运用费登奎斯、佛教和其他神经可塑性方法
眼睛静止,却动个不停。
——安德烈亚斯·劳伦提纽斯(Andreas Laurentius),《论保护视力》(A Discourse of the Preservation of the Sight),1599
在我的诊室里,大卫·韦伯(David Webber)坐在我对面,他很瘦削,声音轻柔。他43岁时双目失明,后来借助费登奎斯对大脑和心智的认识,通过自创的方法治愈了自己。多年来,他用过药物,也对眼睛做过多次手术,可惜全都未能挽回视力。但今天,他不再服用眼睛药物,也能够视物。过往疾病带给他的摧残仍一目了然。他的右眼外凸,瞳孔较大,褐绿色的右虹膜颜色比左边更深。虽然他现在看得见东西,但移动仍很谨慎,靠着失明以后养成的身体觉知,做着近乎摸摸索索的动作。
大卫和我第一次见面是在2009年,他55岁。他从克里特岛来,住在一座15世纪修建的能俯瞰爱琴海的养老寄宿院。他出生于加拿大,失明丢了工作后回到克里特岛。回到克里特之前,他的治疗已经取得进展,但仍然残疾了。他需要一种不那么紧迫、压力较小的生活,所以想在橄榄树的包围下,让日子的节奏和步伐都更慢些,并希望克里特岛的阳光和空气为自己注入活力。在克里特岛,他可以靠着有限的储蓄过得很简单,没有加拿大冬天带给盲人的压力,不用经受暴风雪,也无需担心在冰上跌倒。
随着谈话的展开,我们意识到,许多年前,我们在人生路上几乎有过交汇。虽然没见过面,但我们上过同一所高中。在大学里,同一位哲学教师影响过我们,只不过是在不同的年份。在20世纪60年代,韦伯还是个年轻小伙子,先是当了阵水手,后来转为研究柏拉图,我们的老师教会他欣赏古希腊思想;接着他又开始接受小乘佛教熏陶,这是现存最古老的佛学教派之一,他认为这里头蕴含着对“哲思人生”更深入的探讨,而这也是最初吸引他研究柏拉图和苏格拉底的源头。他跟随两位老师学习,其一在他日后治疗失明的过程中扮演了角色:朗吉仁波切(Namgyal Rinpoche)教他冥想和古文字;缅甸的尊者尤·希拉·文塔(U Thila Wunta)教他研究、参观佛塔建筑。他内省的旅程强度极大,最投入的时期每天打坐20个小时,晚上只睡4个小时。
后来,他结了婚,生了一个儿子。为了养活家人,他发现自己的系统化思维很适合应用到计算机领域。到20世纪90年代初,他成了计算机网络集成专家,处理美国电话电报公司加拿大分公司的业务,还参与国际团队开发了商用互联网的部分第一批基础设施。
1996年,他43岁,有一天,他正跟团队开重要的会议,有个同事对他说,“你的眼睛红红的。”他去找了眼科医生,确诊为葡萄膜炎,这是一种自身免疫性疾病,身体的免疫细胞攻击眼睛,使之发炎。在美国,10%的失明问题都是葡萄膜炎所致。炎症迅速发展,影响了他的虹膜(视网膜中心)和晶状体。他行将失明。接下来,自身免疫性疾病又攻击他的甲状腺,不得不动手术切除。
由于免疫反应,他的视网膜后面积聚了液体,导致中央部分的黄斑(负责辨认视野中央的细节)肿胀。他丧失了看清细节的能力。他无法看清自己的表,只能用周边视野感觉到手腕上有个表一样的东西。他能隐约察觉表的颜色,但无法得到足够的信息构建出图像。
五年来,他都需要在眼珠和眼窝之间定期注射抗炎类固醇进行治疗。他还口服类固醇,抑制免疫系统。但治疗无法压制疾病,死掉的发炎细胞变成了一黑屏游移的飞蚊,充斥着他的眼睛,挡住了视野;视力改善几近于无,而手术则给眼睛带来了另外两个问题:内眼角压力升高,让他患上了青光眼(可导致失明),还有严重的白内障,所以,最终,他的两个晶状体都被手术摘除了。这下,他只好戴上厚厚的眼镜来取代自己的晶状体,但它们又阻挡了他残留的周边视力。
因为担心无助、太依赖他人,他常常决定不戴新眼镜,强迫自己搭乘地铁或去集市,以求适应最容易让他惊慌的拥挤空间。虽然他基本上只看得到模糊的一片,但他说,“我学会了依靠模糊的视力走动,并对此种状态感到相当自在。我了解到,视力并不仅仅是单纯地看到细节,阅读符号……视物的是整个我自己,而不是眼睛。”
还有两次手术(叫作“玻璃体切除术”)撬开了他的眼窝,从侧面打开了眼球,以真空方式吸出了内部包含坏死组织的凝胶(玻璃体)。一次白内障手术之后的感染毁掉了他大部分的右眼。眼科医生告诉他,它基本上死掉了,内部没有压力了。这只眼睛在眼窝里逐渐萎缩。几年后的2002年,他还残存了部分视力的左眼需要做青光眼手术。这种手术叫小梁切除术,是在左眼钻一个孔以排出液体,也不成功。总之,他一共做了5次手术,视力却没有获得任何明显改善。一只眼睛几乎无法分辨贴在脸上的手指,另一只眼睛内部的压力失了控。身体上的疼痛排山倒海,每次他转动眼睛,里头都像是有东西在刺激它。疼痛持续了很多年,经常让他躺在床上动弹不得。
“而且,”他告诉我,“还有情绪上的痛苦。整个时期都充满了恐惧。我处在焦虑的可怕状态,还越来越糟糕。”回忆让他原本平静的声音变得颤抖起来。“在家里,我丧失了日常生活的能力,连把牙膏挤到牙刷上都做不了。我用大型记号笔写笔记,每个字母2.5厘米大。在工作上,我的职业生涯毁掉了。新一波技术大浪正要掀起来的时候,我正站在浪尖,可我的老板却告诉我,因为我没法看到计算机屏幕,我的客户快失控了。我被客户抛弃了。失明对我来说是一次重大打击,而另一次重大打击则是失去事业,因为我知道,我再也遇不到那样的机会了:互联网正要开始扩张。太叫人心碎了。我必须把残存的精力集中到眼睛和免疫系统的问题上。”
使用类固醇的目的本来是保护他的眼睛进一步恶化:医生认为,他余生都要坚持服用此类药物,但它们让他脸部肿胀,心跳加速。他体重增加,控制不住地颤抖,情绪波动,精神错乱,而且健忘。他感到药物在毒害自己。有一个问题始终萦绕在他脑海:是类固醇能保住他的眼睛,还是眼睛里积累的压力和炎症最终毁掉他的视觉神经?事实证明是后者。所以,这下他又摊上了一种眼睛疾病:视神经病变。眼科专家测试了他的眼睛,宣布他在法定意义上失明。
如果一个人的视力为20/20,意味着他有着完美的视力,即站在离标准斯内伦视力表6米之外的地方,能看清视力表上的字母。法定意义上的失明始于20/200。韦伯是20/800,也就是说,站在6米之外看视力表,仅相当于正常视力的人站在250米开外看到的部分:什么也看不到。他只能分辨面前手指挥动的模糊影子。所有的医生都告诉他,他下半辈子都失明了。
他的人生急转直下。除了家人和极少数非常亲密的朋友,所有人都抛弃了他。“我的业务同事们消失了。任何有求于我的人都消失了,因为我没法再给他们任何东西了。”眼睛问题出现前些年,他的婚姻就破灭了,现在40多岁时又没了工作,他只好搬回家和父母一起住。夜里,他梦见自己又恢复了视力,早晨醒来,他还记得拥有清晰的视野是多么幸福。
但在白天,在当地的盲人社区里,他得到了一根白手杖,并学着如何用感觉分辨硬币。他原本非常喜欢读书,丧失阅读能力感觉像是“无法想象的地狱”。最令人沮丧的是,由于无法阅读,他没办法研究自己的问题。在完全失明之前,他会心怀期待,带着放大镜,“像饥饿的幽灵般在多伦多的二手书店漫步”,试图找到印刷字体足够大、封面对比足够强的书,这样,他才能一个一个地分辨字母形状,猜测书名。“我会根据书名买书,带回家放进书架,只盼望着有一天我能读到它们。”
“是什么让你怀着这样的期望呢?”我问他。
“盲目的信仰,”他回答,“我想看到儿子,看着他成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