诞生 BIRTH
历代的医师,用诙谐手法为人类的各种瑕疵取了有趣的名称。患有快乐木偶症候群的成年人有重度智障、不停抽搐和经常发笑的症状。好心的医师提醒道:“他们的笑声显然与快乐无关。”
吹口哨脸症候群、豹人症候群、猫鸣症候群,这些名称让病症显得活泼起来。吹口哨脸的人很少见:他们的脸像戴着一副厚厚的面具,双眼斗鸡,眼球上翻,嘴和下巴都有皱褶。豹人症候群的患者身上有深色的斑点,还长着一对尖尖的招风耳。猫鸣症的婴儿哭声像猫叫一样,并且有智力障碍。小精灵症候群的婴儿存在代谢问题,瘦弱且很多皱纹,像小精灵一样有着大大的嘴唇与耳朵,满头的毛发。他们无法长大,最终都会早夭。
而人鱼症候群的婴儿则通常是死胎,他们看起来与人鱼相似(这是产房里开玩笑的说法,其实相似之处不多)。患有人鱼症候群的婴儿只有一条腿,膝盖和脚都朝向后方,所以即使他们能够活下来(事实上不能)并用一条腿蹦跳行进,他们也永远不能看到前进的方向。假如习惯了,这会变成有趣的事吗?当然不。另一种绝对不有趣的是,那些看来像垂死的青蛙的婴儿甚至死婴——他们没有眼睑,嘴巴宽大,皮肤布满鳞屑。书上记载着其病因:“血缘关系”,也就是乱伦所致。
许多出生时不健全的婴儿会在数天或数星期内夭折;即便他们能够存活下来,也多有智力或能力上的缺陷。在《史氏人类畸形辨识》里,婴儿外貌上的异常(耷拉塌陷的脸、畸形的躯干、胡乱转动的眼珠)表征着他们脑子的错乱,也就是说,皮肤和骨架把脑的错乱表现出来了。
他们就在这里,在这一页又一页的黑白照片上。正面照、侧面照,婴儿、儿童和各种年龄的成人,他们都全身赤裸或只穿短裤。摄影师让那些能够站立的都背靠着墙拍照。墙上用黑线画着的方格,是为了方便向我们展示他们身体的变形程度。
在德加的札记中,他写道:“有些情感是无法描绘的,这是很自然的事。”
翻过书页,看,她在这里。在这本书的大约一千张照片中,这张最令我惊恐。她是个快乐的漂亮小女孩,身穿棉质内裤,深色短发,留着刘海,两条卷卷的马尾用毛线织成的蝴蝶结绑着。她对自己的魅力很有自信,笑着直视镜头。她稚嫩的脸颊上闪烁着自信与快乐的光芒,仿佛在问你:我可爱吗?的确很可爱。她三岁,平举着前臂,仿佛向摄影师讨要拥抱。其实更可能是应医生的要求举起,方便大家看清楚她的双臂。由于她所患的病,她无法伸直手肘。像所有股骨发育不良(即短腿)的患者一样,她的腿短得异常。(另一张照片上有个患此症的婴儿,看不到腿,只能看见直接从尿布里伸出的脚掌。)如果这小女孩放下手臂,她的手掌会超过膝盖很多。整形手术:于事无补。智力:正常。照片中的她,对她自己和她的世界都感到由衷满意。有人为她梳头,有人为她系蝴蝶结;总而言之,她是被人爱着的。为什么不呢?“有人爱我们所有人。”伊丽莎白·毕肖普如是写道。
对面那页上有另一个短腿病患,这是一名五岁的残障男童。他畸形的双腿如拳头一般短——如果他能伸直手肘的话,手指可以触碰脚踝。除此之外,他身体其他部分并无异常。他可以长大成人,生育孩子。他稚气的脸孔十分漂亮,赤身站在画满黑线方格的墙前,表情悲戚,低垂着头,眼睛向上看着镜头。他的目光中满是控诉,双眉凝结着抗拒,嘴上挂着哀叹。
自信满满的女童与悲伤凄惨的男童,各据一页彼此对望。看来,在三岁和五岁之间的某个时间点,这些孩子终于发现了,发现自己的腿要远比常人的腿短,而这会导致的问题不只是衣服不好买。
“醒于夜半,泣己之罪。”这是一位哈西德大师的教导。但我们已经说过,大自然根本不会关心我们的罪。我们的罪无关我们肉体的宿命。剥豌豆时,你会发现每个豆荚里都会有一颗有瑕疵的豆子。我自己就长得不值一提。
沙 SAND
几年前,我对沙开始感兴趣。为何沙漠中会有沙?这些沙从何处来?我原以为沙是海浪在岸边制造出来的:海浪拍打大陆岩盘,击碎它,形成石块、碎砾,最后成为沙。后来才知道,我只猜对了一点。
苔藓、盐晶和冰所制造的沙,远多于海浪制造的沙。你可以在山顶和山坡上看到破裂的岩石表面和巨大的沙砾,上面生长着环状或簇状的苔藓。毕肖普曾写道:“岩石上静谧的爆炸∕地衣生长,灰白浓密。”就是这些爆炸,将岩石炸裂。苔藓分泌的酸性物质将岩石分解,苔藓扩大岩石的裂缝,增大的盐晶和结冻的水将裂缝撑得更开。
冰河也会造沙,它们的底部把所经过的大小岩砾刮过一层。冰河融化后,便在冲积平原上留下漂砾、石块、碎石、沙和黏土(也就是被磨成粉末的沙)。风扬起沙土,带着它们一起飞扬。
陆地上的大部分溪流河川也能制造沙粒。小溪和湍流——尤其是小溪——携带着蹦蹦跳跳的石块撞击大地,石块自己把自己撞碎,变成锐利的沙粒。沙粒随着溪流倾泻而下,所以大多数溪流的岸边和水底都是沙。你不妨观察任何一条林间或山中的小溪——越往内陆的小溪越好——你会看到那小溪正在造沙,那些被生产出来的沙就躺在溪床上。石蛾的幼虫拿这些沙当材料来建筑奇怪的石屋。
河水带着沙,奔流赴海。当河流的流速变慢,沙粒便下沉,淤积在港湾,扩大了三角洲的面积。如果内陆岩石是新生成的火山熔岩,譬如在大溪地,以及在哥斯达黎加的加勒比海岸,那溪流带到海边的就是黑色的沙。如果内陆岩石是玄武岩,譬如在哥伦比亚河的高原,溪流带到海边的就会是深色的细沙。如果内陆是花岗岩,像在美国东部那样,带来的沙子则是花岗岩里的浅色石英和长石。
自从加州的洛杉矶郡和橘子郡在自己郡内的季节性河流上筑起水坝,从洛杉矶到新港滩的所有海滩便失去了沙源。在以前,这些能够供应沙子的孱弱溪流,本就并非常年有水。现在,这一带的海滨城镇需要去疏浚港购买淤沙来填地。
沿岸的洋流像涂抹果酱般在大陆边缘抹上沙子,所以海滩上会有沙。海浪无法从岩石上造出新沙,但在浪涛拍打峭壁的地方是例外。大多数情形下,海浪与沿岸的洋流只是沿着海岸散播河沙,然后海浪再把沙抛回大陆陆块的脚下。海浪会击碎死去的珊瑚礁。鹦鹉鱼吃掉珊瑚虫,但它们无法消化珊瑚的石灰成分。这些石灰成分会被一点一点排泄出来,变成热带海滩和清浅海床上珍稀的美丽白沙。在深海里,我们很难见到沙,甚至根本没有。
沙漠里为什么会有沙?因为被风扬起的沙会堆积在一切低洼之处,而沙漠像海滩一样位于低处。不论离海多远,不管海拔多高,你总会在沟渠里、在路旁的泄水口、在岩石和人行道的缝隙中,找到沙粒。
沙子也会堆积在高海拔沙漠之类平坦的地方。在间冰期(指冰河期之间较温暖的时期。我们现在便是处在间冰期),土壤会变干,黏土会结块并往下沉,沙粒会散开并被风带起。因为自身的重量,风中的沙粒会再掉落下来,就好像人如果拿起太重的东西,东西会从人手中掉落。风可以把细石屑(黄土)带得很远,不管掉在哪里,最后沙子只会堆积在某几处特定的地方:北美中部的丰饶草原,以及中国和俄罗斯的平坦盆地。
中国 CHINA
1923年的鄂尔多斯,骡背上的德日进,瞥见了戈壁沙漠的边缘。戈壁沙漠曾是地球上最大的沙漠,位于外蒙古,是一片面积50万平方英里的荒芜高原,沙尘暴在那里泛滥。“在这片被黄河夷平的广袤平原,目之所及只有摇曳的草浪。”孤寂感撼动了他,“我们顶着风,在这个可以看见成群黄羊的广阔冲积河谷行进,踏过卵石和稀疏的草间……我们正穿越三道河的低矮草原。这里早已不见蒙古人的踪影……黄沙季节已经过了。”
第二天早晨,他收起营帐,从锡林河出发前往当时仍是不为人知、位于戈壁中的张家口。德日进正是在那里发现了化石。两天后,他在呼伦湖开始挖掘工作。呼伦湖是蒙古草原上的咸水湖,德日进在湖边的沙丘上展开铺盖并摊平。六辆牛车载着补给品和几个箱子,箱子里装着第三纪绝种马和绝种犀牛的骨头。
次年,他回巴黎重执教鞭。接下来几年,他在中国居留并从事另一次戈壁考察,再回到巴黎,然后骑着骡子横跨埃塞俄比亚的马布拉山丘进行了一趟地质之旅,之后又在鄂尔多斯和满洲里跋涉数月,挖掘骨头,敲击岩石。
在野地里,他总是穿着厚重的外套,戴着一顶宽边帽。胸前的两个口袋,一个放着祈祷书,另一个放着高卢烟。有位朋友形容他为“仪表澄澈之人”。他有着长脸尖下巴,认真时面带微笑,喜欢与人相处。开口笑时,脸上的皱纹道道绽开。他一辈子都坚持把短发左分。他的朋友大多是地质学家、古生物学家、神父、探险家、受过良好教育的巴黎女性和纽约女性,以及考古学家。其中三人构成了一个奇特的组合:朱利安·赫胥黎、亨利·弗里克与保罗·瓦雷里。
沙尘暴的烦人之处是它会产生静电——每平方码80伏特的静电。一位荷兰地理学家找到了解决办法:在沙尘暴中行进时,身后拖一个千斤顶,利用千斤顶将静电导到地面。
这位古生物学家曾将天主形容为“点状的”:“因为天主是无限深邃的、点状的,所以他无限接近我们。”将天主想象为一个点,是明智的或有意义的吗?我想是的。
关于福音书中的神迹,德日进写道:“我必须承认,我不是因为有神迹而信主,而是尽管有神迹仍信。”
云 CLOUDS
我们很幸运能拥有一本云的清查手册,其中记载了1869年夏季加州内华达山区的云。
那一年的6月12日,约翰·缪尔在美熹德河的北岸记下:“积云从东方升起,边缘焕发着珍珠的光芒,和下方肿胀的岩石共同构成了和谐的画面。还有那高耸入云的山岳,坚实而又精致……”
6月21日,他记录下一朵轮廓清晰的云:“像一座孤独的白山,在光与影的重叠下更显孤寂。”
7月2日,出现了一朵棱角突兀似岩石的云:“其轮廓之清晰,为我首见。”
7月23日:“我们这些可怜的凡人又能对云述说什么?”当我们试图将它们描述出来时,它们已经消失了。“然而,这些倏忽出现倏忽消失的空中群山与地上那些更恒久的花岗岩的变迁,都是实在的,也是重要的。它们都经历了被创造而后消亡的过程,但在上帝的日历上,存在时间长短的差异根本不值一提。”
我们没有机会亲眼目睹1869年8月26日图奥勒米草原的云朵,但根据记载我们能够知道那天的景象。中午时分,云朵盘踞了天空百分之十五左右的面积。傍晚时,堆积在丹纳山上空的大片云朵“像画一样,如岩石般嶙峋”,“焕发着丹纳山一般的淡红色”。
9月8日:几朵云在山巅游荡,“像在求职一般茫然无措”。
七十四年之后,在1943年8月11日,一个年轻女子在荷兰的威斯特伯集中营里写道:“死的是我或者死的是别人,其实并不重要。重要的是我们所有人都被做了标记。”
数 NUMBERS
十年前,我曾在书上得知,宇宙中星系的数目有地球人口数目的两倍之多,换句话说,平均每有一个人就有2个星系。自从近年发射了哈勃太空望远镜后,数据得到了修正。或许我们每个人可以分到9个星系——共有800亿个星系。每个星系中至少有1,000亿个像太阳一般的恒星。我们身处的所谓银河系的星系有4,000亿个太阳(误差在正负50%之间),或者可换算成,每有一个人就有69个太阳。根据一篇早期的报导,哈勃望远镜显示恒星的年龄是“130亿年,而非120亿年”。2个星系、9个星系……1,000亿个太阳、4,000亿个太阳……120亿年、130亿年……
天文学家们这种锱铢必较,足以让人头昏脑胀。
人们说,一沙一佛陀。正是这种通俗智慧使佛教伟大得令人压抑。事实上,在所有主要宗教里,只有佛教和道教可以从容地包容整个宇宙——而天文学家说,宇宙是由星系“积聚”而成的。
是否有人相信,星系们的存在是为了让伯利恒的夜空更加闪亮辉煌?
德日进在挖掘现场的时候,寄出了这么一封快件:“你能在垂丝柳丛中发现古城暴露出来的一部分,这座古城以红砖筑成,其中街道、排水沟、房屋一应俱全。……他们生活在三千年以前,他们像我们一样掷骰子,用鱼钩钓鱼,书写着我们看不懂的文字。”
他们究竟是什么人?协助挖掘的蒙古旺楚克一家(包括旺楚克本人和他的五个儿子)是什么人?那个疯狂的中国皇帝,那个疯狂的罗马皇帝,还有那个快乐的古生物学家修士,究竟是什么人?那些在远方的陵寝田地耕作的农民,那位描绘云朵的画家,不断祈祷的阿齐瓦拉比,以及杀害他的鲁弗斯又是谁?特洛伊人曾经十分自信,就像我们一样。然而他们早已不复存在,而我们也难逃一死。特洛伊人最后的据点在公元前1100年消失。那个单手撑起鸟头侏儒整个身子的医生是什么人?那个在水边伐木的以色列人,那个像洗碗一样为婴儿洗澡的艾斯伯格护士,那个计算出全球当前生者(我们的身体体积总计约11亿立方英尺)可以塞进温德米尔湖的统计学家,他们又是什么人?
那些炉灶被黄土掩埋、尸骨被成吉思汗的马蹄踩踏过的家庭,那些被杀害的人,以及我们之中那792亿的死者和59亿生者,还有那个穿着短裤、系着蝴蝶结、张开双臂、开心快乐的三岁短腿女童,以及流亡的以撒·卢利亚,又都是谁?
这些人当中,有谁还可能活着?那个红红的婴儿可能活着,并且睾丸也恢复成正常的颜色。那些在田里耕作的中国农民,大多数人应该也还健康地活着。旺楚克家的夫妻或许早已过世,但他们的孙女仍高傲地驰骋在内蒙古高原。至于上面提到的其他那些人,大概只有那位用大锤叩击苍穹的伐木者和那位精力充沛的艾斯伯格护士仍然健在。那位鸟头侏儒或者那位统计学家是否还活着,这很重要吗?你的父亲还健在吗?你的孩子几岁了呢?他们的离开不过是迟早的事情。为什么我们会觉得,在这个世界上的任何世纪的任何时刻,弄清我们当中谁占主导,是至关重要的?为什么要去追问我们用双脚翻开的是大地之书中的哪一页?
“一个人的死,是悲剧;一百万人的死,是统计数字。”残暴嗜血如饕餮的斯氏,把那些惶惶不安的人变为了统计数字。
如何衡量一个个体的价值?只有我们这些笨拙的会爱人、会悲伤的愚人,才会在意个体的价值吗?关于真主,《古兰经》说:“不管天上或地下,即使小至一只蚂蚁的重量也逃不过他。”真主、上帝或他们的同类,会在乎一只蚂蚁如何肢解另一只蚂蚁,还能察觉到一只麻雀的殒落。这令人欣慰,但我不知这有什么意义。
在某个小镇,有一个叫圣玛利的救济厨房,每晚可供应115人的食物。为什么要给115个人提供食物?不管从人口普查或统计的角度出发,这个人数都毫不起眼。要知道,美国有2亿7,000万人,墨西哥城有1,900万居民,纽约有1,600万人,东京有2,600万人。纽约市的时代广场上,每天有150万人穿梭而过。全美每天搭乘客机的人数也几乎是同样的数目(150万)。诸如此类。现在还活着的这些人,早晚也会加入那些曾经也活着但如今已逝的亡者们。我们自尘土中诞生,又复归于尘土,是宇宙之力在操纵这一切。
一位犹太拉比说:“上帝的话语是简洁的。”
奈莉·萨克斯在战时写道:
这居于沙中的小小光辉
将会如何熄灭?
孤绝的牧笛中
传来了亡者的言语。
以色列 ISRAEL
任何宗教的外表都是民众迷信的结合。只有将各个宗教里每一代中最敏锐的思想家都集合起来,才能抵抗这些喧闹的声音。1978年在新墨西哥州,“就在我为我老公卷玉米饼时……”目击者如此开始叙述她所见的耶稣的脸在玉米饼上的现形。在美国德州普罗格列索的一家汽车零件行,因为地板的油渍显现出疑似圣母马利亚的图案,引来大批群众围观。1998年在加州的科尔马,据说在一棵松树树干干掉的脂液上显出了圣母的形象。在纳什维尔一家叫“爪哇手鼓”的咖啡店,一个刚出炉的肉桂面包卷上出现了特蕾莎修女的脸,于是报纸将这个面包命名为“修女面包”。1996年,在英格兰的莱切斯特,一枚切开的茄子上出现了真主阿拉的名字。有些城市(如斯里兰卡的坎迪)宣称它们拥有佛牙,某位生物分类学家在看过其中一枚后将其鉴定为鳄鱼牙齿。
当新墨西哥州阿比丘的旷野基督隐修院院长菲利普·劳伦斯率团前往以色列,他对团员只有一个要求:“当他们指给你看印着耶稣足迹的石头时,不准笑。”在老挝,也有一个硕大的佛祖脚印。
托马斯·默顿说:“到了某个程度,宗教会突然间变得可笑起来。可你还是决定继续相信。”突然间!
伯利恒是地球上最诡异的地点之一。传说,在这块小小的土地上有一个曾被作为马厩的洞穴,在那里马利亚产下了一个男婴,这位男婴长大成人后向世人宣讲道理,并因此被占领伯利恒的罗马人钉上了十字架——众多学者对这个传说展现出了不同程度的热情,并接受了这种说法。历代的基督徒在伯利恒这里修筑教堂,盖到不能再密集的程度。十余个世纪以来的增建,使这里形成了独树一帜的建筑。但因为许多隐修院密集地攀附其上,没有人能看清教堂的模样。目前这里归希腊正教所管辖,称为圣诞教堂。
在圣诞教堂里,我一层又一层地往下走,踩着久经磨蚀的石阶,经过暗室、礼拜堂,以及沉默的人们走过的蜿蜒廊道。地面由黑石和开裂的大理石铺就。古老的石墙垂挂着厚密的锦缎。头顶挂着层层叠叠的油灯,每一个银质或铜质的油灯都被擦得光亮。那橙色火焰释放出来的光芒,似乎不如它所吸收的光线多——越多的灯被点亮,反而愈显昏暗。
这间圆顶上层的小室非常狭小,一群挪威人挤在里面,唱起了圣诞颂,就像其他参观者无数次做过的那样。石造的圆顶将歌声四处反射所形成的混音,听起来像是六翼天使在钟里歌唱,很是神奇。
再往下一层,我经过几个修士,他们身材挺拔修长,脸庞黝黑俊美,身穿黑色长袍,头戴黑色高帽。这是仍遵循最古老基督教传统仪式的埃塞俄比亚人。再更下一层,在一间小房间里,我越过半高的石墙,看到一群欧洲人在地下低声交谈,听不出他们所用的是哪种语言。
远方传来了一阵低沉的音乐,听起来像是从我的胸腔发出。其实是上层的小室里来自世界各地的人在用各种不同的语言合唱。音声缭绕,直上拱顶。
我沿着数不清的黑暗石阶走下,来到主体部分——最深的地下室:这就是耶稣诞生的洞穴。必须经过一段油烟弥漫的阶梯,才能来到一个远低于地面的石穴——就是这里了。四周弥漫着沙子湿漉漉的气息,这个浅浅的洞穴约有十英尺宽,地面由开裂的大理石铺就。地板的一角被一束细细的烛光照亮;因为受热,烛身扭曲成奇异的形状。人们必须跪下,俯身,探进那个吊着数十盏艳俗油灯旁饰的洞穴,方能见到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