操纵和摧残,是有快感的。自残也是。那种美妙的感觉,只有自己能够体会,真真切切,令人着迷和上瘾。
——案主雅彤
愉悦是一种能力
当人生理唤醒(身体分泌的肾上腺素等激素升高,心跳加快,血压升高,血氧含量升高……),躯体便处于兴奋状态。一般情况下,此时脑内的多巴胺这种快乐递质的释放也会达到顶峰。大脑和身体同步、合一,这就是真正的愉悦感。
激素的分泌是基因决定的,但多巴胺的分泌是一种能力,不同人不一样,取决于大脑相应组织的强弱。大脑组织的良好发育,就像肌肉的良好发育一样,需要反复充血。如果儿时和父母互动的愉悦体验不足,大脑组织就发育不良,大脑组织发育不良就像肌肉组织发育不良一样,力量不足,多巴胺的生成、释放能力以及多巴胺受体的活跃性就都成了问题。
大脑和身体无力同步,人们就很难感受到真正的愉悦感。当身体的激素含量升高,身体处于兴奋状态,同时大脑体验不到愉悦感,会发生什么事情?人的身体会寻求额外的满足。为了区分真正的愉悦感,我们把这时的快感叫做负性快感。
父母爱够了你,你才能拥有愉悦的能力,才能内化他们,拥有完整的人格和充足的安全感,你才会爱自己,爱自己才能爱别人,一切其他才有可能。失去和父母的连接后,安全感就几乎立刻跌到冰点,人也缺失自己作为人的认同。
宗教提供了两种治愈的哲学,一是做加法,二是做减法。加法就是把“自我”的概念扩大,从“自我”(I)变成“众我”(We),如同约翰·邓恩牧师的布道词《丧钟为谁而鸣》一般:
没有人是自成一体、与世隔绝的孤岛,每个人都是广袤大陆的一部分。如果海浪冲掉了一块岩石,欧洲就减少,如同一个海岬失掉一角,如同你的朋友或者你自己的领地失掉一块。每个人的死亡都是我的哀伤,因为我是人类的一员。所以,不要问丧钟为谁而鸣,它就为你而鸣!
减法来自佛教,把自己的欲望和需要一点点去掉。你不是缺少母亲关爱和父亲认同吗?我告诉你,人得出家,从前的父母兄弟妻子儿女都不再是你的家人。你不是缺少关注吗?我告诉你,人不需要关注,你得到深山老林远离尘世去才能修炼。你不是缺乏自尊和价值感吗?我告诉你,人本来就狗屁不是,一钱不值。你不是没有存在感吗?我告诉你,一切都是空的,连你都是空的。
但是宗教上的智慧,那都是大智慧,一般人可做不到,那么一般人在做什么呢?
正性快感缺失,人们便会寻求负性快感。在他们看来,世界上只有两种人。一种是他们可以操纵、摧残的,一种是会折磨他们。只有可以威胁到他们的人才会被视为上宾,等同于父母权威,不可亵渎;在另一种关系中,他们则要扮演施虐者的角色,凡是对他们好的,都是安全的,所以可以折磨。总之一句话,凡是不虐待他们的,他们就进行虐待:首先是操纵,操纵不得就进行攻击,如果攻击不了外界,他们就自残。
操纵
他们会追求权力,以操纵外界获得确定掌控感(如前所述,确定掌控感即基础安全感)。但是权力可不是那么容易获得的,因为生活中必须出现一个或一些比你更弱的人才行。这将在本章后面几节详述。
如果没有获得真正的操纵权,他们会在信念上形成一个类似有操纵权力的变体,以自己的意愿为出发点,拥有一些“人/事必须如此/必须不如此”的信念。“我/世界应当是那样的”这句话,是权力欲受挫、变形后的产物,是发出指责和不满,替代性地满足人们的权力欲。
某些信念表面看起来非常有道理,实际上非常荒唐。我们每个人都有这种不合理信念,充满了“应当”(should),也就是把“想要”“希望”等变成“应当”“应该”“一定”“必须”“绝对”等。
这些“should”都以自我为绝对中心,对世界充满了操纵欲,所以富有攻击性。
第一种“应当”:“生活应当是公平的。”“世界应当是美好的。”“公司的制度应当是这样的。”“校长怎么能这样呢?”这几句话透露出,案主企图成为神在人间的代理,是还没从全知全能的神明状态中脱离出来的婴儿。他企图插手老天的事,企图干涉力所不能及的事情,注定会产生无助感和挫败感。
纳塔利·哥德堡说:“生活不会总是井然有序的。不管我们怎样努力想让生活变得有条有理,意外总会发生:恋爱、死亡、受伤、祸从口出。”爱因斯坦说:“发生重大问题时,我们当时的思想水平往往无法解决。”
存在-分析理论认为,人的主要动机是要理解生存的目的与意义,揭示自己生存的秘密。案主要逐步认识到死亡、痛苦、不确定性的必然性,知道自己不可避免地会体验到焦虑、恐惧、失望以及世界和自己内心的罪恶,懂得只有忍受这些焦虑和痛苦,才能在与这些困难做斗争的过程中体验到自己的存在。
第二种“应当”:“卑劣邪恶的坏人,都应当受到严厉的惩罚。”狡诈是一种病,是病就需要有人得。虽然数量比较少,坏人却是一种客观存在。人群中会有反社会人格障碍(又译冷血症)患者。最新统计的发病率在发达国家为4.3%~9.4%,DSM-5 27则声称发病率为0.2%~3.3%。中国台湾地区为0.3%,大陆没有做过统计。
反社会人格障碍的特征可包括但不仅限于(Kleckley,1976):a.外表迷人/有人格魅力,智力中上,初次见面给人留下很好的印象。
b.无责任感,无后悔之心,无羞耻感,谎言被识破也泰然自若。
c.病态的自我中心,自私,没有爱和依附能力。
d.存在性生活障碍。
冷血症患者是绝对以自我为中心的,但不是每个人都把“坏人”俩字写在脸上,他们的第一个特征(a)就是很有魅力,一般都是道德领袖,口才了得,长相不俗(至少中等偏上)。毕竟,吸引不到人,就没法坑人。
成熟的第一步是遭遇坏人,第二步是接受冷血症患者的比例,因为你知道冷血症毕竟是少数。不懂世故而不世故是幼稚,知世故而不世故是最成熟的善良。
第三种“应当”:“我爱的人必须爱我,否则这就是一个无法容忍的灾难。”人际关系的黄金法则是:你希望别人如何对你,就应该如何去对待别人。但案主常错误地运用这个定律,他们的观念可能是“我对别人怎样,别人必须对我怎样”。这是“反黄金法则”。没有人能够在意识层面控制另一个人的自由意志,上帝都不能,人就更甭提了。你喜欢他/她,他/她就得对你好,你以为你是西门庆还是镇关西?
摧毁(攻击)
人们并不欣赏美。美丽的东西不是用来欣赏的,而是用来蹂躏的,丑陋的东西并没有践踏的价值。
——雅彤
弗洛伊德在晚年,给自己的理论加上了一个“死亡本能”。无法在生(或者马斯洛说的“上升”)中自我掌控,就会有一种自动的替代选择:毁灭欲,获得摧毁过程中的确定掌控感,即基础安全感。
为了获得这种掌控感,人会长出锋利的尖爪和牙齿,寻求破坏和摧毁。当不能用爱构建关系时,就用恨来建立;当不能建设时,就要展示自己的破坏力量。
小孩子遇到世界的冷漠、忽视时,或被人当作不存在时,就会通过摧毁来获得负面的关注,负面关注总比没有关注强。所以他会无意识地主动调皮捣蛋以获得被打的机会,这样感觉最起码还有人理他,至少世界还是有反馈的,世界还是需要他、认可他的存在的。温尼科特说:孩子的反社会行为是养育失败的结果,孩子用反社会行为呼唤关注。
这样的孩子在二十年后,会变成家庭中的施害者。雅彤的父亲因女儿不爱学习,一怒之下打断了她的胳膊。警察问:“是亲生的吗?”“是。”“为什么打这么狠?”“她不好好学习,我不是为了她好吗?天底下有不爱儿女的父母吗?我不教育她,将来没出息你管啊?”
这是什么混账逻辑!如果认为“我不是为了她好吗?”是导致他愤怒的原因,那可实在太荒唐了。实际上,更深层的理由是:“我无法‘上升’,所以谁也别想‘上升’。通过攻击她,我会觉得舒服一点,而女儿应当承担我的发泄桶的角色,因为她是我唯一可以施威的对象。”
女性则善用冷暴力,施加精神攻击,他们总是急于否定和论断(“你不行”“别人家的老公不是这样的”),从别人的自我怀疑中获得自信,从施加的痛苦中获得存在感,以自己施加的痛苦的程度来度量自己有多被爱。同时,“我可不会爱你,我只知道美好的东西被摧毁了就够了,我掌握了你的‘下降’”。施加痛苦并感觉到对方的痛苦,会让她们得到反馈和鼓励,有种自我实现的充实感。
他们在不断地破坏和施虐,却发现总是满足不了,所以处于永恒的躁动和焦虑之中。他们还会在办公室里大嚷大叫,发号施令;跟下属吹牛自己多么多么厉害;天天炫一些他们偶尔拥有却很快就会失去的东西……他们要一次次不断确定:别人是痛苦的,我是可以施加痛苦的,所以我存在。
自残:失败成瘾症及其他
如果攻击不了别人呢?那就攻击自己。当攻击不动世界时,向外的摧毁本能开始朝向自己。受教育程度越高,越容易心灵扭曲,因为他的超我不允许把这些摧毁本能发泄出去,只能攻击自己并体验极度焦虑中的极乐快感。
求死是一种本能,自己“下降”过程中产生的掌控感,十分愉悦。他们为了吐痰才吸烟,为了受虐才挑衅,为了被老师批评才不做作业,为了学不好才上网……“我就说自己会考倒十名吧,真准。”
痛就能感觉到存在,所以痛中自带快感。大脑中有一块叫伏隔核,伏隔核同时负责快感和痛感,痛感和快感本为一体,所以所谓极乐,就是痛感和快感夹杂的感觉。
为了寻找这种入魔的极乐快感,人会自残,会受虐,会追求各种常人体会不到的快乐。受虐很爽,被骗也很爽,自残也很爽……这些正常人觉得不爽的事儿,他们会觉得爽。自虐是有快感的,包括肉体上的自我惩罚和精神上的自虐,那种感觉对他本人来说,非常美好;极乐的感觉,只有当事人才能理解。
极乐快感:人为什么会对折磨自己的东西欲罢不能
1954年美国心理学家詹姆斯·奥尔兹(James Olds)和彼得·米尔纳(Peter Milner)做了一个著名实验。他们把电极埋进小白鼠的脑袋里,想知道电流刺激会不会让它们产生厌恶感。大多数白鼠都产生了厌恶感,这是很自然的。但是,其中一只小白鼠的行为却很诡异,它不仅不讨厌电击,反而好像很喜欢它,它不停地按动电钮接通电源,直到精疲力竭而死。这引起了奥尔兹和米尔纳的兴趣:难道这只小白鼠有自虐倾向吗?于是,他们精心设计了另一个实验以便进一步测验。
他们做了一个横杆,可以控制电流刺激,只要小白鼠一按这根横杆,微电极就会电击大脑中的那部分。结果,小白鼠们一学会按压横杆,就以近乎疯狂的热情来刺激自己。每只老鼠都以极高的频率按压横杆,平均频率为6次/秒,连续按15~20个小时,直至筋疲力尽,呼呼睡去。但一醒来,就又会去按压横杆。为了进一步搞清小白鼠对这种刺激的迷恋程度,他们特意在小白鼠旁边摆上食物,并在小白鼠和横杆之间放上一个强电流铁架。但小白鼠们竟然对旁边的食物置之不理,不顾触电的痛苦,拼命爬过铁架,扑向那根能刺激它们的横杆。后来这个实验在医院脑外科病人那里也得到了类似的结果。
他们发现,病人特别喜欢这种刺激,如果把开关交给病人,他们也会疯狂地按压按钮,忘了吃饭,忘了睡觉,忘了伤痛,直到自己被制止时仍然极力反对结束实验。由此,奥尔兹得出来一个结论,这部分大脑一定是一个产生快感的中枢,他把它叫作快感中枢(Pleasure Center)。
原来,这个不小心被插错电极的地方,叫作伏隔核,是中脑的一部分。只要小白鼠按一次按钮,大脑就会因受到刺激而聚集大量的多巴胺,而多巴胺是高成瘾性药品如可卡因、安非他命的作用媒介。
但是奥尔兹错了,后来的科学实验和病人体验证明,这不是快乐,而是极乐的快感。“我并不感到快乐,而是极度的焦虑、极度的兴奋和极度痛苦的混合感。”一个病人说。
有一种病我把它叫失败成瘾症,有别于成功恐惧症。人通过攻击自己的事业获得自残快感和掌控感。这种自我攻击会让人产生快感,仿佛能够自我掌控堕落的过程。攻击自己需要一个过程,首先就是树立一个不可能的目标,为自我摧毁和自我挫败打个基础。
“在生活中,每个人都应当得到其他人尤其是权威的喜欢和认同。”这其实不是心里话,心里话应该是“在我的生活中,我应当得到其他人尤其是权威的喜欢和认同。”
无可否认,人是需要别人的喜欢和赞扬的,能够得到自然好,但如果把这当作“应当”,就极其不合理了,因为它是不可能实现的。客观事物的发展有其自身的规律,周围的人和事不依个人意志而转移。
这种不合理信念并不是正常动机,而是无意中自虐快感的寻求在起作用。所有人都有获得成功的愿望,但如果要求自己应该(其实是“必须”)成功,这就是一个不可能实现的目标,只是无意识动机在给自我挫败打下一个基础,因为他内心深深地知道,成败得失不由人,尤其是在一个利益格局已经固化的社会环境中,自己要求的那种成功是极其罕见的事情。
如何享受参与的过程和一些小激动,才是普通人能预期的现状。但自虐快感才不理这些东西。一个缺乏安全感又没有在操纵和攻击他人中获得替代性满足的人,总是坚持他应该(也就是“必须”)拥有某事物,而不只是想要或喜欢它而已。这种过度极端化的需求无论应用在生活的哪个方面,都会使人陷入极度的情绪困扰和兴奋之中。没有人不是普通人,过分要求自己要有成就,为自己设定不可能达到的目标,就只能在自己导演的一轮轮悲剧中徒自悲伤。
然后他们会指着这个没有完成的过高目标,对自己进行过分概括化的糟糕至极的评价,完成自我攻击,沉浸并陶醉在极度的负性情绪体验中。过分概括化就是以偏概全,把“有时”“某些”过分概括化为“总是”“所有”等,或者干脆省略不说,如“我真是个废物”。通过看不起自己,让自己看起来更好。说这句话时,他们内在的快感是爆棚的。
这种掌控感,也就是基础安全感,后果是灾难性的,逻辑上是不堪一击的。我们来分析一句话:“我总是被生活打垮。”这句话听着好像挺有道理,但实际上非常荒唐,只是获得自怜快感的一个工具。
首先,“我”。不,每个人都会遭遇一些问题,所以,“我”是不是应该变成“人们”?
其次,“总是”。生活不会总是好,也不会总是坏,世界上没有“总是”这种东西,好坏各一半吧,不如把“总是”换成“有时候”。
第三,“生活”。生活不会打垮任何人,是生活中不好的那部分打垮了人,对吧?所以不如换成“生活中不好的那部分”。
最后,“打垮”的含义到底是什么?站不起来了,工作不了了,死亡了……那才叫“打垮”。一般人顶多算是“暂时不太好”。
所以,“我总是被生活打垮”,就是一句针对自己的过分概括化的糟糕至极的评价。这句话客观一点说是:“人们有时会被生活中不好的那部分弄得暂时不太好。”
自我毁灭欲还会让人喜欢麻醉剂,并成瘾。麻醉剂有两个特点:第一,它会麻醉神经,让人暂时不再感受到虚无的痛苦。第二,要有害,没有害处的一般不会被选择。
麻醉剂本身并不能让人上瘾,因为无法对自己造成伤害,从而失去自我摧残时的掌控感。所以无毒就不会上瘾,人们只是需要这种自残时的快感。
我们知道“醉”人眼里出西施,也就是喝酒后觉得他人变得更有吸引力。而现在又有研究从另一个方面提出:醉酒后,我们眼中的自己也变得更有吸引力。
2013年,劳伦·贝格(Laurent Begue)等在《英国心理学杂志》上发表了一项实验结果。他们在法国的一家酒吧询问了19个顾客,请他们评价自己的吸引力,结果发现酒鬼们身上的酒精含量,和他们自以为的吸引力程度是呈正相关的,就是说,喝酒越多的人,认为自己越有吸引力。
但相关关系,并不说明是因果关系。
贝格和他的同事对86个法国男人进行了一项更加全面的实验,实验如下:
饮酒组:参与者每人喝下相当于6小杯伏特加酒精量的酒。
其中有一半被告知他们喝下去的是含酒精的薄荷柠檬味饮料,另一半被告知他们喝下去的是一种不含酒精但有酒味的饮料。
饮料组:参与者喝下一杯实际上不含酒精的薄荷柠檬味饮料。
其中一半被告知他们喝下去的是含酒精的饮料(酒杯上沾了些酒,让它闻起来有酒味),另一半被告知,他们喝下去的是不含酒精的饮料。
然后他请每位参与者作为模特为自己喝的东西拍摄一则小广告,并给每个人看自己的录像,并评价自己的吸引力程度。
结果发现,那些认为自己喝过酒的参与者,不管是真喝了酒还是假喝了酒,对自己的吸引力程度评价都更高。
也就是说,并不是酒精使人认为自己更有吸引力,而是认为自己喝了酒的想法在一定程度上提升了对自己吸引力程度的评价。
研究人员向100名年轻男性询问关于饮酒会对一个普通年轻男人的性格产生什么样的影响。研究者发现普遍答案中包括:责任心下降,神经质和外向程度提高,坦诚度降低,合群程度降低等。
随后研究人员又请他们回答饮酒如何影响自己的性格,普遍的回答是,责任心下降,外向程度增高,坦诚度降低,但不包括合群程度降低。实际上他们认为自己喝酒后会变得更加随和。
人们认为别的醉汉是令人讨厌的,但自己喝酒后只会变得更有魅力、人见人爱。
求生不得所以求死的人,汉语会用“鬼”来指称,比如烟鬼、酒鬼、赌鬼、色鬼……所以“鬼”这种东西,是实实在在存在的,它不是在地狱里。鬼是一类人,一类可怜可悲无法自救的人,他们生活在自己的地狱里,不断摧毁自己以获得快感。
佛教中讲轮回,说有往生轮回还有今生轮回。何谓今生轮回?就是人还没死,已经转入轮回,肉身成圣,变成肉身菩萨;或身未死,已堕无间地狱。
作为一个科学工作者,而不是诗人,我是不相信人死后会变鬼的,鬼都是活着的人,拥有鬼的各种属性。只是古代人不懂心理科学,才构想出了另一套解释系统罢了。28
分裂:我到底该相信哪个直觉?
一百多年前,一个博士毕业生,正在为毕业后从事什么职业而烦恼。黄昏的维也纳街头,他碰到了正在散步的弗洛伊德,便向弗洛伊德请教。
弗洛伊德说:“我并不能给你做出什么选择,而只能告诉你我的一些经验。一直以来,我觉得对于不甚重要的决定,前思后想总会有所帮助。而对于事关一生的重大决定,例如选择配偶或者选择一份终生的职业来说,前思后想并不会有多大、多好的作用。在对事关一生的决定做出选择时,相信内在天性之中的声音总是有很多益处的。”
这个散步都能遇到弗洛伊德的幸运年轻人叫兰克(Theodore Relk,1888-1969),后来,也成了一名精神分析学家,代表作《内在之声》。
后来,弗爷这个思想被谷歌的李开复和苹果的乔布斯学会了,一见到大学生就说:Follow your heart!原文:Have the courage to follow your heart and intuition.They somehow already know what you truly want to become.Everything else is secondary.(要有勇气追随心声,听从直觉,它们在某种程度上知道你想成为的样子。其他事情都是次要的。)29
多美的故事!于是我发现很多知性女性常用这个故事来为自己犯病做辩解。
雅彤是一个37岁的聪明女人,读过很多书,走过很多个地方,终于找到一个非常喜欢自己的男朋友,和自己一见钟情的那种不同。她用自己掌握的理论得出结论:这个男人在无条件积极关注自己,正符合自己的需要。但是自己仍然感到很不舒服,她说他“期待结婚”,这种“期待”让她不舒服。于是她逃掉、拒绝了,理由就是弗洛伊德的这个理论,她解释说:“我不舒服,这是我的直觉,我尊重我的感觉。”
好吧,把弗洛伊德的建议当成犯病的理由,也真是够聪明的。我不是说弗洛伊德说错了;我也不是说这个案主错了,她也没错。那么到底错在哪儿呢?分裂,“自我”太弱,心理内部一致性差,只能用思考来进行防御。
人当然要尊重自己的直觉和感觉,但不幸福家庭出来的孩子,其直觉往往是分裂的,且往往分很多层次。
不安的人总会给自己周围安排一个或若干个假想敌(“主动靠近我的男人都心怀鬼胎”)。内部的不适,被心灵投射成外部有迫害者,所以这个假想敌不是特定的个人,只是他们周围有这样一个位置,就像电影院中的预留座位,某个人离开后就必须得有另一个填补进来。她把分裂的自己投射出来,就变成了这个必须有人来填上的预留空位。
分裂是直觉和直觉之间的分裂,是不安全感的原因和结果。假使直觉和直觉之间统一了,那人就不可能感到不安全,人会是完整的。
对于寻求安全感的人来说,内在的声音分很多种,一般都互相矛盾。第一种是生活惯性。雅彤内在的惯性声音,当然就是单身的自由感。单身是舒服的,爱上别人就等于自己被束缚住了,所以内在有一个继续单身、拒绝被爱的冲动。这是真正的内在之声。
第二种是对亲密关系的恐惧。她带着对父亲的恐惧,带着对亲密关系的恐惧,所以只能和男性有鱼水之欢,不能有深入的依恋关系。她害怕,无所适从,一心只想逃掉,拒绝任何真爱的可能。这也是真正的内在之声。
第三种是对亲密关系的渴望。她确定这个男朋友对自己是最好的,也确定他会无条件地一直爱自己,她有对爱的渴望。这也是真正的内在之声。她知道,自己在这份关系中,会得到疗愈。
在这三种内在声音中,她听从了哪一个呢?哪个也没听,她听从了第四个内在声音:“我要自我摧毁。”她自从出生后就一直从母亲那里得到一个信息“你是没有价值的,无能的”,她恨这个声音,但却无法摆脱它,于是成了她内在动机的一部分。求生、求爱的渴望,被自我摧毁的欲望淹没,最终她听从了这个声音,来完成“我没有价值所以不能被爱”这个预言。
我觉得如果弗洛伊德再生,也不会支持人们听从自己内在的、自我毁灭的声音,他一定会鼓励人关注并标定对自我生长的渴望。被人需要、被人关注、被人爱,也可以是令人恐惧的,但这是对自我生长的渴望,所以方向是对的。
有些同性恋咨客并不痛苦,他们调和了自己的生理身份和心理身份。但是另一种伪同性恋/伪无性恋,则非常痛苦,因为他们之所以压抑自己的生理身份,乃是因为这个生理身份携带着太多的恐惧、愤怒和悲伤,他们不愿意、不敢或不屑于直面性别承载的疼痛感。他们貌似在压抑自己的生理身份,实际上是拒绝承认自己的恐惧、愤怒和悲伤,所以,在自我否认的企图之下,整个人越来越分裂。
他们并非真正的同性恋/无性恋,却试图让自己相信自己是同性恋/无性恋,于是在分裂的道路上越走越远,越来越痛苦。中国的同性恋/无性恋人群中,据我的粗略估算,约2/3都属于后者。
对于后者来说,“我是同性恋/无性恋”只是表面的声音,用来否认真实的自己和心声。实际上真实的声音是“我‘希望’我是同性恋/无性恋”“我害怕承认自己是女人/男人,性别承载的苦难是我所不愿面对的”,所以他们只能装作同性恋并假装自己很完整、看得开。“无所谓嘛。”案主刘锦说。
费斯廷格做过这样一系列实验。让被试做一小时枯燥的工作,比如收拾线轴,归置到一个箱子里,把撒在地上的纸屑一张张捡起来,叠好,把一堆零散的钉子摆放整齐……在其离开时,实验助手会请他告诉在外面等候参加实验的另一个被试(其实也是实验助手)工作很有意思,并因此获得一笔酬金。然后实验助手会请他评价这份工作。结果发现,得报酬多(20美元)的被试对工作持有较低的评价,得报酬少(1美元)的则对工作评价很高,甚至非常喜欢这些杂活。
为什么呢?原来,当被试对别人说这工作很有趣时,头脑中的两个想法是“我不喜欢这工作”和“我对别人说这活儿很有意思”,两者是矛盾的。为了消除失调,恢复能量,他就要把自己的行为合理化。拿20美元的人会用“报酬高”来解释:撒谎是值得的。但对拿1美元的人来说,钱明显解释不了自己的行为,失调感带来的心理压力,会让他们再次审视两个互相冲突的想法,并改变自己的真实感受。
改变态度比改变既定的行为事实要容易得多,所以他们开始对自己的内部态度重新解读,在不自觉中提高了对工作的评价。我们的感受,不一定是真正的感受,但我们相信那就是真正的感受,并用它来说服自己,于是它就成了真正的感受。大脑的功能并非遵循逻辑并指导我们的情绪、观点和行为,而是在我们做了决定、拥有了相应的观点和做出相应的行为之后,用逻辑解释,并说服自己和别人:“我是对的。”为了支持自己的行为、结论、决定、判断等,我们会有意地忘记相反的信息,迅速调整自己的价值体系,甚至对同样的事情有完全不同的解读,不惜扭曲自己的真实感受。
分裂会消耗有限的精神能量。荣格认为:人的精神能量,本来是在人体内均匀分布的,如果在生命发展的某个阶段,形成了“情结”,就会牵绊住一部分能量,从而抽取其他部分的能量,造成灵魂的孱弱(当然,灵魂的孱弱会投射到身体上,形成身体的孱弱)和无力感。
分裂,指个体认识到自己的态度之间,或者态度与行为之间存在着矛盾,或者由于做了一项与态度不一致的行为而引发的不舒服的感觉,翻译成人话就是两个字:拧巴。三个字:理不顺。四个字:想不通啊。分裂感作为一种负性的情绪,伴随特定的生理唤醒状态。
巴甫洛夫用狗做实验的时候,有个助手很调皮,结果在狗身上制造出了神经症。喂狗的时候,一开始是画个圆有吃的,画椭圆没有吃的。但这个助手不断调整椭圆的直径比例,到后来就到了9:8。这时候狗们就疯了,一看见圆和椭圆就躁狂不已。怎么回事儿?拧巴啊。这就是分裂。分裂往往是动物我层面的分裂,游离于意识之外,不受意识的掌控,是一种由不得你的分裂。你告诉狗们没事儿,它们也不听啊。
在纳粹集中营里,杀人的人都没疯,救人的人全都病了。怎么回事儿?分裂啊,他纠结啊,到底是该按照“领袖”的要求去做呢,还是按照自己的道德标准去做啊?你告诉他们,不管你是杀人还是不杀人,那都不关你的事儿。这没用啊。
没人愿意自认咎由自取,或承认成果大部分都是别人的功劳。怎么回事儿呢?怕分裂啊。如果我现在认为自己罪有应当,那么当时我为什么做呢?分裂了。如果功劳都是别人的,我当时费那么多力气是怎么回事儿呢?分裂了。
我们都希望自己是完整的,前后一致的,自成一体的,当信息不协调时,就会造成分裂,分裂会损耗大量能量,于是我们就必须统一自己,整合自己,不惜调用最荒唐的理由,并深信不疑。
当两个内在声音互相矛盾,就会发生分裂。不一致会消耗能量,引起焦虑和心理紧张,降低掌控感。一般我们会改变观点来协调分裂,因为一般情况下,我们能掌控的就是意识层面的观点。
人对几个各有利弊的事物做出唯一的选择是个决断过程。如果在决断之前,所有事物的价值相等,则难于决断;但在做出选择后,决策者对这些事物的态度评价就会发生质变。人会对被他选中的事物更加偏爱,而贬低未选中的事物。这种现象也反映了人内部解除分裂感的过程。人做出选择意味着他是对的,他对这一结果的不认同(“我怎么选错了?”)与他对自身的认同(“我是对的”)之间会产生矛盾,造成人的分裂感。为了消除分裂感,他一般无法改变选错的事实,于是只能采取重新评估价值的方式,收集片面的信息缓解由于错误选择所造成的分裂感。
人失恋了之后很容易对对方的错误念念不忘,需要不断列举和谴责对方的缺点来证明自己的无辜,这种事只发生在付出感情的一方身上。
人对某种目标怀着坚定的信念,并为此投入了很多精力,但最终发现没有实现,这会引起很强的分裂感。消除这种由努力的无效引起的分裂感也是很困难的。因为已经付出的努力是不可挽回的,即使改变原来的信念,也无法消除“我曾为某种信念投入了巨大的劳动”与“事实证明这种做法是错的”之间的矛盾。分裂时,整个人都会感觉不好了;分裂统一后,通常伴随着人的自我感受的改变。
分裂就跟晕车(motion sickness)的感觉差不多。一个男孩坐在轿车后座,当车拐弯时,他内耳的前庭会很准确地判断出,自己的身体在转动,但同时他身体关节处的感觉受体和眼睛却告诉大脑:我没有动。冲突久了,他就会开始感觉恶心、头晕、呕吐,下车后要调整一阵才会缓过来。
解释很简单:这是感觉冲突。内耳的前庭器官中充满了特殊的液体和感受液体变化的细胞。当身体转动,前庭就能感受到,告诉大脑这个信息。但同时眼睛却告诉大脑,我们没动,皮肤、肌肉和关节处丰富的感觉受体,能准确地感知四肢的位置状况以及移动的速度,也告诉大脑我们没动。当两种相互矛盾的信号同时发出,大脑就乱了,无所适从。1968年,美国海军做了一个研究,让10个先天内耳迷路缺失的病人和20个正常人随舰队出海,结果,在海上颠簸的时候,内耳迷路缺失的病人没有一个出现恶心、呕吐。
那么多层面的自己,到底哪个才是真我?咨询的价值就是帮助人认清自己,帮助人明确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也就是引导人听从“生的本能”的声音,向爱、接受、宽容、连接的方向前进。
方向对了,分裂并不会立刻消失,但这最起码会让将来的自我统一成为可能。
方向不对,越努力就越分裂,最终只能直奔自我毁灭而去,并在这种终极的自残中享受由佛入魔的快感。“不瞒你,感觉真的很爽,是一种极乐的快感,让人欲罢不能。”雅彤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