行动当日,萨吉达·里莎维很早便起了身。她做完祷告,显得异常笃定。今天,就是她生命的终点。这一天,她本打算在租住的公寓中度过。公寓空空荡荡,她无聊地打发着时间。直到拎着包裹的同伴出现在门口,里莎维才开始为“行动”做最后的准备。只消几分钟,同伴阿里(Ali)便将所有炸弹拆封完毕。这些东西陪着他们,一同越过了茫茫沙漠,从伊拉克来到安曼。旅程,很是艰苦。两人的弹衣摆在眼前,衣服经过精心设计,可以最大限度发挥炸弹的威力,同时还很贴身,他们套上弹衣再穿好普通服饰,整个人也不会因此显得臃肿。
那还是里莎维第一次见到弹衣。她没想到,这一刻来得如此之快。里莎维拿起衣服,觉得它着实沉重。她又摸了摸那个鼓鼓囊囊的口袋,感受到了嵌在其中的金属线。她很清楚,自己必须熟悉炸弹的开关位置。她觉得弹衣的肩头和肚腹的部分还可以稍稍修剪一下。即便是自杀式炸弹背心,也必须贴身舒适才行。
“阿里帮我套上背心,他自己穿好另外一件。”那一年,来自拉马迪的里莎维35岁。面对约旦情报局的询问,她如此回答:“阿里还教了我背心的用法,帮我指出开关所在的地方。”
阿布·哈伊萨姆上校仔细听着,他一声不吭,生怕打断了对方的思绪。昨天,他刚刚开始审讯里莎维。还好,今天她终于开口交代了,对此哈伊萨姆很高兴。
安曼的大街小巷中,祭奠死难者的仪式还在进行。那场袭击堪称约旦历史上最严重的恐怖主义袭击—3座酒店连环爆炸,60多人因此死亡。炸弹袭击,似乎动摇了国家的根基。作为情报局反恐部门的资深人员,哈伊萨姆亟需还原整个爆炸事件。眼前这名罪犯,就是案件还原的关键。
情报局对里莎维的兴趣,远不止她在恐袭中扮演的角色这么简单。事件的主谋一早已经揽下罪责,而且在那之前,情报局也已利用旁证,猜出了扎卡维与爆炸案件的关系。现在,就要看这个眼窝凹陷、神情黯然的女人能否直接指证扎卡维。一名“人弹”似乎不可能进入扎卡维的生活圈,但是这次任务实在特殊。里莎维必须伪造旅游证件,穿越两国边境,才能达成最后的目标。一些特工认为,这个里莎维在“基地”组织伊拉克分支中的地位定然不简单,只有这样她才会参与到这次由伊拉克宗教极端组织策划、在伊拉克之外实施的大型恐怖活动。也许,她知道那些招募她的恐怖分子叫什么名字,或者,她甚至认得出那些为她提供便利的人,比如训练她的人、为她提供假护照的人、为她装备炸弹的人,等等。她或许还有同伙,正埋伏在约旦境内蠢蠢欲动。没准儿,她还知道他们的下落,也对他们的计划一清二楚。
情报局的其他人员,也在为破获案件劳神费力。在一次行动中,情报局拘捕了许多涉嫌此案的约旦人和外国公民。几个特工甚至扮作恐怖分子,深入伊拉克西部刺探情报。他们需要查出扎卡维的下一个目标在哪里。当然,要想阻止扎卡维,最好的办法是找到一个对他知根知底的人。这个人可以带领特工拨开迷雾,直捣恐怖分子的老巢。
终于,涉案的这个伊拉克女人愿意吐露实情了。上校询问的话语之中,似乎有种魔力,里莎维抵挡不住,只能选择招供。渐渐地,她开始讲述自己那不快乐的生活。时不时,她还会静静地抽泣两声。里莎维来自伊拉克中部,当地局势很不稳定,居民主要隶属逊尼派部落。美国军队入侵之后不到几个星期,里莎维的两个兄弟都加入了暴乱武装,为扎卡维效命,其中的一个还当上了“基地”组织伊拉克分支的中层军官。后来,当了军官的兄弟在费卢杰遭遇了美军袭击,并最终因此丧命。她的另一位兄弟同样死在美国人手里。不仅如此,美军还夺走了里莎维姐夫的生命。亲人丧生,里莎维悲痛欲绝。她觉得自己重任在肩,必须为死去的兄弟报仇雪恨,伊拉克逊尼派的传统一向如此。2005年的秋天,是个沉痛的时节。当时,正值里莎维那位当上军官的兄弟死去的周年忌辰,与此同时,巴格达也出现了第一名女“人弹”。后一件事情,让伊拉克官方大为恐慌。通常情况下,妇女面对警戒线都是畅通无阻的,而她们身上宽大的罩袍,似乎也特别容易掩蔽炸弹。伊拉克的传统观念认为,对女性搜身有辱人格。在这样的背景下,妇女似乎成了最佳的带弹工具。
因此,里莎维的自告奋勇,才会得到响应。
“我只是想杀死美国人。”里莎维告诉哈伊萨姆。由于兄弟的关系,她接触过一两个“基地”组织伊拉克分支的干部。兄弟死后,里莎维主动联系了那几个人。
扎卡维很快拟好了行动计划。这一次,他为尚未婚配的里莎维安排了一位“老公”。他叫阿里,和里莎维来自同一个小镇。他们两人将组成一对雌雄“人弹”。这样一对中年夫妻,实在稀松常见。里莎维与阿里走进任何公众场所,都不会引起特别的注意。
11月初,里莎维“夫妇”和另两个参与恐怖袭击的人员碰了头。随后,4人开始为行动做最后准备。里莎维和阿里拿到了伪造的护照,护照上显示他们俩是夫妻,然后他们也清楚了自己的任务—跨越边境进入约旦,杀死几名美国特务与以色列情报人员。此外,扎卡维的人还为他们编造了一个听起来相当可信的故事:夫妻俩此次前往约旦,是为了诊治不孕不育。准备工作的最后一步,是将“夫妻俩”带到一个地方,在那里,扎卡维派出的教士为他们主持了一场正儿八经的婚礼。如此作为,当然不是为了真正撮合两人。按照计划,里莎维和阿里肯定不会假戏真做,这场婚礼,只是为了避免触犯“教义”。极端分子向来认为,女性不应单独出门,若要出外旅行,她们应有丈夫或男性近亲相伴左右。
接着,“夫妻俩”一直待命,等到斋月结束。开斋节落下帷幕后第二天,两人出发穿越沙漠来到约旦。旅程花去整整一天时间。途中,他们的签证险些招致怀疑。终于,他们拖着疲惫的身躯,住进了早已安排好的公寓里。公寓附近,乃是安曼最大的伊拉克侨民社区。此时,距离预定的行动时间还有4天。4天之后,正是11月9号。约旦日期缩写方式承自欧洲,按照那种传统,那一天也可被约旦人记为“9?11”。
“9?11”终于到了。阿里将炸弹装进背心,又帮助里莎维穿好作案工具。她的肚腹周围足足裹着9公斤“黑索今”炸药和弹片。为了保证炸弹能顺利引爆,阿里查验得非常仔细。然后,他拿出胶带,将暴露在外的金属引线缠绕起来。准备停当的两人,爬上一辆租来的汽车直奔拉迪逊酒店。9点不到,“夫妇俩”已经出现在了目标地点。
走进酒店的“费城宴会厅”,里莎维顿时怔在原地。眼前的景象,似乎不大符合她的想象。事后,里莎维向阿布·哈伊萨姆表示,自己原以为会遇上一群操着英语、西装加身的美国特工。但是,她在大厅里看到的人,却都是普通的约旦人民。原来,行动的目标竟是一场婚礼。
推开大厅的门,里莎维遇到了好几个带着小孩的家庭。身着节日服装的年轻女人,显然是为了婚礼而来。男人们聚集在大厅的一侧,另一个角落则被女士占据。显然,他们正准备跳起达卜克舞(dabke),开启一场阿拉伯传统婚礼。这些景象,里莎维统统看在眼里。一时间,她有些茫然无措。
一位酒店职员走了过来。他觉得,这对“夫妻”闯进酒店大厅,应该是为了找人。里莎维的搭档嘟嘟囔囔,只说想来见识一下约旦传统婚礼到底是什么样子,等会儿他们就会离开。打发走职员,一男一女两个伊拉克人立即散开。他们朝着不同的方向走去。终于,里莎维在一群女青年身旁停了下来。她把手伸进外套,拨动了炸药的开关。至今她也不明白,为什么那副炸药哑了火。也许,她当时太过紧张,拉错引线了。她不禁望向搭档,才发现问题有些严重。只见阿里神情严肃,直奔门口而去。
里莎维呢,她突然打算逃走。不过,她还没有迈开步子,就发现阿里已经站上了一张餐桌。接下来,可怖的爆炸声,响彻了整个大厅。
“其实,我是想脱下那副背心,但是我不知道如何解开束缚。”里莎维说,“所以,我只能选择逃离。”
厅内已经乱作一团。她绕开惊惶的人群,又从伤者与死者身边走过。当气喘吁吁的她稍稍镇定下来时,酒店已经被远远抛在了身后。那件背心,还是和她的身躯紧紧相连。只是她的身上,已经沾满血污。
而后,她坐上一台出租车。此时的她有些迷惘,也有点愤怒。她记不得住所的地址,也忘了附近的地形。在她下车地点附近的一些商户和路人都记得这个一身黑衣的陌生女子。当时,她连滚带爬冲出汽车,操着伊拉克口音,结结巴巴地向身边的人问路。她走路的姿势形若一具僵尸,显得很怪异。那些和她擦身而过的人,都觉得里莎维“肯定有些不正常”。她找到了兄嫂的家,而后一头倒在床上不肯起身。她落入法网的地点,也正是在那里。
几天以来,案发当时的各种场景都在里莎维的脑中漂浮来去。迷惑,由此化为恐惧。那些她应该对付的美国特工,到底又在哪里?难道,扎卡维派给她的任务本来就意不在此?
“他们反复告诉我,说我要除掉的对象都是美国人。”面对哈伊萨姆,里莎维甚至有些埋怨,“我答应他们,只是为了给兄弟们讨个公道。”
因为仇恨,她上了当。其实,她一直也没有悔改。她只是觉得计划出了差错,所以才会酿成那出惨剧。她从来没见过扎卡维,但她始终不敢相信,“基地”组织伊拉克分支的领袖愿意牺牲一条性命,只是为了除掉一群参加婚礼的妇孺。里莎维觉得,一切都是她的错。她甚至难以相信,在那个瞬间,她的手指竟然摁动了雷管的开关。她就那样放弃了自己的未来,同时罔顾了一群陌生人的性命。还好,那个小小的金属片出了问题。
“我其实不想死。”她的声音轻柔纤细。
审问持续了几天,里莎维的价值也渐渐变得清晰。她从未见过扎卡维,也和“基地”分支里的任何重要人物没有关系。她不是情报局人员中意的那种俘虏。他们的藏身地在哪里?他们的走私路线又经过哪些地区?这些问题,她一概不知。对于扎卡维的行动,她也毫无头绪。说实在的,她有些笨。这个被仇恨迷住了双眼的笨女人,倒是很合扎卡维一伙的意。她轻易地上了钩,为了一个不曾存在的理想而豁出性命。当然,就连这个任务,她也搞砸了。
哈伊萨姆对里莎维产生了些许怜悯。但是,惨案的记忆实在太过鲜活,由此生出的对恐袭分子的愤怒已远远盖过了怜悯。他丢下里莎维,回到自己的办公室,继续着自己的任务。比起其他事情,眼下这个任务最为紧要—他要抓住扎卡维。
抓住扎卡维,其实不单单是一个任务。哈伊萨姆觉得,这已经是自己一生的义务。哈伊萨姆精力过人,这一点大家都清楚。为了长时间工作,上校经常会在情报局总部洗浴和起居。现在,他已经打定主意要搬进自己的办公室。不到扎卡维落网的那天,他绝不回家。其他部门的不少军官也下了同样的决心。就连翻译和文员,似乎都在同仇敌忾。
“正义面前,每个人都受到了感召。”一名情报人员表示,“我们必须拿起武器,继续工作。”
一直以来,扎卡维都想“唤醒”约旦的500多万逊尼派教众。他想让他们团结起来,而现在他得偿所愿了—大家已经团结一心,都想要了他的命。
惨案过去几个小时,安曼的大街小巷便挤满了抗议的人群。城中最古老的宗教场所旁边,很多人一面游行,一面高喊:“扎卡维,下地狱!”另一些人则一边哭泣,一边前进。领头的妇女身着哀悼用的黑衣,还手持一面标语表示对“安曼新娘”的同情。灾难发生后第一个周五,全国各地的清真寺照常举行祷告仪式。宗教领袖趁此机会,发出了步调一致的谴责声。在恐怖分子出生的扎卡小镇,扎卡维的兄弟与56位亲戚特地登出广告,表示和他断绝关系。
两年之前,美军侵入伊拉克。打那以后,恐怖暴行开始肆虐邻邦。对此,大多数约旦人都是沉默以对。汽车炸弹的可怖袭击让一些约旦人心生恐惧。不过,眼见美国人陷入泥潭,布什政府改造中东的计划濒临破产,许多约旦人甚至有些喜不自胜。甚至,在安曼的某些贫民区,扎卡维被人视为民族英雄。大家觉得,他保护逊尼派同门免受美军与什叶派的迫害,实在是护教有功。
但是,安曼酒店的爆炸案让扎卡维的形象发生了改变。到了今日,即便惨案已经过去多年,广大约旦人提起“扎卡维”这个名字时,都显得异常轻蔑与愤恨。
“这是犯罪,这是严酷的暴行。这样的犯罪与暴行和伊斯兰信仰毫无关系。”贾迈勒·穆罕默德(Jamal Mohammed)是一名小店主,这次特地来参加游行。他一边挥舞约旦国旗,一边对着安曼一家英文报纸的记者说出了上述心声。
“扎卡维就是个可恶的罪犯,他已经完全疯癫。”另一个人插嘴表示。
从网络聊天室到报纸专栏,再到大学的讲坛,穆斯林的声音是如此一致。在伊拉克,扎卡维常常把美国军队指为敌人,可是,他才是那个杀戮无辜伊拉克平民的凶犯。在安曼,他又大肆诋毁王室和政府公务员,并且居然做出了在一场普普通通的逊尼派婚礼上屠杀无辜妇女和儿童的暴行。一向保守的穆斯林兄弟会,也将这次事件斥为“怯懦的恐怖主义丑行”,而且“纵使拥有任何借口,也不能原谅”。
爆炸发生之时,阿卜杜拉正在哈萨克斯坦访问。国难一出,他连夜赶回。途中,外国领导人不断来电以示慰问。凌晨5点,国王终于回到安曼。
那天晚些时候,阿卜杜拉来到医院看望幸存者,之后,他上了电视发表演讲。公众面前,国王语气沉静。他向国民保证政府一定彻查“涉案的恐怖分子和那些资助他们的人”。表面上,他镇定自若,不过,据阿卜杜拉后来回忆,其实当时自己早就气疯了。
“我们要马上展开报复。”盛怒之下,阿卜杜拉召集了安全部门的主要负责人,随即下了决心,“扎卡维实在欺人太甚。我们要立即行动,抓他归案。”
可是如何才能抓到扎卡维?阿卜杜拉却并未指明。当时,国王自己也不清楚下一步行动的方向在哪里。但是,从那一天起,约旦的安全策略有了重大转变。曾经,约旦的整体局势尚属安全,约旦情报局只管守土。这一点,情报局的诸位员工很是以之为傲。为了打击恐怖犯罪,约旦政府也常常和其他国家分享情报。盟友之中,自然也包括美国。安曼酒店爆炸案发生后,阿卜杜拉决心主动出击,向“基地”组织发起挑战。约旦政府已打消顾虑,他们将直接与美军携手合作。一大批经验丰富的情报局官员,将成为美国特种部队的得力助手。双方的目标,直指恐怖分子设在伊拉克境内的基地。
袭击发生后第二天,罗伯特·里切尔曾和国王有过一次交谈。话里话外,约旦国王对待情报事务的态度已经大有转变。作为中情局安曼分站的主管,里切尔曾经两度驻留约旦,其间,他和国王渐成莫逆之交。如今,里切尔已经成为中情局行动部门的二把手,他麾下的情报小组极为神秘。为了表示哀悼,也为了关心调查进展,里切尔拨通了国王的电话。
“这是我们的‘9?11’,我们的国难。”里切尔还记得国王的话语,“灾难的创伤,我们将永远铭记。”
伤者之中,还有阿卜杜拉的一位熟人。为此,国王特地去了医院探望。医院之行,深深触动了阿卜杜拉,同时,也让他怒发冲冠。“这些受害者都是普通百姓。”国王提及此事,不禁哽咽,“新娘和新郎的父亲都遇害了。”
几周过后,纪念逝者的人群渐渐散去。不过,约旦人民的心灵创伤仍然难以愈合。过去,一些宗教极端分子常常发声为扎卡维辩护。今天,他们似乎也改变了观点。这是情报局的一名卧底特工亲眼见证的事实。
“有些人从来和情报局不共戴天,如今却也选择和我们合作。”卧底特工表示,“很多人都在联系我们,想要把他们对扎卡维的看法一吐为快。扎卡维,现在真是众叛亲离。”
一起爆炸事件,竟然激起了成千上万人的谴责与唾骂。扎卡维有些吃不消了。接下来的几周,他显得非常收敛。一时间,世界各地所熟知的那个骄横跋扈的扎卡维不见了。
眼见家乡人民也开始游行示威,反对自己的横行暴虐,扎卡维隐隐害怕起来。他打算利用媒体扭曲事实,以求混淆视听。上一次,当安曼的化学袭击阴谋破产的时候,他也采取了同样的策略。于是,通过网络高调认领安曼连环爆炸案的几小时后,扎卡维忙不迭录制了第二段录音。借此,他撒了个谎,称自己原本是瞄准了同一家酒店里的几名外国情报人员,没想到临时出了岔子,才害死了婚礼上的那么多人。任何死于爆炸的穆斯林,自然都是出于“无心之失”。而且,婚礼上的遇难者虽有可能是被自己“刺杀外国人”的图谋所殃及,但是,谁知道美国人是不是也在婚礼现场附近安置了一枚炸弹,准备导演一出惨剧?
“我们的兄弟认真可信,他们分得清自己的目标。”扎卡维巧言狡辩,“安拉清楚,我们对3座目标酒店进行了2个多月的密切监视,最终确信它们已经沦为美、以两国特务机构的秘密据点。”
扎卡维大发谰言,就连“基地”组织也看不过眼了。不久之前的7月,本·拉登的副手扎瓦希里刚刚对“约旦人”有过一次温言规劝。现在,“基地”组织再次发言谴责。这一次对扎卡维展开批评的人,是本·拉登的另一位重臣阿迪亚·阿卜德·拉赫曼(Atiyah Abd al-Rahman)。拉赫曼原籍利比亚,他和本·拉登的战斗友谊已经超过了20年。对于扎卡维,他的言辞可比扎瓦希里严厉多了。拉赫曼觉得,“约旦人”的所作所为,已经让“基地”组织在逊尼派信众之中声誉受损。他操着命令的口吻,要求扎卡维立即停止对“基地”组织的抹黑行为。而且,由于“约旦人”不听指令、自行其是地组织了这次“安曼的酒店行动”,他又挨了拉登的一顿训斥。拉赫曼由此严肃警告扎卡维,以后,他的一举一动都需经过上级允许。
“我们不单单是杀手、屠夫,我们的事业也不仅仅关于血腥、诅咒、叫骂与威胁。”拉赫曼表示,“我们需要扩大眼界,我们要让仁爱战胜愤怒。”
拉赫曼曾经参与过阿尔及利亚内战。在那些战斗中,政府与极端分子的对决十分惨烈。历史上,许多“圣战”组织都因为滥施暴行而招致人民反感,最后落得了灭亡的下场。拉赫曼就事论理,希望扎卡维吸取教训。“因为缺乏理性,这些组织自取灭亡。他们漠视民意,他们的极端、压迫与暴行让人民心生嫌隙。缺乏善意、同情与博爱,也是这些组织相继败亡的原因。”拉赫曼在信中写道,“敌人没能打败他们,但是,他们却自己打败了自己。”
这一次,扎卡维没有出言辩驳。到了1月,安曼酒店连环爆炸案已经过去了2个月的时间。这时,扎卡维表示自己将会退居二线。“基地”组织伊拉克分支将会招纳更多的伊拉克人。分支的领导权,他也将交给当地人。他们还准备成立一个名为“圣战者舒拉委员会”(Mujahideen Shura Council)的组织,至于扎卡维,则会转任“战略顾问”。根据当时“基地”组织伊拉克分支的一份声明,扎卡维此举意在“解决分歧、弥合异见”。
一时间,扎卡维似乎失去了威信。在他的职业生涯中,这样的情况实在少见。安曼袭击之后,他写下一篇备忘录。“如今的伊拉克形势,对于美军愈发有利,对于抵抗运动则愈加困难。”组织的窘境,被他形容为“目前的困难”,他甚至觉得,事情还会变得更加不堪—这些观点,他都记录在了上述那本备忘录中。这本备忘录也在美军搜索“约旦人”藏身点的时候,一并被缴获。伊拉克新政府军的壮大,让扎卡维万分恐惧。他觉得,伊军已经成了“挡在美军身前的一块盾牌”。“分支”人员大量被捕,扎卡维为之苦恼不已;海外“献金”日益枯竭,更叫他异常不安。为了打破困境,也为了挫伤美国人的锐气,他试图想出一条不同寻常的惊天妙计。比如,他曾幻想美国会与伊朗开战。美国介入伊拉克局势,乃是源自一份错误情报,对此,扎卡维自然清楚。他思忖着,觉得自己可以制造假象,让美国人将军事矛头指向德黑兰。他甚至想过假冒伊朗支持的什叶派武装分子,向西方目标发动恐怖攻击。没准,只要他散布消息,声称“伊朗拥有大规模杀伤性武器”,美国人就会乖乖上当—这些“奇思妙想”,全写在了他的备忘录里。
当然,幻想只是幻想。就连扎卡维自己也很清楚此路不通,所以没有证据显示他打算将这些想法付诸实践。但是,他有更为实际的手段可以切实地给美国人带来麻烦,这些手段,也被他一一列举出来。其中的一条,是煽动宗派冲突—逊尼派与什叶派的冲突、什叶派与库尔德人的冲突、什叶派与其他任何势力的冲突,等等。笔录最后,扎卡维添上了一条训诫,读来很有一些自我反省的诚意。
“我们要避免从事那些可能伤害抵抗运动形象的事情。”扎卡维表示。
其实,扎卡维并没有反省,没过多久,那个人们熟悉的扎卡维又回来了。沉寂数周之后,扎卡维终于开始策划新的恐怖袭击事件,而且这起恐袭计划的规模大大超过了他在安曼酒店制造的那起。整个阴谋雄心勃勃、计划严密,而且颇有一些戏剧性。伊拉克的暴乱就像一台绞肉机,随时都在吞噬人命,但唯有这起阴谋,却显出了一点难得的战略性。这起事件及随之而来的社会影响,让扎卡维此前的种种作为,与之相比都不值一提。这次事件,彻底粉碎了美国人想要体体面面结束战争的希望。
2006年2月22日,晨光未现,5名身着军装的武装分子走进了阿斯卡里清真寺(Mosque al-Askari)的庭院。清真寺位于古城萨迈拉(Samarra)中心,拥有1000年历史以及很高的名望。这个早晨有些寒气逼人。一轮弯月,正好划破了云层。月光之下,清真寺的金色穹顶闪闪发光。什叶派宗教场所之中,此处最为著名。武装分子行动很快,而且几乎未出声音。他们降服了清真寺的守卫,而后把炸弹沿着清真寺的屋顶轮廓摆放开来。
早上6点44分,两声巨响轰彻天际,整个萨迈拉都为之惊醒。大家冲上街头,却没有看见那著名的金色圆顶。圆顶矗立的地方,只剩下一堆碎石瓦砾。清真寺的整面外墙已经倒塌,现出了空空荡荡的礼拜堂,以及残留的石桩、扭曲的钢筋。
没有人因此受伤,更没有人因此死去。这一次,没人再会谴责扎卡维夺取无辜穆斯林的生命。不过,随着清真寺变成废墟,什叶派与逊尼派的仇杀开始逐次升级。双方的冲突遍布萨迈拉各地,有时候,整整一个社区的人都被屠杀殆尽。仅仅几天之后,萨迈拉的市立太平间收殓的尸体就已经超过了13000多具。整个国家,也都因为清真寺被毁而陷入恐惧。美国大使馆里,罗伯特·福特所在的办公室连续召开了十几次会议。美方召见了许多两派要人,哀求他们一定维护和平。当晚,白宫收到一封密报,报告的主题很不吉利—“宗派冲突已达顶点”。
“无论私下还是公开的场合,都有不少有识之士向我们表示了担心。他们觉得,伊拉克可能爆发内战。”报告内容中写着这样的字句。
布什政府的官员们很快得出结论—此事一定与扎卡维有关。而后,他们惊讶地发现,伊拉克宗派冲突造成的死伤,远远超出了约旦遭遇的几次恐怖袭击。一些资深官员觉得,萨迈拉爆炸案就是整个战争的转折点。另一些人则认为,扎卡维丢下的“火星”开始燎原了,整个伊拉克由此陷入宗派仇杀的熊熊火焰。
萨迈拉的变故,给了布什莫大的刺激。
“在我看来,萨迈拉清真寺爆炸案几乎击垮了他。”这是美国驻伊拉克大使约翰·尼葛洛庞帝的意见。那个“他”,当然就是总统本人。“他肯定觉得,整个局势由此变得无法控制了。那种感觉,让他心中恼火万分。”
此后,尼葛洛庞帝还能想起,每当有人要向布什汇报什么关于伊拉克的事情时,总统总是一脸苦相。“他那样子仿佛在恳求大家,千万不要再告诉他任何坏消息。”
相反,扎卡维自然很是高兴。萨迈拉事件之后,他忍不住召集专业人士,为自己拍摄了一组宣传影像。这之前,“约旦人”一直在克制本性,避免这样出风头的事情。
安曼遇挫之后,“约旦人”想了许多办法要提高效率。其中,他尤其重视控制媒体舆论。扎卡维善用网络,他把网络暴力当作武器,也当作招兵买马的工具。于是,在尼古拉斯·伯格身首异处的录像中,他亲自出镜—当然,当时的他戴着面具没有露脸。现在,他觉得,“基地”组织伊拉克分支应当重塑形象,而自己则要身先士卒。
他不再自称“屠场主人”,同时,他也不喜欢安坐桌旁慢慢讲道—那是本·拉登与扎瓦希里的一贯风格。他想把自己塑造成为“圣战英雄”。
视频拍摄持续了几天时间。当时,萨迈拉爆炸也不过刚刚过去几日。而且,这段影片经过了精心的剪辑,看起来专业无比。至于内容则很是简单—除了扎卡维,还是扎卡维。观众可以看见扎卡维参加军事会议、扎卡维阅读地图、扎卡维与手下在沙漠中漫步、扎卡维手持轻机枪四处扫射,如此种种,不一而足。每一帧图像,似乎都在说明扎卡维是个无法无天的罪犯。本·拉登一伙也会灌制录像,有时候,“沙特人”也会带着武器出现在镜头之中。有时候,本·拉登也会拿起卡拉什尼科夫冲锋枪,打出一两发子弹来作作秀。胡须泛灰、长衫加身的他,身边总是围着一群比他年轻得多的后生。相反,录像中的扎卡维总是自信满满,他看起来毫不惧战。他从头到脚一身黑色—胡须如此,帽子如此,忍者式的裤子也是如此,长袍更是如此。只有肩上绿油油的子弹带,以及脚下最新款的美国造“新百伦”板鞋,才能为这副躯体带来一点色彩。
视频中,扎卡维恢复了往日的风采。他吐出的每一句话,都显得自信满满,只是话语中的叫骂,确实少了许多。他甚至很少叫嚣攻击那些“十字军”。相反,他满怀深情地把伊拉克叫作“我珍爱的国度”。他一开口,仿佛是在朗诵诗歌。
“安拉遂愿,你们的敌人已经暴露。他们变得虚弱、无助,他们已经粉身碎骨!”扎卡维咏道,“不要、不要让他喘过气来,操起刺刀,瞄准对方。啊,持旗的人,就在一旁!”
情绪,实在无须再煽动。扎卡维煽起的宗派斗争之火,已然蔓延到了伊拉克各地。这团火焰,当时正处于烧得最旺的时期。安曼酒店爆炸案后不久,美军竟然在巴格达搜出了一处地下监狱。此地由几个出身什叶派家庭的警察开设。他们利用炸药炸出一个地窖,专门用于关押逊尼派囚徒。在这里,警察对囚徒拳打脚踢、滥施虐待。美军一共在这里发现了接近200名囚犯,他们个个皮包骨头,许多人每天都会遭受毒打乃至电击折磨。
黑狱之外一个街区不到的地方,就是法拉赫·纳吉布(Falah al-Naqib)的住所。此人信奉什叶派,乃是伊拉克新政府的内政部长。部长事后承认:“此事我们也有责任。”调查显示,扎卡维挑起的零星冲突,最终导致了这起有组织的大规模犯罪。伊拉克政府中的一些官员,甚至对设立黑狱、虐待囚犯之类的报复行径大为支持。扎卡维挑起宗派矛盾的行为,虽遭到了一些穆斯林的反对,可是这些人也不得不承认,“约旦人”的策略确实很有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