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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唤醒大脑:神经可塑性如何帮助大脑自我疗愈》母亲的声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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下楼下到一半,孩子出生了

一位34岁的英国女律师(我叫她“利兹”)从睡梦中痛醒。她才怀孕29周半,现在却要早产分娩了。几秒钟内,她丈夫拿起电话叫了救护车。她正想下楼,但才下到一半,婴儿的头就露出来了。她挣扎着挪到平地上,自己给自己接生。整个分娩过程持续了15分钟。婴儿体温很低,非常冷,身体呈蓝灰色;弱小得无法正常呼吸。她以为自己会失去这孩子。救护车把母子俩送到医院,医院又为孩子安上呼吸机,帮助他呼吸。第二天,院方告知孩子的父母,他活不过今晚。他们在孩子的保温箱前站了一整夜。

他活了下来,但早产的孩子可能会患上许多并发症。我把这孩子叫作“威尔”,他因为缺氧,有可能导致大脑损伤。人生最初的头两年,他有60%的时间要在医院度过。3个月后,他做了疝气手术,结果无法小便,又需要做第二次手术。他出现抽搐,两次因为疑似脑膜炎求诊。感染让他失去了一个肾。他受肺炎和猪流感折磨。他长期服用抗生素(抗生素会杀死对消化必要的生物,对胃肠道造成负担)。他失去了子宫里的宁静、襁褓里的温柔睡眠和无尽拥抱,承受着持续的不舒服,身体反复受到侵扰,到鬼门关走了一遭又一遭,而父母却只能无助地看着。

威尔成了个焦躁的孩子,每天凌晨1点醒来,然后郁郁不乐地待上四五个小时。利兹和丈夫“弗雷德里克”过了两年半只睡两三个小时的日子。威尔不喜欢食物,甚至不喜欢嘴的纹理,也不喜欢手里有任何黏糊糊的东西。他像许多患有发育障碍的孩子那样扑腾胳膊。他的大部分日子在桌子或沙发底下度过,设法让自己身子上感受到压力。如果他上了床,会对压在身上的厚被子产生奇特的渴望,就跟托马迪斯小时候一样。

威尔的语言发育迟缓。10个月时,他说出了第一个词语“哒哒”,但他从未用它来识别爸爸。他会一次性地重复这个词,说上5分钟。15个月时,他会说十来个词,但并不用之进行沟通,而是用来制造“噪声”。他似乎耳朵失聪,因为他对自己的名字没回应。他不会爬,也不会走。即便如此,他的父母看得出来,虽然问题多多,可只要折磨他的疼痛稍有缓解,威尔仍然是个可爱的孩子。

15个月时,威尔的医生说他应该注射麻疹、腮腺炎和风疹疫苗;因为他的免疫系统太过脆弱,但凡谁有可能得这些病,那都非他莫属。3个星期后,他发了高烧,体温高达40.5℃,失去了知觉。急诊室医生怀疑是脑膜炎,在尝试插入静脉注射的针头时,他醒了过来。他使劲地挣扎,8个人用了30分钟才把他按住了。他被按住时,利兹看着他的眼睛。在她看来,孩子的眼睛似乎是在说:“你为什么要让他们这样对我?”

之后,针头和各种约束都会把他吓坏。

到了这一刻,他不再说话。从第16个月开始,威尔没吐出过一个字。他的性格变得畏畏缩缩的。他承受着太多的压力,很难说是其中哪一种导致了他的沉默。

“都18个月大了,”利兹说,“他也不玩任何玩具。他很像是自闭症。他会把一辆车反过来,旋转车轮,但从不按它的预期目的那样跟它玩。他有一种超乎人理解的迷恋,用上好几个小时开开合合每一扇门。”他围着家具跑,就好像想要同时看到家具的前面、侧面和背面。他会把一张纸放在桌上,然后绕着桌子跑。如果来到非常规环境,比如去商场,他无法处理所有的新刺激。在公园里,他不会去滑滑梯、荡秋千。他只顺着围墙的栏杆来回跑。

他无法读取自己的身体需求,不知道自己饿了渴了,从不去橱柜里拿吃的或者尝试找喝的。他用脚尖走路(这种行为常见于发育存在问题的儿童),这是原始的“足底”反射的残留痕迹。(医生敲击脚底,人的大脚趾条件反射般地翘起,这就是足底反射;小婴儿身上才会有这种情况的存在。人长到两岁后应当消失,如果不消失,就是大脑有问题的迹象。)他的肌肉紧张度极低,很不协调,连蜡笔或勺子也拿不稳。

由于无法说话,又常不堪重负,他用一种恐怖的方式来发泄自己的情绪。每当陷入混乱,他会咬自己的手或胳膊,又因为他的肌紧张度低得惊人,他能弯曲向前,咬自己的肚子吸血。事后,“他会平静一些,好像得到了释放。”利兹说,“我们回过头去看他当时的视频,他眼里的痛苦令人难以置信。”

家里人向一位发育专家求助。“在那永远改变我人生的日子里,”利兹说,“我听一位极有经验的儿科医生说,威尔的大脑受损,有着严重的认知功能障碍,他的心理年龄仅相当于6个月的孩子,虽说他当时已经两岁两个月大了。这位咨询师和威尔待了一个小时。她拿出一套茶具,让他泡茶。他却只能把杯子叠起来,砸碎。她还做了英国自闭症测试,不过威尔并没有表现出自闭症的迹象。她说,这孩子不会好转了,等到他13岁时,心理年龄估计也只有两岁。”

医生们对威尔的将来这么不看好,让利兹大为恼火,甚至惹得国家卫生局的工作人员叫她“神经质妈妈”。她发了疯一般阅读有关早产儿的书籍,2011年1月,她在萨莉·戈达德·布莱斯(Sally Goddard Blythe)所著的《条件反射、学习与行为》(Reflexes,Learning and Behavior)中看到了对与威尔类似的孩子的描述。利兹向戈达德神经-生理心理学研究所写了一封长信,介绍威尔的情况;创办研究所的神经心理学家彼得·布莱斯(Peter Blythe)联系了利兹,请她带上威尔出生后拍摄的视频。利兹问英国有谁能帮上忙,布莱斯说,“英国没有。只有一个人能帮得了威尔。那个人在多伦多。”

“我们前往加拿大。那是三月里的一个大雪天。”利兹说。威尔快3岁了,18个月来都没说过一个字。他睡不着觉,用脚尖走路,不断遭受挫折,随时都在动。

保罗·马道尔给威尔做了检查,认为他的问题主要出在神经系统,涉及耳前庭(耳朵里的平衡装置,见第7章),以及这个部位与处理平衡的相关大脑区域的连接。

托马迪斯强调,耳朵有两个不同的功能。耳蜗,托马迪斯称它是“听力耳”,是处理可听声音的。它检测到20~20000赫兹的声音频谱。耳前庭,托马迪斯叫它“身体耳”,通常检测20赫兹以下的频率。人们有“节奏”地体验16赫兹甚至更低频率的振动,因为它们速度很慢,听者可感受到音波之间的间隔。这些频率往往会诱发身体运动。

托马迪斯称前庭器为“身体耳”,因为前庭器内的半规管相当于身体的罗盘,检测身体在三维空间中的位置,以及重力对它的影响。一根管检测水平面上的运动,另一根检测垂直平面上的运动,还有一根检测我们是向前还是向后运动。半规管里有液体槽,内中包含少许毛发。我们运动头部时,液体搅动毛发,向大脑发送信号,告知我们在特定方向上的加速度。信号从前庭器顺着一条神经传送到脑干里名为“前庭核”的专用神经元,它处理信号,向肌肉发送调整指令,保持平衡。依靠“身体耳”,婴儿得以从顶着大脑袋水平爬行,变为用狭窄的双脚垂直站立行走,而且不跌倒。

英国的专家认为,威尔围着家具和其他物体跑的原因是,他无法从三个维度上看东西,所以要绕着圈来检测其深度。保罗提出了不同的看法。他认为威尔的大脑因为前庭问题,迫切地渴求前庭刺激。他围着东西跑,是想刺激自己的平衡感,正常而言,平衡感整合自耳朵半规管、脚底和眼睛(它们都传递空间方向的重要感官输入)的信号。

通常,一个孩子走路时转过头看东西,他的前庭觉会告诉他,在移动的是他自己,不是东西。但威尔运动头部时,他看到自己在看的东西动了起来,这让他好奇着迷,所以他会连续动上几个小时不知疲惫。因为威尔存在前庭问题,他对自己的身体感觉不稳定,总是觉得像是置身于摇晃的船里,总在动弹;因为他的世界在运动,他被迫随之而动。

他喜欢重物压身的原因之一是,出于糟糕的前庭功能,他无法判断自己身体的空间位置。平衡系统带给人着地、扎根和界限感,为获得自我平安、稳定意识所必需。早产孩子错过了大自然分配的一段宝贵时间,不曾享受到母亲安全舒适的子宫带来的保护性封闭;大脑还来不及过滤掉不必要的感觉,他们就降临人世,所以总是感觉受到各种刺激的侵袭。保罗认为,威尔希望身体上存在压力,是在尝试将所有的感受和体验整合到单一的自我当中,即努力“拼出完整的自己”。照顾早产儿的护士往往会用毯子把他们紧紧地包裹起来,安抚他们。威尔也想把自己紧紧地包裹起来。

威尔与他人的非语言双向沟通让保罗意识到:他能理解别人有思想。也就是说,按照普遍的定义,威尔不是自闭症。但威尔有一些“自闭症周边症状”,如踮着脚走路,过度敏感。他早产了10个星期,紧接着经历了两年残酷的创伤岁月,让他在“发育中失足”(保罗语)。威尔承受着“因为太过靠近死亡带来的不适和恐惧,成年人能用语言表达这种情绪,孩子却不能,但我肯定,这对小孩子有影响。”保罗感觉,英国医生们的诊断是极尽正确的,但它忽视了如下可能性:威尔未能正常发育,或许是因为他在需要的时候未能获得应有的刺激,无法唤醒正常的发育。保罗不知道威尔的哪些症状是大脑细胞死亡造成的,哪些又是整体发育迟缓造成的。但保罗知道,大脑是神经可塑的,他的方法是“可以尝试刺激威尔的大脑,看看会发生些什么。”

威尔治疗的最初15天属于被动阶段。他要戴上耳机听90分钟经过过滤的莫扎特的音乐和母亲读童谣的声音。之后,保罗给威尔播放未经过滤的男声合唱团所唱的格列高利圣咏(Gregorian chants)。圣咏的频率意在经强烈声音刺激后让威尔放松。圣咏的节奏与聆听者平静、放松时的呼吸和心跳一致。在利兹看来,威尔似乎几乎立刻就明白这个过程是在帮助自己。较之此前,他每天早晨更迫切地离开童床站起身,冲出门开始治疗。

保罗告诉利兹,威尔在听音乐时可能会入睡,果然如此。保罗还预测,快到第一个星期结束时,威尔的睡眠会变得更好。在第6天晚上,威尔有生以来第一次到了晚上就睡觉了。

“这绝对让人无法相信,”利兹哭着说,“如果有人说,有些事情会发生,会改变你儿子的人生,这绝对就是你渴望的事情了。”

威尔第一次听了母亲经高度过滤的声音(过滤得连利兹都听不出来)之后,他看她看得更多了,跟她的联系更深入了。他想要更多的互动,想坐在她身边,试着参与她的活动,要不就是把妈妈拉到自己身旁。他对她的失望和愤怒缓解了。“感觉就像是他知道那是我一样。”利兹说。这很奇怪,因为他随时随地都听见母亲没经过过滤的声音。虽说孩子无法有意识地认出呼啸声中母亲的声音,但保罗和他的工作人员不断看到,先前没有表现出有联系的孩子,或者是只表现出有限联系、矛盾重重的孩子,自发地拥抱母亲,并首次与母亲视线相接,展现出温柔的情意。抓狂的孩子变得平静了;与众不同的孩子变得健康活泼了;大多数孩子都变成了更好的倾听者,也更加善谈了。保罗说,“这就好像,经过过滤的母亲的声音,让孩子更渴望投入用声音、语言进行沟通的世界。”一些自闭症儿童开始咿呀学语,高亢尖叫了几天之后,开始说话,进行视线接触了。用母亲声音接受训练的成年人,发现自己不那么紧张了,睡眠变得更好,能表达更多情感(不管是愉快的还是不愉快的情感),也更富有活力了。

保罗还对威尔的语言做了预测。“他说得非常具体,”利兹说,“他说,‘第4天估计能看到语言上的变化。’”到了第4天,威尔说出了第一个单词。他在地板上,听着过滤的音乐,一边把狮子的照片贴到拼图上,一边说“狮子”。这是威尔第一次在语境中应用单词。第二天,他把数字8放到拼图上,说,“八”。他每天总会在听过滤音乐时增加一个新单词。全家人在多伦多的最后一天,为威尔做治疗的达拉·邓福德(Darlah Dunford)把他带到秋千上,说,“准备好,坐稳了,荡!”邓德福推了几次秋千,接着又说,“准备好,坐稳了……”便等着威尔说出最后一个词。威尔把话替她说完,“荡!”邓福德松开手,让他荡了起来。

15天之后,威尔说了10个单词,全都是在语境下应用的,他整晚都可熟睡,而且头一次能拿着玩具恰当地玩了。他不再始终动个不停,也不再把自己的肚子咬出血了。

母亲的声音在早产儿治疗中扮演着特殊的角色,这是保罗技术里最奇怪的一个方面,但托马迪斯最初设计它时,它看起来比如今还奇怪。现在的人都知道,胎儿蜷缩在子宫里(而且体态呈现耳朵形)时能辨识出母亲的声音,可在托马迪斯首次这么宣称的时候,医学院教的却是胎儿,甚至新生儿没有意识。后者的论点(迟至20世纪80年代都是公论)是,婴儿的神经系统还不完整。没出生的孩子更是没有脑子的蝌蚪。

20世纪80年代早期,科学家(特别是多伦多心理医生托马斯·维尔尼)收集了研究,证明胎儿在子宫内有体验。在此之前,只有一些准妈妈(相信为肚里的胎儿唱歌有意义)和少数心理分析学家(包括英国精神分析学家D.W.温尼科特)认为尚未出生的孩子有感知,有感觉。弗洛伊德和奥托·兰克(Otto Rank)[1]认为诞生是一场创伤性体验,也认同上述观点。托马迪斯在新生儿神经科医生安德烈·托马斯(Andre Thomas)的著作里读到过未出生孩子的警觉性,安德烈证明,新生儿在絮絮叨叨的成年人包围下,只能以母亲的声音为依靠。托马迪斯写道,这种行为必然暗示,孩子诞生后认出了“尚在胎儿阶段就察觉到的唯一声音。”

“我作为早产儿的亲身经历,常常搅动起来,指引我的求知力比多。”托马迪斯这样写道。20世纪50年代,因为渴望更好地理解聆听的起源,他想了解婴儿在子宫里听到妈妈的声音是怎样的情形。为了找到答案,他做出了一个人造子宫,将它注满液体,旨在复制子宫内部环境的声音。他为“子宫”配备了防水麦克风,从其内部播放孕妇肚子里录下的声音。他听到了种种深刻舒缓的声音:肠道里传来小溪似的潺潺水流声;母亲呼吸的节奏像海潮那样起起落落;她的心跳;还有遥远背景里她微弱的声音。他认为早产让婴儿经历了情感创伤,一部分原因就在于突然失去了这些声音。他建议用管道把妈妈的声音传入保育箱,安抚早产儿,欧洲的部分地区已经采用了这一做法。为了帮助从小听力有问题的人,他开始在电子耳里采用母亲的声音,对其加以过滤,让它显得像是从子宫里传来。

到1964年,科学家们证明,妊娠中途,胎儿的鼓膜和耳内骨骼就长到了成年大小;此时的听觉神经也已成熟,可传导信号;处理声音的颞叶也基本上可以运作了。最终,三维超声波与监测胎儿心脏和脑电波的方法表明,胎儿对声音有响应。最近的研究证实,胎儿可以从其他的声音里区分出母亲的声音。芭芭拉·基斯列夫斯基(Barbara Kisilevsky)和同事们观察了60位孕妇(平均怀孕38.2周),在孕妇腹部上方10厘米处播放每一位准妈妈的声音录音;他们发现,胎儿的心跳速度加快了,但播放陌生人的声音时没有这一现象。最近的研究重复了安德烈·托马斯的发现:较之陌生人的声音,新生婴儿更喜欢妈妈的声音;较之新的故事,他们更喜欢妊娠最后6周听到的母亲所讲的故事。出生后,新生儿立刻能分辨出“母语”(也就是他们尚在子宫内母亲所说的语言)和“外语”,新生儿在出生之前就具备了对母语敏感的神经网络。

托马迪斯认为,所有尚未出生的孩子,在4个半月时,耳朵就在子宫内正常运作了,它们依恋自己唯一能听到的声音,虽然那声音用一种自己无法理解的语言在嘟哝。有些人提出,“孩子和母亲之间的接触难道主要不是身体的接触吗?”对此,他回答:“语言,也具备一种身体上的维度。语言让周围的空气产生振动,成了一条无形的臂膀,从这个意义上来说,我们‘触摸’着那个听我们说话的人。”

保罗是这么说的:“我们并不直接跟人建立联系。我们通过声音联系。它是一种媒介。大脑喜欢使用工具,而语音是工具。”子宫里未出生的孩子听到许多低频率的声音(如心跳和呼吸),接着还听到母亲的声音,虽然也较低,但是不时也有说话的较高频率穿插进来。

保罗继续说:“我们可以想象,未出生的孩子首次尝试跟母亲那令人愉快的声音建立‘连接’。但和广播不同,语音并不总是‘打开’,胎儿对此无法控制。她不得不等待那声音再次传来,才可享受。因此这就是伸手的最初动机。其后出现的是第一次的满足,即再次听到那声音的愉悦感。这种最初的无声‘对话’带来了聆听……未出生孩子对对话的沉默寻求,许多母亲都能感知到,并给予回应。她们一遍遍地唱同样的歌……未出生的孩子不明白母亲声音发送消息的含义。他‘理解’的是这些消息蕴含的情绪张力。”

威尔对聆听治疗响应明显:他睡得好,会说话了,建立了更密切的情感联系,还能调节自己的情绪了。到了这时,他已经完成了为期15天的被动阶段。保罗说,威尔需要6个星期,让大脑巩固收益。他会继续发育,但等他开始第一次沟通,他会遭遇新的挫折。吊诡的是,这种变化将是进步的迹象。

等全家人返回英国,威尔继续发育。他学会了22个单词,睡眠“特棒”,胃口好转,许多反常症状都消失了。他不再把自己挤在重物之下,不再绕着桌子跑,不再从不同的角度看东西,也不再反复开关门。以前从来不玩的玩具,现在学会正确地玩了。

6个星期后的2011年5月,他们重返多伦多,开始为期15天的第二轮主动阶段治疗。威尔还是听过滤后的音乐,说话或唱歌时,他自己的声音也会被过滤。在这15天里,他的词汇量扩大了,他能够更好地沟通,也变得更平静了。因为他能够传递自己的情绪和想法,他受挫时不再暴怒、撕咬自己,利兹现在能对他加以劝说。他进步到能玩角色扮演和假装游戏,想象力突飞猛进。声音的刺激唤醒了他的大脑,他首次出现了嗅觉。

但一如保罗的预料,威尔还是常常感到沮丧。第二个治疗阶段开始后两三天,他开始沟通,突然表示出强烈的烦恼,每当父母无法立刻明白他的心思,就乱发脾气。他尝到了沟通的滋味,想要尽量多地沟通。过了一个月,他的沮丧就像来时那么迅速地消失了。

“保罗说,到了圣诞节,威尔就会说句子了,”弗雷德里克说,“果然,到了圣诞节前一个星期,他做到了。”

保罗开发出一种便携式电子耳,叫“LiFT”(listening fitness trainer,意为“聆听健康训练师”),他给了利兹一台带回英国。保罗通过Skype与他们保持联系,并根据需要修改威尔的计划。2012年年底,英国的语音和语言治疗师宣布,威尔的语言、说话和理解能力与4岁的年龄相称了。在保罗的帮助下,经过18个月,威尔完成了4年多的语言发育,因为到了4岁的时候,他的阅读和理解其实已经达到了6岁的水平。威尔读出“科学家”(scientist)这个单词的时候,弗雷德里克惊讶地想,“两年前,他还说不出话来呢!”9月份,英国的儿科顾问向利兹一家人道歉,说“自己完全弄错了。”她坦言,威尔的进步彻底否定了她的论断,她要推荐其他跟威尔类似的孩子也去接受聆听治疗。

儿科顾问最初的评估(威尔不会有进展)毫无疑问是源自大脑不会改变的传统教条,因为医学院就是这么教她的,而且,这一教条至今仍用在早产儿身上。虽然许多早产儿存活了下来,但多年来的统计数据是:25%~50%的早产儿(没有接受过聆听治疗的)存在认知和学习障碍、注意力问题、社会交往困难,并且大多是脑瘫。主流医生的观点是,这种灾难性的缺陷必定是大脑细胞死亡造成的。

但2013年,贾斯汀·迪恩(Justin Dean)和斯蒂芬·贝克(Stephen Back)进行的一项研究发现,子宫里的待产羔羊,即便出现致命的大脑缺氧也能存活下来,而且,它不一定会杀死所有大脑细胞(但有可能减少神经元分支的数量,以及神经元之间突触连接的数量)。缺氧令胎儿的大脑容量比正常的要小,但不是神经元的整体缺失所致。相反,大脑容量较小是神经元之间连接少导致的。神经元接收其他神经元信号的树突分支少且短,神经元之间的突触也就更少。神经元无法正常发育成熟。迪恩和同事们总结说:“当前的假设是,早产儿出现的认知和学习障碍,主要来自神经元退化导致的不可逆的大脑损伤。我们的发现结果对这一假设提出了怀疑。”

早产儿,就算不缺氧,神经元连接仍然较少,因为正常情况下,在妊娠最后1/3阶段,胎儿神经元分支迅速增加,而早产婴儿大多在这一阶段被挤出了子宫。问题是,主流医生没有接受过用精神活动或感官刺激“打捞”失联神经元,帮助其成熟的训练,不懂得利用“一同启动的神经元接线在一起”的事实。只有阿尔弗雷德·托马迪斯和保罗·马道尔这样的专家才会设计种种方法刺激神经元启动,建立连接,因为日常体验(威尔有很多)不足以做到这一点。在能够利用日常体验发育成熟之前,他必须完成我前面描述的步骤:在最初几天,他需要恰当的神经刺激,打开大脑唤醒神经调制的部分。等他得到了神经刺激,就逐渐能够正常睡眠。神经放松的状态能让他积聚能量,所以他很快就实现了语言发育和感官区分上的飞跃,这是神经分化的迹象。

2013年6月,威尔回到聆听中心第三次治疗。我们来到感觉室,房间里装有秋千、吊床,还有不同质地的玩具。威尔一头金发,戴着耳机听着过滤的音乐。他有天真无邪的脸颊,是个迷人的小话痨。

“嗨!”他一看到我就热情地说,和我友好地目光相接。达拉跨站在地板的一块镜子上,握着一管凝胶,问威尔:“我们要涂多少条胶?”

“7条!”他快活地回答,“我能在镜子上滑着玩儿吗?”

“没问题,”达拉说,帮他脱掉袜子,并在镜子上涂了7道凝胶。威尔站在光滑的镜子表面,围着凝胶挪动脚丫。他跌倒了,发出响亮的笑声,还拿起凝胶玩耍,弄得全身都是。这是一个从前受不了胶粘或黏性纹理的孩子。他爬起来,跑动就位。

威尔在学习整合感官输入、机动性运动、平衡和协调。他从前对声音和触感的超级敏感,不停动弹的需求,协调的缺乏,都可看出他的感官输入整合有问题。

保罗帮助无法说话或者说话能力延迟、不成熟的孩子的时候,经常发现让他们戴着电子耳当秋千,能刺激他们说话,这表明前庭器和耳蜗存在互动。他观察到,运动自然而然地诱发语言,母亲抱着孩子在自己膝盖上蹦跶,刺激孩子的前庭系统,为说话做好铺垫。

托马迪斯强调,我们有两种获取声音的方式。第一,空气通过耳道,将声波传到耳蜗,叫作空气传导。第二,声波直接对着头骨的骨头振动,传导到耳蜗和前庭器,叫作骨传导。托马迪斯发现,通过骨传导影响前庭器的效果最佳,因为骨头尤其擅长传导较低的频率。于是,他在电子耳的耳机上附加了一个小小的振动装置,直接置于头骨上方。因此威尔的耳机配备了骨传导振动器。它影响了威尔的前庭系统,极大地减少了他观察物体时“围着走”的需求,因为他不再渴求振动刺激。对他运作不良的前庭器(让威尔总有一种要动弹的感觉)加以振动刺激,修复了他的前庭器,让他对自己的身体感到安心牢靠,不再那么笨拙。

聆听中心用客观指标监控威尔的前庭功能。有着健康前庭器的人坐在一张旋转的椅子上,迅速旋转又立刻停下,他的眼睛会快速朝着旋转相反的方向跳动。这种正常的条件反射叫作旋转后眼震(postrotary nystagmus),它是前庭器检测身体运动,向眼睛发送信号,调整视线位置的标志。但许多发育迟缓的孩子,以及患有各类自闭症的儿童,是没有旋转后眼震的。达拉第一次让威尔旋转并拦停他,威尔的眼睛静止不动。但前两天,达拉再次转动威尔,威尔说,“我觉得很有趣,”他的眼睛首次表现出了旋转后震颤,这标志着他的前庭器在发挥作用。达拉让威尔解释“觉得很有趣”是什么意思,原来是他眩晕了,这对他是一种全新体验。

威尔最近一次到多伦多之前,他刚切除了扁桃腺。因为每一次手术都会触发他从前手术留下的创伤,威尔的技能和行为出现了少许倒退。利兹说,“昨天他绊倒了,他对我说,‘你怎么会让我绊倒呢?’”

“每当碰到什么不顺心,他就责怪妈妈。但他不怪我。”父亲弗雷德里克不解地说。

“我随时都听到这样的抱怨,”保罗说,“从受苦的孩子的角度看,妈妈是他所有疼痛的原因。妈妈给了我生命,也带给我生活中所有的问题。这让母亲感到很内疚,其实内疚情绪并不恰当。我们借助辅导尽量消除这种情绪,但安抚孩子的另一种方式,是利用她的声音,即母亲的声音。在这种情况下,母亲的声音是非常宽慰的。”保罗向威尔播放了利兹声音的录音,威尔很快平静下来。这就是过滤声音的矫正力量,听起来就像是置身子宫,他人生的麻烦尚未开始。

两天后,威尔在聆听中心度过了自己的第5个生日。威尔不再是简单地说话,他的词汇量非常丰富了。达拉带来两袋生日礼物(是感觉室里的玩具,威尔很喜欢),他说,“我真没料到!”还热烈地拥抱了保罗。接着,他从饮水机上接了一杯水喝完,打算扔掉纸杯。他看到并排的两个废纸篓,大声读出了其中一个的标识牌:“请将纸杯弃置此处。”

蛋糕端出来,他笑着,用自己小男孩儿的英国口音叫了起来,“嗨,嗨,万岁!万万岁!”接着跳起舞来。“是个白蛋糕呢!”他感叹地说,吹灭了蜡烛。“要不要切开?”他问利兹,巧妙地提醒她可以开始分蛋糕了。

利兹说,“昨天晚上,他对我说,‘明天早上,我会长大些吗?’我说,‘嗯,你可以去照照镜子。’他果然这么做了,还说,‘看呀,我的脖子变长了!’”他是个快乐的孩子,喜欢说笑话。虽然利兹、弗雷德里克、保罗和我讨论过,他最终还是需要想办法克服人生最初几年遭遇的创伤(他再也不会经历的情节),但眼下,再也没人试图从身体上约束他,他表现出最愉悦、最开朗、最讨人喜欢的气质,欢喜四溢。

威尔如今去了正规的公立学校。

保罗很为威尔感到高兴,靠过来对我说,“神经可塑性就是大脑在任何时间、任何年龄改变的能力。这我认同。但如果你有机会尽量早地运用它,就像我们对威尔所做的,那么你施展作为的空间大得多。如果我们再等上10年,他说不定早就给毁了。我们应该还是可以帮助他,但那时,他已经挣扎太多年,他的感知彻底废掉,无法说出完整的句子,无法表达自己的情感和需求,所有这些体验累积起来,让他把自己封闭在内。”

利兹、弗雷德里克、威尔和他的小妹妹今天晚上回到英国。家乡的亲朋好友们对此表示难以置信。“他们无法理解,”利兹说,“威尔听着过滤的莫扎特、格列高利圣咏和母亲的声音,就此改变了人生。这太超现实了。”

弗雷德里克插嘴说,“对我们自己也是个奇迹。但一切都是真的。所有的专家和顾问,所有人,除了彼得·布莱斯,都说他的大脑受损,他将永远只有18个月的心智年龄。大多数人接受了这个判断。但她……”他抱着两人一岁大的女儿,用有点颤抖的手指着利兹,“怎么也不相信。”

我转过去看利兹,她抱着健康的宝贝小女儿在膝盖上跳。利兹有一头金色头发,一双认真的眼睛;她穿着时尚的破边牛仔裤,在那一刻看起来就像是个普通的母亲,为儿子的5岁生日感到高兴,仅此而已。谁也不知道这背后藏着多么惊心动魄的岁月。

[1] 奥地利心理学家,精神分析学派最早和最有影响的信徒之一。——译者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