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一天,一位密切关注他病情、知道情况正变得十分糟糕的全科医生,带给韦伯有关一套替代疗法的信息。这套方法是纽约一名内科兼眼科医生设计开发的。威廉·贝茨(William Bates,1860—1931)曾成功处理过许多常见眼科问题,在少数情况下,甚至通过相当于神经可塑性锻炼的方法治愈部分失明。贝茨对视力所做的事,就相当于费登奎斯对动作所做的事:贝茨指出,视力不是一种被动的感官过程,它需要运动,眼睛的习惯运动方式影响着视力。
贝茨受训于哥伦比亚大学和康奈尔大学,职业生涯展开得十分辉煌:1894年,他帮助开创了肾上腺素的医疗用途,肾上腺素是人紧张、恐惧情况下产生战斗或逃跑反应时分泌的激素。所以,他远比同时代人更清楚地知道,压力对身体、对肌肉及其紧张度、对眼睛,都有着极大的影响(比如,肾上腺素扩大瞳孔,影响血液循环,增加内部压力)。贝茨测量了数以万计的眼睛视力,他意识到,视觉清晰度(即事物有多模糊)是波动的,尤其是在人处于压力之下的时候。他观察了好些患者自发从视力问题里恢复过来的患者,他想知道:怎么训练人们获得更好的视力呢?最终,他在这方面名扬天下:帮助人们看得更清楚,摆脱眼镜。
传统的观点[可追溯到科学家赫尔曼·冯·亥姆霍兹(Hermann von Helmholtz),1821—1894年]是,眼镜能够在不同距离下聚焦,是因为晶状体改变形状。亥姆霍兹研究使用一台名叫检影镜的新机器研究这一命题。他的理论认为,晶状体形状能够改变,或许是因为晶状体边缘的小肌肉(睫状肌)在收缩。但亥姆霍兹提出的这种粗略主张,很快成了教科书里公认的普遍真理,成了晶状体改变的唯一成因,并且传授至今。
然而贝茨对聚焦单纯地取决于晶状体改变形状这个设想有所怀疑。有少数患者因为白内障切除了晶状体,也有人借助眼镜充当不灵活的晶状体(比如韦伯),但他们仍然能够调整焦点,文献里经常报道这个有趣的事实,但对晶状体必须改变形状才能在不同距离下看清楚的理论,这个事实的存在却令之略显尴尬。贝茨尝试重复亥姆霍兹的原始实验,用检影镜对鱼、兔、猫、狗加以检验,发现聚焦问题的出现,不仅仅是因为晶状体形状改变,也因为整个眼球的形状改变(是包围眼睛的6条外部肌肉所致,从前认为它们的作用仅仅是移动眼睛,以跟踪物体)。贝茨表明,外部肌肉可通过延长或缩短眼球,改变焦点。如果把这些肌肉切断,动物就无法改变焦点了。[1]
外部肌肉可以延长或缩短眼球的发现,极为关键。1864年,荷兰眼科医生弗朗西斯库思·科内利斯·唐德斯(Franciscus Cornelis Donders)观察到,近视的人(只能看清较近距离物体)眼球更长。如果眼球太长,透过晶状体的图像就无法落在视网膜上,变得模模糊糊。贝茨认为,视线模糊是因为近视的人外部肌肉常常处于高度紧张状态,影响了眼球的形状。近视者的眼睛往往紧张酸痛,他们爱压抑这种感觉,但如果合上眼睛,仔细关注感受,他们会注意到这一点。
贝茨强调,眼球运动对清晰视力至关重要。视网膜的中心,能看到精致细节的黄斑,不断运动,扫描每一个词汇甚或字母。眼睛执行两种扫视动作。一些扫视可由他人观察到:人们扫视房间,寻找朋友的时候,眼睛运动的方式,我们可以看到。但另一些眼球运动非常细小,无法观察到。查尔斯·达尔文的父亲罗伯特发现,就算眼睛看似静止,却仍在不由自主地运动。人们现在知道,看不见的微扫视动作,是以不借助特殊设备无法观察到的极快速度发生的。如果微扫视受到麻痹眼部肌肉的药物抑制,人就看不见了。因此,眼睛运动对视觉至关重要。
微扫视是怎样促进视力的呢?根据当前视觉神经学的主导理论,视网膜及其关联神经元只清楚地寄存信息极短时期,片刻之后,信号就开始衰减。当我们看一个静止物体,我们的眼睛会“为它拍下多张快照”。它们移动到某个位置,暂停,图像将光投射到视网膜的感光受体上,感光受体启动点火,形成一幅新的图像。就在图像快要褪色的时候,微扫视动作让眼睛移动极短的距离,附近的受体又受到刺激,启动点火形成第二幅图像快照。就算我们以为自己固定不动地盯着物体看,我们的眼睛也不断地在进行微扫视,向大脑发送图像的多个版本,进行刷新。(对于触摸,我们也会经历这样的信号衰减。我们穿衣服或戴眼镜时,我们会感觉到物体接触皮肤,但随着时间的推移,这种感觉会消退,除非我们移动并感受到新的一轮触摸。为感受织物面料的质地,我们会在上面移动手指,暂停,接着再移动,“扫视”织物。)
眼睛不仅是被动的感觉器官。运动为正常视力所必需:安德烈亚斯·劳伦提纽斯1599年就写过,眼睛静止,却动个不停。视物需要一套完整、主动的运动感觉回路,这也就是说,大脑必需能够运动眼睛,感知该动作对视力的影响,接着运用反馈把眼睛移动到新的位置。很多时候,失明不只是被动的感觉障碍而已,因为看不仅仅是一种感官活动。看是感官和机动性的活动,故此失明往往也是部分的运动问题。
贝茨相信,眼睛疲劳和高度紧张会抑制视力,便设计练习来放松眼睛。他发现,通过锻炼,他的客户得以降低近视度数,很多人甚至可以彻底摆脱眼镜。虽然他大多是从眼睛的角度来讲的,但他知道,任何调整肌紧张和视力的方法,必然会涉及大脑。
贝茨构建了眼睛问题发展(如近视、远视和斜视等)的另类理论:他相信这些问题往往是人们习惯性的用眼方式所致。他意识到,文化对我们的视力有着巨大的影响。1867年,德国眼科专家赫尔曼·科恩(Herman Cohn)根据一项涵盖了10000名儿童的研究指出,随着孩子入学读书,阅读更多书籍,做更多近距离的作业,戴眼镜的比例逐渐提高。(近视是最常见的视力异常。)在以色列,极端正统教派的犹太孩子很小就开始学习《律法书》和《犹太法典》,最终几乎全都戴眼镜;在100年前几乎没有眼镜的亚洲国家,学业压力让孩子们很小就开始高强度阅读,眼镜的使用呈上升趋势。大约70%的亚洲人现在都是近视。虽然大多数医学院校仍然解释说,近视主要由基因引起,但这样的变化发生得太快,很难由遗传来解释。这些变化主要是由于大脑根据人们的用眼方式,在神经可塑性上发生了变化。
眼镜弯曲进入眼睛的光,让它重新聚焦到视网膜上,从而纠正视力。眼镜是快捷的补救方式:能够可靠地改善模糊和头痛。但眼镜并不真正“治愈”潜在的问题:眼睛疲劳和近视仍然存在,而且越来越糟糕(这就是为什么大多数人的近视度数会随着时间越来越高)。贝茨指出,不逆转近视,会带来更严重的问题,因为重度近视,有更大的可能导致视网膜脱落、青光眼、退行性黄斑病变、白内障,而这些问题,每一种都会致盲。在贝茨看来,缓解近视,消除人们对眼镜的需求,不仅是为了美容考虑,也属于预防医学的范畴。[2]
贝茨在世界范围内吸引到了一批追随者:他的学生自称为“自然视力改善教育家”。他的工作对费登奎斯产生了巨大的影响。但纽约当地的眼科专家和验光师(销售眼镜)觉得受了威胁。他们称他为庸医,对他大加排斥,还逼他离开纽约医学院研究生的教学岗位。在主流医学尚未接受神经可塑的观念之前,他就发现可运用精神体验训练视力,这对他个人来说或许是件不幸的事。
[1] 最近的研究证实了贝茨的观点,晶状体的睫状肌只是决定眼睛在不同距离视物时,“适应”或聚焦能力、保持清晰图像的要件之一。日本外科医生成功地拉伸巩膜(眼球的白色组织),让眼睛获得更好的适应力。有人研究了眼睛外部肌肉做过手术的儿童的角膜(角膜地形图研究),发现这些肌肉的紧张度影响人的屈光力,故此,也就影响了光在视网膜上的着落。“因此,外部肌肉的紧张和松弛度,对屈光有影响,而且,我们也不要忘了人的精神状态和视觉过程中的意图。我们可以很容易地观察到,我们能阅读一段自己感兴趣的文本,丝毫不觉得疲惫。”眼科医生克里斯汀·多勒扎(Christine Dolezal)在私下交流中说。尽管证据有利于贝茨的主张,但怀疑论者仍然经常把贝茨说成是骗子,只罗列那些否定其研究的证据。
[2] 我和妻子参加了自然视觉专家利奥·安加特(Leo Angart)举办的为期两天的研讨班,他运用贝茨和相关技术改善视力。在这两天当中,我和妻子的这四只眼睛,平均每只降低了3/4屈光度。[屈光度(diopter)是测量晶状体屈光程度的度量单位。]在那之前,我们的度数每隔几年就会提高,但上过研讨班之后,我们停止了这一进程,而且还逐渐逆转局面。会后,妻子和我都戴上了15年前的近视眼镜。安加特曾在一本名叫《转变》(Tranceformations)的书里读到,一个男人在催眠状态下返老还童,重新体验到了童年记忆。处在返老还童状态下的人,往往觉得孩子气,甚至摆出孩子的姿势。出人意料的是,这个人竟然能像少年时代没戴眼镜之前一样视物了。显然,在催眠状态下,他眼部肌肉的紧张度彻底放松下来。催眠师约翰·格林德(John Grinder)灵机一动,在把他召回正常意识之前做了暗示,要他清醒之后保持童年时清晰的视力。读到这里,安加特意识到,贝茨的说法或许有其可取之处,并训练戴了整整25年眼镜的自己摘掉了眼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