根据现代的观念,什么是纯粹的艺术呢?就是创造一种暗示的魔力,同时包含着客体和主体,艺术家之外的世界和艺术家本身。
根据谢那瓦尔和德国派的观念,什么是哲学的艺术呢?就是一种企图代替书籍的造型艺术,也就是一种企图和印刷术比赛教授历史、伦理和哲学的造型艺术。
的确,历史上有些时期,造型艺术被用来描绘一个民族的历史档案及其宗教信仰。
但是,若干世纪以来,在艺术史上已经出现越来越明显的权力分化,有些主题属于绘画,有些主题属于雕塑,有些则属于文学。
今天,每一种艺术都表现出侵犯邻居艺术的欲望,画家把音乐的声音变化引入绘画,雕塑家把色彩引入雕塑,文学家把造型的手段引入文学,而我们今天要谈的一些艺术家则把某种百科全书式的哲学引入造型艺术本身,所有这一切难道是出于一种颓废时期的必然吗?
任何好的雕塑、好的绘画、好的音乐都会引起它们各自想要引起的感情和梦幻。
然而,推理,演绎,那是书籍的事。
所以,哲学的艺术是向着人类童年所必需的那种形象化的一种倒退,如果它要严格地忠实于自己,它就不得不把它想要表达的一句话中所有的形象一一画出来。
而且我们还有权利怀疑,一句象形的话是否比一句印刷的话更清晰。
因此,我们将把哲学的艺术作为一种畸形加以研究,这种畸形中也有卓越的才能表现出来。
还要注意到的是,哲学的艺术设想出一种谬论来使它存在的理由合理化,例如群众对美术的理解力。
艺术愈是想在哲学上清晰,就愈是倒退,倒退到幼稚的象形阶段;相反,艺术愈是远离教诲,就愈是朝着纯粹的、无所为的美上升。
人们知道,即使不知道也很容易猜到,德国是对哲学的艺术这种谬误出力最多的国家。
我们不谈那些众所周知的事情了,例如,奥佛贝克研究古代的美只是为了更好地讲授神学,考纳留斯和考尔巴赫[2]则是为了讲授历史和哲学(我们还看到,考尔巴赫要论述一个纯粹是绘画的主题,例如《疯人院》,也不能不分门别类地加以论述,可以说是采用亚里士多德的方式,但纯粹诗的精神和教学的精神是一对坚不可摧的矛盾啊)。
今天,作为哲学的艺术的第一个标本,我谈的是一个名气小得多的德国艺术家,但在我们看来,从纯艺术的观点看,他的天赋要好得多,我要谈的是阿尔弗莱德·莱特尔[3]先生,他在不久前死于疯狂,他曾绘饰过莱茵河畔的一座小教堂,他在巴黎仅以八幅木版画知名,其中最近的两幅曾在世界博览会上展出过。
他的第一首诗(我们不得不使用这个词,因为我们谈论的这一派是把造型艺术和书面思想视同一体的),作于一八四八年,题为《一八四八年死亡的舞蹈》。
这是一首反动的诗,其主题是各种权力的篡夺和死亡女神对群众的诱惑。
[详细描写组成这首诗的六幅版画,准确地翻译每幅画的诗体说明——分析阿弗莱德·莱特尔先生艺术上的长处,他的独特之处(德国式的史诗讽喻天才),他的虚假之处(模仿过去的不同的大师,例如阿尔布莱希特·丢勒,荷尔拜因[4],还有更近些的),诗的道德价值,撒旦和拜伦式的特点,悲伤感]我觉得这首诗真正独创的东西,是它产生于几乎全体欧洲人都真心实意地迷上了革命的蠢事这样一个时刻。
两幅画相互对立。第一幅: 《霍乱对巴黎的第一次入侵,在歌剧院舞会上》。僵硬的假面具,散落在地上,一个丑陋的化装成丑角的女人,脚尖伸向空中,面具脱落;乐师带着乐器四散奔逃;无动于衷的祸患坐在凳子上,含有寓意;整个构图普遍地具有一种阴森森的性质。第二幅,一种好的死亡与第一幅恰成对比。一个有德行而平和的人在睡眠中突然被死神攫住;他身居高处,大概是一个他生活多年的地方;那是钟楼上的一个房间,从那里可以望见田野,视野开阔,是一个使人精神平静的地方;这位老人在一张粗糙的椅子里睡着了;死神用小提琴演奏着一首惑人的乐曲。巨大的太阳被地平线分为两半,从上面射出笔直的光线。这幅画是《这是美好的一天的结束》。
一只小鸟站在窗台上,向房间里望着。它是来听死神的小提琴曲吗?或者这是准备飞升的灵魂的一种寓意?
在解释哲学的艺术的作品时,必须十分细致,十分注意。在这里,地点,背景,家具,器皿(参看霍格思),一切都是寓意,影射,象形文字,画谜。
米什莱先生曾经试图详细解释阿尔布莱希特·丢勒的《忧郁》,他的解释很可疑,特别是对灌注器的解释。
何况,即便是在哲学的艺术家的思想中,陪衬物件的出现也不是铢两悉称、纤毫毕露的,而是具有一种诗的含混的、模糊的性质,因此往往是解释者编造意图。
哲学的艺术并不像人们以为的那样和法国的本性不相干。法国喜爱神话、道德和画谜,或更确切地说,法国是一个推理的国家,喜欢精神的努力。
反对这种理性倾向的主要是浪漫派,它给予纯艺术至高无上的荣耀;某些倾向,特别是谢那瓦尔先生的倾向,为象形艺术恢复了名誉,成为一种对为艺术而艺术派的反动。
像有爱情气候一样,也有哲学气候吗?威尼斯爱好为艺术而艺术,里昂则是一个哲学的城市。有一个里昂派哲学,一个里昂诗派,一个里昂画派,总之,一个里昂哲学画派。
一座奇特的城市,既笃信宗教又做生意,既信奉天主教又信奉新教,充满了雾和煤,观念在那里穷于应付。来自里昂的一切都是精细的、慢工制作的、畏首畏尾的,努瓦洛神父[5],拉普拉德[6]、苏拉里、谢那瓦尔、让莫。仿佛那里的头脑像鼻子伤风一般被塞住了。就是在苏拉里身上,我也发现了闪耀在谢那瓦尔的作品中的那种注重分类的精神,这种精神在彼埃尔·杜邦的歌谣中也有表现。
谢那瓦尔的头脑很像里昂这座城市,雾气腾腾,煤烟滚滚,像城市布满钟楼和烟囱一样地布满了尖刺。在这个头脑中,东西反映得不清楚,是通过一个水汽蒸腾的地方才反映出来的。
谢那瓦尔不是画家,他蔑视我们所理解的绘画。但是把拉封丹的寓言(它们对仆役来说是太青了[7])用在他身上是不公正的,因为我认为,谢那瓦尔可以画得和任何人一样灵巧,但他并未因此而不那么蔑视艺术的调料。
让我们立刻说,谢那瓦尔有一个远远超过所有其他艺术家的地方: 假如说他还不够野蛮的话,他们却是太少精神性的东西了。
谢那瓦尔善于阅读和推理,所以他成了一切爱推理的人的朋友。他极有学问,知道如何进行沉思。
他从青年时代起就表现出对图书馆的喜爱。他很年轻的时候就已习惯于把一种观念与任何造型形式联系起来,他翻寻版画夹和观赏美术馆,从来都是把它们当做一般的人类思想的宝库的。他对宗教很好奇,天赋一种百科全书的精神,他应该自然而然地得到关于一种诸说混合的体系的不偏不倚的设想。
他的思想尽管运转起来笨重而艰难,却是有吸引力的,他也很善于利用。如果说他等待了很久才扮演了一个角色,请相信,他的野心从来都不是很小的,尽管表面上显得很天真。
(谢那瓦尔的早期绘画: 《德·德勒-布雷泽先生和米拉波先生》,《国民公会投票赞成处死路易十六》。谢那瓦尔很好地选择了时机来披露他的历史哲学体系,用铅笔表达的体系。)
这里,我们把工作分成两部分。在一部分中,我们将分析艺术家的内在优点,他在构图上具有惊人的灵巧,远远超过了人们的设想,如果人们过于认真对待他对他的艺术的源泉所表示的轻蔑,就会把他的灵巧——画女人的灵巧——估计得过低。在另一部分中,我们将考察我所说的外部的优点,即是说,哲学体系。
我们说过,他很好地选择了时机,这就是说,一场革命过后不久。
(赖德律-洛兰[8]先生——精神的普遍混乱,公众对历史哲学的强烈的关心。)
人类与个人是相似的。
它有它的年龄,与它的年龄相应的享乐、工作和观念。
(分析谢那瓦尔的象征性的时间表[9]——什么样的艺术属于人的什么样的年龄,正如什么样的情欲属于人的什么样的年龄。)
人的一生分为童年、青年、中年、老年,童年相当于人类从亚当到巴别塔那一段历史时期;青年相当于从巴别塔到耶稣基督那段时期,他被看做人类生命的顶点;中年相当于从耶稣基督到拿破仑;老年相当于我们刚刚进入的时期,其开端以美洲和工业的至上为标志。
人类的全部年龄将是八千四百年。
谈谈谢那瓦尔的几个特殊观点。谈谈伯里克利[10]的绝对优势。
风景画的低级——颓废的征兆。
音乐和工业的并立的霸权——颓废的征兆。(从纯艺术的观点分析他在一八五五年展出的几幅画。)
有助于最后形成谢那瓦尔本人的空想的、颓废的特点的,是他想把艺术家像工人一样聚集在他的麾下,让他们放大他的画,用野蛮的方式涂上颜色。
谢那瓦尔是一种伟大的颓废精神,他将作为时代的可怕标记永存。
让莫先生也是里昂人。
这是一个笃信宗教的悲哀的人,他大概年轻时就打上了里昂式的虔诚的烙印。
作为诗来说,莱特尔的诗是很扎实的。
谢那瓦尔的历史时间表是一种具有无可争辩的对称性的幻想,然而,《一个灵魂的历史》却是混乱模糊的。
明显的宗教性使这一组画对教会的报刊来说具有重大的价值,而当时这些画是在梭蒙胡同展出的;后来我们又在博览会上见过,它们成为一种令人敬畏的轻蔑的目标。
画家自己写了诗体的解说,这只能更清楚地暴露出他的观念的犹豫,使它面向的哲学家观众更感到思想受窘。
我所理解的一切,就是这些画代表着灵魂在不同的年龄上的相接相续的状态;但是,由于场景上总是有两个人,一个小伙子,一个姑娘,我的思想疲于捉摸诗的要义是两个年轻的灵魂的平行历史还是一个灵魂的男女两种成分的历史。
这些责难只是证明了让莫先生在哲学上是个不扎实的人,这且撇在一边,应该承认的是,从纯艺术的角度看,在这些场景的描绘中,甚至在它辛辣的色彩中,有着一种无限的难以描写的魅力,有着孤独、圣器室、教堂和隐修院所具有的某种温柔的东西,有着一种无意识的、天真的神秘。我感到了某种与观看勒絮厄[11]的某些画和西班牙的某些画的感觉相类似的东西。
(分析某些主题,特别是《不良的教训》,《噩梦》,其中闪烁着对幻想一种卓越的理解。两个年轻人在山上的某种神秘的散步,等等,等等。)
任何深刻的敏感和对艺术具有天赋的人(不应把想象力的敏感和心的敏感混为一谈)都会像我一样感觉到,任何艺术都应该是自足的,同时应停留在天意的范围内。然而,人具有一种特权,可以在一种虚假的体裁中或者在侵犯艺术的自然肌体时不断地发展巨大的才能。
尽管我把哲学的艺术家视为异端,我仍能出于我自己的理性而常常欣赏他们的努力。
特别使我看到他们的异端性的,是他们的自相矛盾。因为他们画得很好,很有灵性,假使他们在制作他们的寓教于艺术的作品时前后一致的话,他们应该勇敢地回到异端艺术的无数野蛮的传统习惯上去。
[1]本文最初发表于一八六八年。
[2]Wilhelm von Kaulbach(1805—1874),德国画家。
[3]Alfred Rethel(1816—1859),德国画家。
[4]有两个荷尔拜因,老荷尔拜因(Hans Holbein,1465—1524)和小荷尔拜因(Hans Holbein,1497—1543),都是画家,德国人。
[5]Abbé Noireau,曾在里昂中学讲授哲学,对学生颇有影响。
[6]Victor-Richard de Laprade(1812—1883),法国作家。
[7]指拉封丹寓言《狐狸和葡萄》,狐狸吃不到葡萄就说:“葡萄太青,只有下贱的人才去吃它。”
[8]Alexandre-Auguste Ledru-Rollin(1807—1874),法国政治家、律师。
[9]原题为《一种历史哲学的时间表》。
[10]Périclès(前495—前429),古希腊政治家。
[11]Eustache Le Sueur(1616—1655),法国画家、雕塑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