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个人的个性(亦即他既定的性格和既定的智力)就像渗透力很强的染料一样,精确决定了这个人的所有行为和思想,甚至包括最琐碎的细节——这样的事实真是奇妙至极。由于人的个性的缘故,一个人的整个人生轨迹,亦即他的内在和外在事情的记录,会显示出与另一个人的人生轨迹截然不同的差别。正如一个植物学家从一片叶子认出整株植物,居维尔从一块动物骨头就能重构这一动物,同样,从一个人的某一典型行为,我们就可以确切了解这个人的性格。也就是说,我们在某种程度上从这一行为勾画出这一个人,尽管这一行为只涉及一些芝麻、绿豆的事情;事实上,这些小事情经常最能帮助我们认识这一个人,因为在处理更重要的事情时,人们会更加小心控制自己;但在小事情上他们会疏于防备,只循着自己的本性行事。如果一个人在处理小事情时做出了完全不顾及别人、绝对自我主义的行为,并从而表现出他的内心并没有公平、正直的感情,那么,我们就不能够在没有足够保障的情况下托付给他哪怕是一文钱。因为这样一个在所有没有涉及财产的事情上,习以为常地表现出缺乏公正的人,他那无限膨胀的自我在日常生活中从那些人们不会计较的微小动作、行为暴露出来,就像一件肮脏内衣从褴褛外衣的孔洞中向外探头探脑一样——面对这样的人谁又会相信他在处理人我间的事情时,在除了正义就再别无其他动因的情况下,能够做到童叟无欺?谁要是在小事上不体恤他人,就会在大事上肆无忌惮。谁要是忽略一个人性格的微小特征,直到吃亏受累了以后才了解到在此时已暴露无遗的性格,那他就只能咎由自取。根据这一条原则,如果我们所谓的好朋友泄露出卑鄙、下流、恶劣的特性——哪怕这只是表现在毫不起眼的小事情上面——那我们就必须马上与这些“好朋友”一刀两断。这样才会避免误中他们阴毒的招数——这些东西时机一到就会现形。这一做法同样适用我们雇用的仆人。我们应把这一点时刻谨记在心:单独一人也总比被叛徒簇拥着要好。
认识人的入门、基础的确就是坚信一个人的行为在大体上和本质上并不是由这个人的理智机能及其冀望和决心所指引。因此,并不因为这个人愿意成为这样或者那样的人,他就可以成为这样或者那样的人,不管他的愿望是多么的真诚。这个人的行为发自这个人与生俱来的和不可改变的性格,并由动因特别、具体安排。因此,一个人的行为是性格和动因这两种因素的产物。所以,我们可以把一个人的行为比作一颗行星的运动轨迹:行星划出的轨迹是给予这一行星的离心力和太阳对其牵引的向心力共同作用的结果,前者代表了性格,后者则是动因的影响。我在这里几乎不仅仅是比喻,也就是说,行星所以运动起来的离心力,虽然受到引力的限制,但在形而上的意义上而言,就是在这一行星显现出自身的意欲。
谁要是明白了上述的道理就会清楚:我们对于自己在将来某一处境会如何作为的判断顶多只是猜测而已,虽然我们经常会把这一猜测视为定论。例如,在别人提出某一方案以后,一个人会非常真诚,甚至非常乐意地许下诺言在将来某种情况下做出这样或者那样的事情。但他是否会履行这一义务可一点都不是确定的,除非他的本性决定了他所作出的承诺本身,无论何时何地对于这个人来说都是一个足够有力的动因——因为,例如,他非常顾虑自己的信誉,而这一维护信誉的动因所发挥的作用跟别人的强迫没有两样。另外,这个人在将来某一情形出现的时候会如何作为,也可以预先完全确定下来——只要我们正确、细致地了解了这个人的性格以及他将身处其中的外在情形对他性格所产生的影响。如果我们已经见过他在相似情形的行为,那预知当然就非常容易了;因为他在第二次会不可避免地做出同样的事情,但前提当然始终是:在第一次的时候,他已经正确和完全地了解了当时的情形。这是因为,正如我已经常指出了的,“最后产生作用的原因并不以其真正的本质发挥作用,而只是根据其本质被了解的程度产生效果”(15)。也就是说,一个人在情形第一次出现时并不知晓或明白的东西不会对他的意欲产生影响,正如某一绝缘体阻止了导体作用的话,电流传导也就停止一样。性格的不变本质和由此产生的必然行为在下面这一例子里异常清晰地显现出来:某个人在某些情况下并没有像他应该的那样行动,因为他欠缺果断、坚定、勇气或在那一刻所需要的素质。在事后,这个人认识到自己处理事情不当并为之后悔。他或许向自己说:“啊!如果事情可以重头再来,我就会做出不同的行为!”但相同的情形一旦再度出现,他又再次做出了和以前一样的事情——他自己都为此现象感到莫名其妙。
莎士比亚的戏剧为我们提供了大量的例子,至为清晰地说明现正讨论的真理;因为莎翁彻底相信这一真理,他直观的智慧把这一真理以具体、形象的方式表达在他著作中的每一页。尽管如此,我现在还是举出一个例子——莎翁在这一例子里把这一真理表现得淋漓尽致,但却又丝毫没有存心要这样做,也没有做得生硬、过火,这是因为作为一个真正的艺术家,莎翁从来没有从概念出发。相反,他只是满足于把自己直观所见和直接了解的这一心理真实情形表现出来。他并不在乎只有为数不多的人会注意和明白这一道理,也不曾想到在将来的某一天在德国,肤浅和愚蠢的家伙会详细分析说他写下这些剧本只是为了图解一些道德方面平淡无奇的理论。我想说的是诺森伯兰伯爵一角。他在三部悲剧里面连贯出现,但都是以配角的身份出场。他分散出现在十五幕中为数不多的几个场景里。这样,如果我们在阅读时没有全神贯注的话,尽管作者牢牢把握着这一角色,我们仍然会很容易就遗漏这一角色以及这一角色在道德上的一致性,因为对他性格的揭示分散在不同的段落。莎士比亚让这位伯爵在每次出场时都道貌岸然,有着高贵的骑士派头,谈吐也与此相配。莎翁间或甚至让他的嘴巴说出一些相当优美和高雅的辞藻。这是因为莎士比亚的手法和席勒相差很远。席勒喜欢把他笔下的魔鬼涂抹成黑色;作者对其角色的赞许或者反感就在这些角色说出的话语中流露了出来。但在莎士比亚和歌德的笔下,人物一旦站在那里说话,那说出的话语都是完全合乎当时的情理,哪怕这个角色是一个魔鬼。在这方面,我们可以比较一下歌德和席勒作品中的艾尔巴公爵。我们在《理查二世》中初次见到了诺森伯兰伯爵。在这一剧中,他第一个站到波林布鲁克一边阴谋对抗国王,而波林布鲁克后来就成了亨利四世。诺森伯兰伯爵私下里对亨利四世阿谀奉承(第二幕,第三景)。在接下来的一幕里,诺森伯兰伯爵因为在说起国王的时候直呼理查而遭到斥责,但他发誓那只是为了简约。这事情过去不久,他就用一番花言巧语说服了国王屈膝投降。在接下来的一幕,他苛刻、无礼地对待让位的国王。到最后,失魂落魄和郁郁寡欢的国王再一次忍无可忍——他吼道:“魔鬼,我还没进地狱你就已经折磨我了!”在剧的结尾,他向新国君报告说:他已把前度国王追随者的头颅砍下并送往伦敦去了。在莎翁后来的悲剧《亨利四世》里面,诺森伯兰伯爵以同样方式煽动对抗新任君主。叛乱者在第四幕联合起来,准备在第二天早上发动一场大的战役。他们急不可耐地等待诺森伯兰伯爵和他的军队。最后,诺森伯兰伯爵差人捎来一封信:他正抱病在身,但他又不放心把军队交给别人;尽管如此,他希望他的同志们勇敢前进、奋勇杀敌。叛乱者这样做了,但由于诺森伯兰伯爵军队缺阵而导致实力大减。他们遭受了重创,造反的头目也大都被俘虏了。诺森伯兰伯爵的儿子,英勇的“热刺”,也被威尔士亲王亲手击倒。在接下来的另一部戏剧——《亨利四世》的下半部——诺森伯兰伯爵为自己儿子的死亡爆发出雷霆之怒,喘着粗气叫嚷复仇。他再次煽动起暴乱,叛乱的首领们聚集起来准备复仇。在第四幕,一场大战迫在眉睫,他们等候着与诺森伯兰伯爵的军队会合。一封信到了:诺森伯兰伯爵因为无法聚集足够的将士,所以,他将到苏格兰避避风头;尽管如此,他打心眼里祝愿他的同党英勇作战并获得最终的胜利。得到这一消息以后,叛乱者与国王达成协议并缴械投降。国王后来并没有遵守协议,叛乱者也就被消灭了。
因此,一个人的性格并不是这个人理智思考和选择以后的产物。在一个人的行为里面,智力所能做的只是把动因呈现给意欲。智力作为旁观者和目击证人,只能眼睁睁看着动因作用于性格,从而形成人生的轨迹,而在这一人生轨迹里面发生的总体事件,严格来说,其发生的必然性与钟表运动的必然性一般无异。关于这一点,读者可参阅我《论意欲的自由》的获奖论文。认为在做出每一具体、特定的行为时,人的意欲(意愿)是完全自由的看法是一种错觉。在那篇论文里我把人的这一错觉还原其真正的含意和根源;我以此方式陈述了产生这一错觉的作用原因。在下面运用目的论以解释这一自然错觉的同时,我想一并补充产生这一错觉的目的原因。自由和原初性其实只属于人的悟知性格(16)(intelligibeln charakter)——智力只能在人所走过的一生中了解到这一悟知性格——但在人们看来,人的每一单独行为似乎有着这样的自由和原初性。这样,对于我们的经验意识来说,原初的作品就似乎经由我们的单个行为而崭新地开始和结束;我们的人生历程也就以此获得了最大限度的道德警示,因为我们只有经过人生的历程才能对我们性格中所有不良的一面有所感觉。也就是说,只有这样,我们的良心才会伴随我们做出的每一个行为,并发出这样的评语:“你本来不应该这样做,你本来应该做出这样或者那样的事情。”——虽然这句话等于是说“你本来不应该是这样的人,你本来应该是这样或那样的人”。由于一来我们的性格不可改变,二来我们持续身处其中的外在情形遵循着严格的必然性而出现,所以,人生的历程总体上从开始到结束都被精细确定了下来。尽管这样,一个人的一生,连带其主体和客体的既定命运,会比另一个人的一生更加幸福、高贵和具有价值。所以,如果我们不是剔除所有公道、正义的话,那我们就会得出这样的假设:一个人与生俱来的主体条件,以及这个人出生于其中的客体条件,都是这个人前世道德的因在今世结出的果。这一思想在婆罗门教和佛教中牢牢奠定了地位。
马基雅维利似乎完全没有着意于哲学思辨,但他独特、极具穿透力的悟性却让他说出下面这一句极其深奥的话语。他得出这一见解的前提是能够直观认识到:在既定的性格和既定的动因齐备以后,接下来的行为就遵循完全的必然性而发生。他在喜剧《克里提亚》的开场白这样说:“在这世上,如果相同的人和相同的情势再度出现,那用不着一百年,现在的人就会再度聚首,就会做出现在他们正在做的同样事情。”但圣奥古斯丁在《上帝之城》所说过的话可能引导马基雅维利得出这样的见解。
古人对命运的看法不外乎就是他们在意识中确信发生的一切事情都被因果链连接起来,这些事情的发生因而就是遵循着严格的必然性;据此,将来发生的事情已经是完全固定、不变地确定了下来,不容有丝毫的更改,一如过去已经发生了的事情。确切预言将来的事情——在古人的命运神话里——才只是被视为不可思议的事情,如果我们剔除催眠预知和第二视觉的可能性的话。我们不可以试图以肤浅的空谈和愚蠢的借口反驳命运论的基本真理,而是应该作出努力清晰明白和察觉这一真理,因为这一真理是可被实证的——它为我们提供了了解我们那谜一样神秘的生存的重要素材。
上帝决定命运论和上述命运论之间的差别并不是总体上和根本性的。两者间的差别在于前者认为:人的既定性格和对人的行为的外在限制出自某个具认知之物,而后者则认为这一切并不发自具认知之物。就结果而言,这两种命运论殊途同归:必须发生的事情肯定发生。而道德自由的概念是与原初性的概念密不可分的。这是因为如果说一个生存是另一个生存的作品,但在意愿(意欲)和行为方面前者却是自由的——那这一看法玩弄字眼说说还可以,但在缜密的思想里却是欠缺根据的。也就是说,谁要是从无中创造出某一生存,那他也就一并创造出和确定了这一生存的本质,亦即这一生存的总体素质,因为既然创造者把某样东西创造出来,那他也就创造了这样东西所具备的、已经精确固定下来的素质。那么,以此确定下来的素质就会随后遵循必然性而显现出来,并发挥出效果,因为这些素质的所有外现和发挥的效果只是这些素质被活动起来的结果——这些素质只需要外在的时机就会显露出来。只要一个人是这样的人,那他就必然做出这样的事。因此,功德和罪过并不系于这个人的具体行为,而是与这个人的真正本质和存在相连。所以,一神论和人们应负担的道德责任是格格不入的,因为这样一种道德责任始终归于这一生存的创造者。这一造物主才是真正的责任人。人们试图作出劳而无功的努力,运用人享有道德的自由这一概念以协调这些矛盾,但这牵强的协调说法总是一再站不住脚。自由的存在同时也必须是原初的存在。我们的意愿(意欲)是自由的话,那它也就同时是原初之物;反之亦然。前康德教条主义试图分开这两个难题;为此目的,他们被迫假设存在两种自由:在宇宙起源学里面是世界形成的第一原因的自由;在道德学和神学里,则是人的意愿(意欲)的自由。因此缘故,康德的第三对和第四对悖论也就是探讨自由的问题。
相比之下,在我的哲学里,坦白、公开承认人的行为有其严格必然性与我所宣讲的这一学说并没有矛盾:显现出自身的意欲也存在于不具认识力的存在物。否则,如果真的有这样一种行为的自由,而这些行为并不像其他所有的作用效果那样受到严格必然性的控制,那么,其实有其必然性的行为就会与意欲活动——它也表现在不具认识力的存在物的运动中——相抵触。另外,正如我在上文表明了的,我的关于意欲行为有其必然性的同一学说无法避免地让我们必然得出这一推论:人的存在和本质是他的意欲的结果,而意欲因而就是自为之物,而不是依赖某一造物主的存在。但在与此相反的假设里,所有的责任就会荡然无存,就像我已表明了的;并且这一道德的世界,如同自然、物理的世界一样,就会只是一台机器——它的制造者把它发动起来纯粹是为了自己的消遣。所以,凡是真理都是连贯、统一的,它们彼此补充、论证,而谬误则处处碰壁,矛盾之处在所难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