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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节 本有(Ereignis)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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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同一律》一文(1957年)和《什么叫思想?》的讲课(全集第8卷)存在相互关联。[41]首先,在上面所讨论的《什么叫思想?》中,海德格尔曾指出思想和存在的共属一体不能贸然被解说为“同一性”(Identität)。[42]这个“同一性”的问题在《什么叫思想?》中没有具体讨论,而在《同一律》中才得以展开。这种展开的过程表现为思考同一性和巴门尼德的“同一残篇”(残篇第3)的关系。其次,《同一律》一文对《什么叫思想?》中的共属一体(Zusammengehörigkeit)及需用(Brauchen)问题实行了进一步思考,这一思考集中在本有之思当中。因此可以说,《同一律》是对《什么叫思想?》中的相关问题的进一步展开。

海德格尔为什么思考“同一性”问题?一个外在因由是,这个演讲为弗莱堡大学500周年校庆所做。在这样一个时刻和场合,同一性问题是一个非常合宜的思考主题。在500年的历史嬗变中去追问自身历史的同一性,这并非可有可无之事。

但除开这一哲学之外的历史因缘,更重要的是,同一性是传统西方形而上学的经典问题。这一问题在柏拉图那里就已经得到显露。因此海德格尔的演讲以柏拉图开始,在《智者篇》中特别挑选了一段涉及静止和运动的文本(254d)[43],这绝非随意的动作,它暗示着同一性问题的形而上学源起。

其次,同一性问题是德国古典哲学的经典问题。按海德格尔的理解,由莱布尼茨和康德所准备,经过费希特、谢林和黑格尔,同一性之本质才找到了落脚点。[44]

当海德格尔将巴门尼德的“同一残篇”同从柏拉图到德国古典哲学这一形而上学传统中的同一性问题形成对照,并且接续《什么叫思想?》中的“共属一体”之思,指出形而上学传统中的“同一性”问题的基础是早期希腊那里的存在和思想的共属一体时,他的目的是通过对形而上学传统的批判性解释而暴露其真实基础,使形而上学被收回入它自己所从之而出的真理之中。也就是说,它是一个在和传统形而上学进行相分设置(Aus-einander-setzung)的过程中打开形而上学自身所蕴含但却被遗忘了的真理的努力。

这种相分设置的关系在这里被称为“弹跳”(Satz):“这种自我脱离(Sichabsetzen)乃是跳跃(Sprung)意义上的弹跳(Satz)。”[45]弹跳的意思是,在形而上学内部凭借形而上学所提供的地基起跳,跳出形而上学自身的囿范。Der Satz der Identität[同一律],在这个不显眼的演讲标题中所蕴含的真正意图是,借传统形而上学的“同一性”这个“定律”(Satz)发起一种“弹跳”(Satz),借力打力,跳跃入早期希腊思想当中。[46]

海德格尔是通过语言双关来更生传统的大师,这个标题本身对双关语Satz(定律/弹跳)的使用便是一个思想转化(Wandelung)的行动。海德格尔对巴门尼德的“同一残篇”的沉思,便在这样一个存在历史背景下得到展开。

明了了这一问题背景之后,我们需要更具体地来看海德格尔在此处如何进一步指引人与存在的共属一体。

海德格尔首先把“共同归属”(Zusammengehören)这个词拆开,强调“归属”(Gehören)优先于“共同”(Zusammen)。这意味着归属在一起的双方不是现成的东西,它们的那种共同不是事后的并置。共属在一起的双方具有相通的来源。这种相通的来源不是任何固定的东西,而是两方的相互归属这件事本身。正是这种原本的归属,让双方成为一体性的东西。

其次,当海德格尔在《什么叫思想?》的问题域中强调人对存在的归属时,他在这个演讲中从反方向指明了人对于存在而言是不可或缺的环节:

让我们按照它的开端意义将存在思考为现身在场。存在关及着人而现身在场,这既不是附带的情况也不是例外情形。只有当存在经由它的呼求而关涉(an-geht)到人,存在才本质现身并持续着。因为唯有为存在而敞开的人才让存在作为现身在场而到来。[47]

但是存在本身归属于我们;因为只有在我们这里它才作为存在本质现身,亦即现身—出场(an-wesen)。[48]

这两段引文中的“只有”一词表明了人不可或缺的作用。如果没有人,存在就没有一个现身在场的处所。但此处的表达也极易引起误解,仿佛海德格尔在晚期思想中仍将存在维系于人。这里的“人”不是近代主体意义上的。存在只有在人这里本质现身,不是说“客体”必然关联着“主体”,甚至是从“主体”出发才得到设定;相反,人意味着一个敞开域,这个敞开域并不能反过来控制存在,而反倒受制于存在本身的发送和解蔽。

当《什么叫思想?》所侧重的人对存在的归属和《同一律》所侧重的存在对人的依托两方面结合在一起,当存在与人的关系被理解为一种相互往来的关系,本有的结构就呼之欲出了。

众所周知,“本有”(Ereignis)是海德格尔后期思想的主导词,对本有的理解必须深入研究以《哲学论稿(从本有而来)》为代表的存在历史七部手稿。在海德格尔生前发表的文章中,《同一律》则是讨论本有的一个最关键文本:“研究这一问题(指Ereignis问题,笔者按)的最合适文本是《同一律》演讲。人们最好是听这个演讲而不是读。”[49]

在这里,海德格尔对本有解说道:

事关宏旨的是朴质地去经验这种人与存在在其中相互拥有本己(ge-eignet)的本己拥有(Eignen),也就是说转投入(einzukehren)我们命名为本有的东西当中。

本—有(Er-eignis)乃是在自身中摆荡着的领域,人与存在经由这一领域在其本质中相互达及(erreichen)……

存在与思想一道归属于一种同一性,这种同一性的本质源自那种我们命名为本有的让共属一体(Zusammengehörenlassen)。[50]

从海德格尔对“相互拥有”“相互达及”等词的使用中可以看到,在本有中包含着存在与人之间的交互关系。特拉夫尼将这种交互关系称为“对话式的”:“‘对话式的’……结构在于,只有当两个要素彼此相向并互为分离地运动时,那个一——‘本有’或者‘存在’——才会发生。一来一往的对话模式……能够帮助我们理解‘在自身中来回摆荡着的(in sich gegenschwingend)本有’。”[51]这一关系用海德格尔自己的语汇来表达即“回转式的”(kehrig)。它意味着本有为作为此在的人建基;反过来,作为此在的人也为本有建基。[52]而“摆荡着的”(schwingend)这个饶有意味的形容词,同样彰显出了存在和人的往来关系本身。存在与人相互共振、相摩相荡。

作为关系性的本有不是实体性存在,而是一个敞开性的空境,是存在和人各自得以源起的“基础”。这个“基础”(Grund)本身是虚灵空无的场所,它乃是基础之离开(Ab-Grund)的空明境域(das Offene),它犹如一片找不到固定光源的光明之域,是纯粹构成性的。[53]海德格尔在演讲中所用的“领域”(Bereich)、“星丛”(Konstellation)[54],还有《什么叫思想?》(全集第8卷)中所用的“元素”(Element)等词,都是为了指明这一境域本身的虚灵。之所以说它“虚灵”,是因为它并非现成双方中的任何一方,而是双方相互交错的往来关系本身。

这种往来交错、彼此触发的关系循环无休,是一种“无限”。无限并不是没有限制,而恰恰是在各个端点的限制中永不止息地回环往来。[55]

这就是人与存在的关系,两者各自解除了自己的片面性和有限性,相互归属一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