆有些奇怪。他觉得,滥杀无辜对于扎卡维一伙就是家常便饭,既然如此,卡尔布利为什么如此抵触?其实,卡尔布利的态度一直很明确,他觉得杀害无辜是大错特错的,并非伊斯兰教信徒应有的行为。
情报局持续施压,卡尔布利不得不继续招供。一起谋杀案件由此露出形迹。死者来自约旦,是一名卡车司机,凶手则是卡尔布利本人。
卡车一进入伊拉克境内,就被卡尔布利等人拦截下来。卡车的后厢满满当当全是货品。根据卡尔布利等人收到的消息,这些东西将会被送往南方的某处美军基地。接下这种买卖的司机,通常只有死路一条。扎卡维等人希望通过杀戮,阻吓其他从事类似活计的司机。当时,扎卡维已经下了命令,这个司机非死不可。
卡尔布利还记得那个司机的名字—哈立德(Khalid)。他手戴镣铐、眼蒙黑纱,他的哭号,卡尔布利同样难以忘怀。
“他问:‘你打算干什么?’我说:‘我打算干掉你。’”自白书中,卡尔布利如是交代。“他开始苦苦哀求:‘求求你,别杀我。’而我则回答:‘没门儿,你死定了。’他还是没完没了地哀求我,我只好掏出手枪,对他说道:‘你赶快祈祷吧。’”卡尔布利回忆,“于是,他一边哀求一边完成了祈祷。”
卡尔布利持枪对准司机的头颅,接连射出两颗子弹,随后,他扬长而去,对方的护照和钞票被他抛在了原地。但是,思虑片刻过后,卡尔布利折返回去,拿走了司机的手机。
那个手机居然响了。过了一阵,卡尔布利条件反射一般按下了接听键。电话那头,传来了死者弟弟的声音。海关官员支支吾吾,随口胡诌了一个故事。他告诉对方,哥哥一切安好,而后便匆匆挂了手机。
又过了一会儿,那个手机还被卡尔布利默默握在手心里。他忍不住打开了手机里的相册,查看起主人留下的存照来。突然,他停手了,因为他在一张留影上发现了4个女孩。显然,她们是男主人的4位千金。
“当时,我竟然哭了。”卡尔布利表示。
打那以后,每一条生命在眼前逝去,卡尔布利都觉得伤口被人戳得生疼。暴乱进入第二年,扎卡维对什叶派宣了战。一开始,卡尔布利同样很是兴奋。不过,当他听闻巴士拉和巴格达什叶派聚居区里发生了种族清洗后,他又开始愤怒起来。这一次,他简直怒不可遏。一次,他目睹了一个什叶派群众被扎卡维的手下当众斩首。那人遭此劫难,仅仅是由于他的宗派出身。
尸体堆积成山,卡尔布利也看清了扎卡维的面目,同时,他也看清了伊拉克的现状。
“以前,伊拉克人都分不清何为什叶、何为逊尼,扎卡维来了之后,事情变了。”卡尔布利声称,“他来了之后,每天都在死人,每天都如此。”
在扎卡维团伙当中,卡尔布利自认属于“外围人员”,顶多到“军士”层级,远远算不上“将军”。但是,约旦情报局的干员们觉得,抓到一个扎卡维团伙的中层人员已经堪称重大突破,更别提卡尔布利是如此健谈。很快,卡尔布利提供的详细资料已堆起了高高的一摞。他谈到了扎卡维在边陲小镇的活动计划,也提及了穿梭其中的补给线。他还认识不少同党,其中还有一些扎卡维身边的股肱重臣。虽然卡尔布利并不清楚扎卡维藏身何处,但是有了他的帮助,约旦情报局从完全不得要领,变得越来越接近目标了。
2006年,入春以后,美国侦察机一直在对一个伊拉克小村进行重点监视。此地叫作优素菲亚(Yusufiah),位于巴格达南部。村里除了低矮的平房群落,只有连片的农田。从幼发拉底河引出的灌溉水渠,从村中穿过。由于邻近首都,许多恐怖分子都把这个村子当作敌前基地,由此,美军也把这里看作恐怖分子聚集的重镇。4月初,一名线人向美军报告,最近“基地”组织伊拉克分支准备在优素菲亚举行一次高层会议。4月8日,一架无人侦察机向麦克里斯特尔将军的“6 - 26小组”证实了这个消息。当时,无人机发现一大队汽车开进了优素菲亚。两个小时不到,“三角洲”部队的精英突击小队已在赶往小村的路上了。
1点56分,武装直升机抵达优素菲亚上空。正当特战队员准备冲进预想中对手的藏身地点时,屋内突然传出了一阵枪响。其中,一名抵抗者的身上套着一大串自杀式子弹带,一边作势要引爆炸弹,一边冲向美国大兵们。身后,还有一个人后继而行。不过,两人还没来得及拉响炸弹,就已经被双双击毙。第三名“人弹”倒是成功了,只不过,他仅仅把自己炸得四分五裂,内脏涂满了整整一面墙,却没有伤到其他人分毫。枪声停了,美军开始清理战场。对方一共有5人死亡,1人受伤。此外,小队还搜出了大批的冲锋枪、弹药和手榴弹。小屋的一个房间内,还藏着不少录影带。
这边,清点还在继续,那边,无人机又发现另一批车队正朝另一座农舍奔去。于是,武装直升机再次升空,“三角洲”部队很快来到目标地点外集结待命。美军原已准备迎接一次惊天爆炸,没想到,屋内的人未经抵抗,就全部放下了武器。12名伊拉克男性被戴上手铐、押上武装直升机,踏上了回归巴格达的旅程。
回到麦克里斯特尔的行动中心,各位分析人员细数起了这一天的种种收获。结果,大家很是丧气。“6 - 26小组”的反恐专家发现农庄里的12个人之中,没有一个可以确定身份。但是,情报显示这次会议确实非同小可。囚徒当中,几位年纪较长的人,明显得到其余人不一般的礼敬。而且,被捕的时候,12人当中只有1人正拿着手机,其他人都在强装镇定,显然,他们是在努力撇清自己与组织的关系。这一点,也很令人生疑。
很快,囚徒们被押送到了麦克里斯特尔的巴拉德空军基地。将军一声令下,几名审讯专家立即开始工作。他们使出了浑身解数,想要冲破对方的心理防线。美国人坚信,扎卡维团伙的几位重要人物就在这12名俘虏当中。为此,审讯专家锁定了几个重点嫌疑对象,并对他们进行了“特别照顾”,其中一个家伙最引人注意。麦克里斯特尔叫他穆巴希尔(Mubassir)。此人30多岁,身材矮壮,仿佛是个摔跤手。他的英语异常流利,而且非常善于开玩笑逗乐。他操着英语,和审讯人员谈笑风生。第一次接受询问的时候,穆巴希尔那口典雅的英国腔让美国人暗暗吃惊。而后,审讯持续了几个小时,他却也一直保持从容淡定,毫无抱怨的神色。
“你们这一出戏到底要花多少时间?我什么时候才能回去看望家人?”这是穆巴希尔的原话,完完整整记录在了麦克里斯特尔的笔记当中。穆巴希尔表示,自己只是个电视顾问,对于恐怖主义一无所知,同行当中的其他人求教于己,于是他才抽出一天时间提供技术指导。和其他人一样,他最终也没吐出任何有价值的信息。
一些人忙于审讯犯人,另一支小队则在加紧查阅搜集得来的其他资料。终于,他们好像淘到了宝。在一卷录像带中,调查人员发现了大量未经剪辑的影像。主人公身着黑衣,形似忍者,脚下踏着白色板鞋。他举着机枪,肆意扫射。这个发现无疑证实了一个重要事实—无论住在这里的那12个人到底是何身份,他们都必然在扎卡维团伙中拥有相当高的地位,否则,他们绝不可能接触到扎卡维自我宣传的原始影像资料。
麦克里斯特尔的人显然已经离扎卡维越来越近了,只是他们仍不清楚扎卡维基地的具体位置。为此,调查人员花了大量时间研究那盘以扎卡维为主角的录像带,企图从中找到一星半点的痕迹与线索。录像带的内容甚是滑稽,主题是关于机关枪的使用与装配的。扎卡维亲自上阵做出示范。他将枪里的子弹打了个精光,才把机枪交给旁边的助手。助手先是伸出双手抓紧枪管,而后却又触电一般地将其丢开,显然,他不知道枪管必然会很烫手。这些形似家庭滑稽录像的视频资料,后来都被美军公之于世了。扎卡维向来自夸英勇善战,麦克里斯特尔希望借此打破他自我吹嘘的谎言。将军甚至向白宫建议,请他们把抓获扎卡维的赏金由2500万美元下调到500万美元。将军觉得,如此一来,对于自大的扎卡维定然打击不轻。
突袭行动仍在继续。接下来的几周,美军在优素菲亚附近徘徊搜索。情报分析人员仔细研究了扎卡维的宣传视频,决定将伊拉克北部与西部的几个地区列为下一轮的重点搜查对象。尽管情报人员们没有放弃对穆巴希尔等人的审讯工作,但审讯的效果确实不尽如人意。经过3年多的跟踪追击,扎卡维还是不见踪迹。美国情报人员的工作,似乎遇到了瓶颈。
还好,他们有了新盟友约旦情报局的加盟,为事情带来了转机。美国人视而不见的线索,很快就被约旦同行揪了出来。比如,后者可以轻易听出阿拉伯语口音上的细微差别,并因此判断一个宗教极端分子到底出自伊拉克本地还是外国。
与此同时,约旦情报局对于卡尔布利和另一位落网的扎卡维团伙成员加紧审讯,并取得了重大进展。作为海关官员,卡尔布利很清楚扎卡维赖以走私军需、运送人员的“鼠线”到底何来何去。卡尔布利指出,“鼠线”的主要路径分为两条,它们跨越叙利亚边境,经过卡伊姆并在那里一分为二。一条往南方,指向安巴尔省那些以逊尼派人口为主的重镇,另一条则向北延伸,最终抵达摩苏尔。此外,还有一条暗线的终点站在巴古拜(Baqubah)。此地位于巴格达东北部,是个多教派人口混居的小镇。扎卡维平日游历的线路、中途停歇的地点,卡尔布利也都一清二楚。如上信息,约旦情报人员全部提供给了美国同行。此外,他们还把收获到的许多细节,比如扎卡维可能现身的地点、宗教极端组织武器库的所在地等,也都一并奉上。
看着同行的斐然成就,麦克里斯特尔相当震惊。于是,他决定亲自拜会约旦方面的几位情报人员。不多时,将军和几位高级助手造访了约旦同行设在安曼的总部。没过多久,布尔扎克也率领着约方代表团来到巴拉德,进入了美国人的秘密基地。布尔扎克等人的访问实在意义不凡,因为,如此机要的地方,此前只有来自英国的同行曾经参观过。
“布尔扎克曾经和扎卡维面对面打过交道,我们必须向他认真求教。”对此,一位参与过会面的美军官员解释道。
有一次,美方人员拿出一张伊拉克地图向布尔扎克请教:茫茫的国土,到底哪里才是扎卡维的藏身之地?“红魔”稍加考虑,便站起了身。
“他径直走到地图跟前,把手指戳向巴古拜省的中间地带。”官员至今仍记得当时布尔扎克的举动。“我要是扎卡维,我就会躲在这里。”布尔扎克表示。
美国方面有些迷惑。扎卡维的主要支持者都在安巴尔省和伊拉克北方,那是一块逊尼派的重地。扎卡维现身的地点,也大都介乎摩苏尔与叙利亚边境之间。至于巴古拜,已经靠近伊朗。当地人口约有50万,而且逊尼派、什叶派、库尔德人在此混居,这个地方的局势自然不容乐观。
对于布尔扎克的分析,麦克里斯特尔的团队欣然接受。不过,仍有一些美方人员觉得约旦同行此举似有瞎猜的嫌疑。当然,此前也确有报告指出扎卡维曾在巴古拜附近现身,只是这样的消息最终未能引起美国人的重视。
“我们当然不是怀疑这一点。”美国军官尴尬地辩解道,“我们只是把它当作可能性的一种加以考虑。”
5月来临,约旦同行再次造访美国人的基地。这一次,来客更是带来了一阵及时雨。此前,美方对于穆巴希尔的审讯工作进展得很不顺利。美方深感丧气的同时,囚徒倒很是高兴。穆巴希尔甚至觉得自己可能马上就会重获自由。不过,约旦来客指出,此人曾经前往约旦,而且,安曼酒店爆炸案期间,他似乎就在附近暗中操控。而且,证据显示,穆巴希尔曾和酒店爆炸案的肇事“人弹”里莎维及其家庭有过多次接触。
当然,这些证据并不足以表明穆巴希尔与爆炸案有关。但是,美国人倒也多了一项利器,可以让穆巴希尔乖乖听话。证据到手之后,麦克里斯特尔手下最为精明强干的两位审讯专家立即提审了穆巴希尔。他们摆出证据,而后还半是威逼、半是利诱地表示:招供吧,要不然,我们就把你转手送给约旦情报部门处理。
“我们当然不想把你交出去,但是,如果事实证明你与此有关,那事情就不可挽回了。”审讯人员说道。
穆巴希尔不由抗议起来:“我无法招供,因为我无罪可供。”好吧,两名美国人闻言立即起身。两人刚要踏出囚室的门,穆巴希尔就叫住了他们。
“好吧,我有些事情想告诉你们。”对方表示。
穆巴希尔的自白足足占了8页纸,其中最具价值的一条线索,美国人竟然一直浑然无觉。原来“约旦人”有一位精神导师,叫作谢赫·阿卜德·拉赫曼(Sheikh Abd al-Rahman),此人是位伊玛目,原籍伊拉克。他很年轻,和家人一起居住在巴格达。拉赫曼和扎卡维定期碰面。每隔一周到10天,两人必然相见。
3年以来,这无疑是美方从扎卡维身后“众多的追踪者”身上获得的最大突破。如果消息属实,那么麦克里斯特尔等人大可以先找到这位伊玛目。然后,他将成为美国人的活地图,带领大家一路找到扎卡维。不过,穆巴希尔的故事,似乎有些太过完美。一些情报人员心生疑窦,觉得他是有意误导。说不定,穆巴希尔会把美国人带进陷阱。美方遍查巴格达地图,终于在一个什叶派聚居区发现了这位拉赫曼的住址。但是让美国人疑惑的是,一个扎卡维的死党,怎么可能把自己的家安在那种地方?美方的怀疑,由此更加深了一层。
美国人和约旦人同时行动起来,想要摸清扎卡维这位“教父”的底细。无人机飞临拉赫曼那豪华的宅邸,而后又跟着他那辆银色轿车一路追踪。特工们穿上当地人的传统服饰,来到拉赫曼供职的清真寺附近守候并拍照。而后,这位头发稀疏、胡须浓密的年轻教士,出现在了约旦情报局的新晋线人面前。此前,卡尔布利已印证了穆巴希尔的情报,他说扎卡维确实有一个年轻的精神导师,这一点,“圣战圈”里众所周知。这位前海关官员同时明确告诉他们,人们所知道的拉赫曼这个名字并非他的真名,而是一个化名。但是,仅仅看了一眼对方的照片,卡尔布利就肯定地下了断言,此人就是扎卡维的精神导师无疑。
接下来,情报人员耐心等待了整整两个星期,无人机一直在悄悄陪伴拉赫曼,紧盯他的一举一动。它看着他走进宅邸,又看着他坐上银色轿车四处奔波。每天,无人机跟着他造访集市、学校、各种应酬场合。每天早上,司机都在伊玛目的房前恭候;晚上,拉赫曼会和家人一起回家。看着如上行程,巴拉德的诸位情报专家有些迷糊了,他们不禁怀疑,自己的计划是不是出了什么问题。难不成,伊玛目已经察觉出情况不对?如果是那样,要不要直接敲门拜访,直接请他过来协助调查呢?
6月7日,星期三。时近晌午,教士的银色轿车却没有开向寻常造访的那些地点。这个情况,麦克里斯特尔等人自然是尽收眼底。轿车在巴格达城中来回转悠了几圈,而后开上了城市中的高速公路。东北方是教士此行的方向。突然,轿车一个急停。拉赫曼走下汽车、拿起手机,似乎在和什么人联络。几分钟后,一辆蓝色货车出现在轿车前。中途换车—这样的伎俩,间谍想要甩掉跟踪者的时候常常使用。
货车快速穿过巴格达外围城区,接着向北驶去,首都很快被远远抛在车后,四周变成了开阔的乡间地带。这时,麦克里斯特尔的办公室外响起了敲门声。将军得知拉赫曼刚刚离开了城市,似乎奔往某个特殊的目的地,那么,他到底要去哪儿呢?麦克里斯特尔的心中不止一个答案。但是,将军猜测,教士该是奔着优素菲拉而去了。结果,他猜错了。货车朝着北方行进了近50公里,然后转头向东继续前进。现在,大家可以确信教士的具体去向—当然是巴古拜无疑。这一点,约旦同行早已指出。
教士很是谨慎。他很快再出花招,想要迷惑潜在的追击者。一进入巴古拜市区,货车立即钻进了停车库。在那里,一辆白底带着红杠的皮卡车正在待命。拉赫曼走下货车,向皮卡司机吩咐了几句,然后再次坐进了新车。一个小时不到,教士竟然两度更换座驾。他的新座驾很快启动,继续朝着北方行驶。
出城5公里之后,皮卡来到一个叫作“希比卜”(Hibhib)的小村。接着,车子走向一条泥泞小路。路旁,棕榈树郁郁葱葱。汽车走下大道,开上一条小路。路的尽头,立着一幢带有车库的二层小楼。小楼附近栽满棕榈和灌木,房子的轮廓,由此变得不太清晰。屋子周围,院墙与金属门起着护卫作用。情报人员通过监视屏幕发现,皮卡司机和屋内的某个人聊了几句,接着,铁门开启,把汽车放了进去。拉赫曼随即走出汽车。皮卡也立即掉头,沿着来时的路离开了。
巴格达时间,下午4点55分。行动中心里每一个人的视线,都落在模模糊糊的屏幕上面。画面上,棕榈正在摇曳,树下有一所小别墅。为了这一刻,中央情报局的分析人员和军事专家已经等了足足3年。问题在于,这次他们找到的那个人真的是“他”吗?
麦克里斯特尔正在行动中心的办公室里,这时,副手打来电话,请他前去观看行动的最新进展。“我向您保证,那个人就是扎卡维。”根据将军的回忆,自己的一位副手很有信心,“不管今天我们干掉的人是谁,肯定都是一条比以前大得多的大鱼。”
屏幕上,一个敦实的身影突然出现,站在小楼的一侧。
“我们看到了一个人,一个从头到脚一身黑的人。他走出小屋,和拉赫曼碰了面,又把来客接进屋内。”麦克里斯特尔记得当时的场景,“接着,又是这个黑衣人走了出来。他沿着小路走到了大道旁边,然后又折返回去。”
这个人的模样,麦克里斯特尔已经在照片上见过十几次了。2003年以来,将军一直在追寻他的踪迹。这个黑乎乎的身影,实在与“那个人”太过相似了,将军相信自己不会认错。
“哦,那个人不是扎卡维吗。”将军转向副手,问道,“你觉得呢?”
“没错,”副手回应,“我觉得也是。”
60多公里之外的巴格达,一队“三角洲”特种部队早已整装待发。命令一到,士兵们火速踏上了直升军机。大概是有些紧急,一台直升军机的引擎还出了毛病。好几分钟之后,飞机才爬上天空。如果扎卡维在这时突然觉悟,逃出那间棕榈遮蔽的小屋,那么整个行动会不会再次破产?下一次,美国人还能不能撞上如此千载难逢的良机?
那时,两架F - 16战斗机正在伊拉克中部服役,为美军的地面部队提供24小时不间断的空中支援。两架F - 16之中,一架正在补充燃油,自然无法执行任务。另一架飞机一接到指令,立刻开赴巴古拜。很快,空中管理部门给出的数据显示,军机已经逼近希比卜,到达扎卡维的藏身地只需要不到5分钟。
麦克里斯特尔曾经希望,自己能够亲手抓住扎卡维。他的脑海中,徘徊着自己对总统的承诺—“我真想亲手抓他归案”。时间不等人,轰炸的时机就在当下,麦克里斯特尔却突然犹豫了。将军觉得,录像中那个人并不一定就是扎卡维本人。两者系属一人的可能性,大概只有八九成吧……
这时,副手打断了麦克里斯特尔的思绪。
“我觉得不能再等下去了。”副手表示,“您还是下令轰炸吧。”
“好吧。”将军表示同意。
当时,已是下午6点。巡弋中的F - 16战机得到了命令:“立即投弹!”
军机掠过楼房、投下炸弹。出乎屏幕前人们的意料,小楼并未爆炸。于是,F - 16战机再次开火。这一次,它丢投的炸弹属于“铺路者G B U - 12型”,重达220公斤,带有导航系统。接着,通过F - 16的监控录像,大家看到小楼陷入了一团火球。三股浓烟冒起,烟尘充盈了整个画面。一股烟尘直冲天际,另外两股则扩散开来,覆盖了整片棕榈树林。不到两分钟,又一枚同等规模的炸弹投下,再次击中同一个目标。
烟尘消尽之时,带着车库的两层小楼已经不见了踪迹。
20分钟过后,“三角洲”部队乘着直升军机赶到现场。直升机降落好后,特战队员们立即列队跑向小楼。待到他们到达废墟跟前,正好看见当地警察抬着担架准备冲进救护车。汽车一旁的残垣断壁,曾是扎卡维的藏身之地。
很快,伊拉克警察识趣地退后,看着荷枪实弹的美国大兵接管整个局面。大兵们的目光则都聚向担架,盯着上面那人血迹斑斑的脸。这人胡须稀疏,一身黑衣沾满灰尘。他的左边面颊之上,一道深深的伤口涔涔冒血。如果大兵们观察入微,他们会发现伤者右臂上横七竖八的疤痕,那是祛除文身的外科手术留下的痕迹。
他就是扎卡维。他受了重伤,不过一息尚存。他睁开眼睛,发觉身边的美国大兵正死死地盯着自己。他惊呆了,口中念念有词。他说什么,大兵们完全听不清。而后,他跌跌撞撞想要爬下担架,似乎准备逃走。不过,几只大手按住了他。
许多年过去了,参与那场战事的某些老兵曾经吹嘘,是他们齐心协力把扎卡维送下了地狱。不过,尸检报告否认了这种可能性。当时扎卡维的生命已经无可挽救,只剩下几分钟的弥留时间。在GBU-12型炸弹的威力之下,他的肺部和其他许多脏器都受到了严重损害。当时在场的美国军医发现,由于内出血过多,扎卡维的颈部动脉已经完全爆裂了。他最后的几次呼吸,每次都有鲜血从鼻孔和耳孔当中流出来。
但是,有一点应该是确定无疑的,直到美国士兵出现在扎卡维身边时,他仍然是有意识的,并且面对面地看到了他的敌人。
伊拉克时间7点04分,扎卡维死了!这一点,确切无疑。太阳落下,沉入棕榈林的阴影之中,扎卡维的面色也暗淡下去。他那重建“宗教帝国”的梦想,也随着他的离去而宣告破灭。
那一晚,也是麦克里斯特尔第一次见到扎卡维。双方唯一一次会面,就发生在巴拉德空军基地临时搭起的太平间里。在那里,专家需要进行脱氧核糖核酸测试,以确认死者确实是扎卡维本人。
轰炸过去几分钟后,麦克里斯特尔下了命令,他的部下在伊拉克各地纷纷出击,防止扎卡维团伙的报复与反扑,他自己则继续坐镇办公室指挥全局。这时,部下前来通知:扎卡维的尸体运到了。
将军走进太平间,发现扎卡维仰面朝天躺在解剖台上,尸体上覆着一件雨披。旁边,一位“三角洲”部队成员和一名“游骑兵”(美国陆军特种部队之一)正在站岗守卫。这位“游骑兵”,麦克里斯特尔也很熟悉。将军看向扎卡维,发现了他左边脸颊的伤疤,除此之外,整个尸体并没有其他严重损伤。麦克里斯特尔的目光,聚焦到了他的脸上,他静静地注视着,看了好一会儿。
“这人看起来确实很像扎卡维。”他说,“就好像海报上那人一样,对不对?”麦克里斯特尔别过头,望向身旁的“游骑兵”。
“你觉得呢?”麦克里斯特尔发问。
“这人就是扎卡维无疑。”对方很肯定。
扎卡维的死,并未在第一时间公诸于世,但是,新闻早就不胫而走,传遍了整个华盛顿。从白宫到五角大楼,再到波托马克河边林荫翠微的中央情报局总部,大家都知道了这个消息。
一开始,布什的反应还算克制。新闻从巴格达传来的时候,总统正在白宫会见两党议员。突然,来自伊利诺伊州的共和党人雷·拉胡德(Ray LaHood)兴奋地插上了话。拉胡德一向支持美国对伊拉克开战,态度非常强硬。他似乎想给总统一个惊喜:“那个扎卡维,刚刚被我们干掉了。”拉胡德说。
布什嘴角抽了一下,显出他有些得意,不过并没有笑出声。马里兰州的民主党议员斯特尼·霍耶尔(Steny Hoyer)不禁拿拉胡德打起了趣。“你以为就你一个人知道吗?”他揶揄道。
几分钟后,扎卡维可能已经死亡的消息,正式登上了新闻媒体,此时,正是美国东部时间下午3点45分。待到事情得到证实,时间又过去了5个钟头。那一刻,总统的国家安全顾问个个欣喜若狂。不过,布什的脸上只有些许笑意。
“对待这种好消息,笑一笑也就罢了。”总统说。
好消息公之于世的时候,巴科斯正在赶飞机。此前,她很是操劳了一阵,不过,那些事情与她的“约旦男友”扎卡维毫无关联。那一年,巴科斯已经36岁。若论资历,她已经成了中情局“扎卡维”小组中的第一人。不过,身心俱疲的巴科斯,已经迫不及待想要换种活法了。她遇到了一个中意的对象,并且再次成婚。她的丈夫对于情报世界一无所知。两人的婚礼非常低调,结婚那天不过是一个普通的工作日。那一天,巴科斯非常忙碌。当她匆匆出现在婚礼现场的时候,已经迟到了。
6月7日那天,巴科斯和中情局同事正在出差中。一位留守总部的朋友特地打来电话,向她通报了扎卡维的死讯。闻言之后,巴科斯竟然一时恍惚。她不知道,面对这样的新闻,自己应该作何反应。
“我很高兴。”她还记得那一刻,“不过,我觉得自己也有点失落。一个我知根知底的人就这么走了,身边好像失去了什么。”
在约旦,首都的人们组织了庆祝活动,但是,扎卡小镇仍有不少人选择为扎卡维招魂。扎卡维可是那里的头号名人,他死之前的几个星期,家乡一些人再次表示了对他的支持。在扎卡维的祖屋附近,几名亲属和当地的极端分子拉起帐篷,开始“缅怀”扎卡维。面对电视台记者,他们大唱扎卡维的赞歌。直到警察出现,一干人才悻悻散去。
阿布·哈伊萨姆马上就会得到晋升,出任约旦情报局反恐部门的主管。对于没有活捉扎卡维一事,哈伊萨姆有些不满,但是,此人的死还是让上校心情舒畅。
“扎卡维的样子,在我眼前飘荡了不知多久。”哈伊萨姆表示。他还记得自己和恐怖分子的第一次见面。“他总是吹嘘,说他终有一天会找到办法伤害我们。他说,他会让我们心痛欲裂。他确实做到了,发生安曼酒店袭击案的时候,我真有点伤心欲绝,尤其是看到那两个小姑娘死去的时候。现在,天理循环,恶人终于得到了报应。”
这种“报应”,似乎与伊拉克无关。在拉马迪,部落首领扎伊丹·贾比里翻阅报纸,发现扎卡维已经身亡的时候,心绪没有任何波澜。这个“约旦人”确实死了,但是,他栽培下的恐怖之树却还枝繁叶茂。繁茂的程度,远超以前任何时期。扎伊丹还告诉朋友,他觉得,曾由外国恐怖分子主导的极端组织,如今正在变得愈加本地化。既然扎卡维死了,一定会有许多极端分子争夺他留下的位置。
在安巴尔省,许多部落开始发起反击。他们疏远宗教极端分子,有时候还会动用武力把宗教极端势力驱逐出去,扎伊丹自然也不甘落后。他和他的同道们,都在向宗教极端主义发起攻击。这场运动,被美国人称为“安巴尔的觉醒”。事实证明,正是一股强大的逊尼派势力把扎卡维的残余势力从大街小巷中清除了出去,迫使他们不得不再次回到了地下世界。至少,目前的情况就是这样。
那些亲近扎卡维的人日子可不好过。一些不幸站错队伍的人,可能因为扎卡维的死而触上霉头。一年之前,扎伊丹的某位表亲曾经劝说族长,要他向扎卡维宣誓效忠。时过境迁,这位表亲遭到了报复。
“我们最后一次见面的时候,我对他发出过警告。‘你大限将至。’我当时是这么说的。”扎伊丹回忆,“我还告诉他,我们不想失去任何部落兄弟,但是,你们这些人实在罪大恶极,不能原谅。”
几天之后,表亲遭到逮捕,随后被处以枪决。
“就这样,我们要了他的命。他的性命是我们部落夺走的。”扎伊丹表示,“他背叛部族,并因此落得了如此下场。这,就是我们复仇的方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