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012年8月,中国国内多位学者向新闻出版总署和国家语委递交了联名信,举报第6版《现代汉语词典》收录"NBA"等239个西文字母开头的词语,违犯了《中华人民共和国国家通用语言文字法》、国务院《出版管理条例》等法规。要求保护语言的纯洁性,这种"语言纯洁主义"(linguistic purism)并不是一件新鲜事,在其他国家也屡有发生。但是,迄今为止,在人类历史上还没有任何一次维护纯洁性语言的保护主义有过成功的先例。
语言保护主义是一种文化封闭心态的产物,但往往又是弱势文化的一种很自然的下意识文化自我保护手段。就在理智告诉人们语言保护主义不会成功的同时,他们还是会在情感上期待用纯洁的本土语言来维护文化的独立和尊严。外来的语言影响因此常被想象成对本土语言和文化的污染和侵蚀。语言或文化之间的影响确实存在由强往弱的流动特征,但这是由交流需要自然形成的流动,并不带有污染或侵蚀的伤害意图。
现在人们一想到破坏中国语言纯洁性的外来因素,首先想到的就是英语。其实,在历史上英语也曾经是不同语言之间影响和流动的弱者一端。1066年诺曼底公爵渡海征服英格兰后的数百年,法语一直是影响英语的强势外来语。今天,英语教师在讲述英语的盎格鲁·萨克逊语(本土英语)和罗曼斯语(外来语)词源时,常会用19世纪英国小说家沃尔特·司各特的《艾凡赫》(Ivanhoe,又译为《萨克逊劫后英雄传》)为例。这个故事发生在12世纪,其中有这么一段在乡下牧猪人和俏皮人物汪巴(Wamba)之间的对话。
汪巴是一位领主大人豢养的弄臣,他看不起像牧猪人这样的乡下人。他问牧猪人,你赶来赶去的那些四条腿的畜生叫什么?牧猪人说,叫猪(swine)。汪巴说,这是一个萨克逊字,是下等人的语言。当这些畜生被剁成一块块,成为食品的时候又叫什么?牧猪人说,叫猪肉(pork)。汪巴说,你瞧,这是一个罗曼斯法语字,是上等人的语言。
汪巴的意思是,下等人养猪,上等人吃肉,人有高下之分,语言也是一样。但汪巴是个滑稽人物,他的话不能当真。八百多年前的这种本土语与外来语的区别,包括它们之间的俗雅区别,如今已经早已淡化消失,若不是作为语言学的例子,谁还会去在意其中的差别?
16世纪文艺复兴时期,意大利语(主要是宫廷语言)成为强势语言,为此,法国学者埃地安那(Henri Estienne,1528-1598)在《关于意大利化和其他伪装新法语的两个对话》(Deux dialogues du nouveau langage françois,italianizé et autrement desguizé,1578)中,首次提出了维护法语纯洁性的问题。到了20世纪后,英语在世界上成为经济、科技、文艺、大众文化等多种领域中最有影响力的语言,更有不少法国人把英语看成是对法语的主要外来威胁。早在20世纪60年代,法国著名比较文学家艾田伯(Rene Entiemble)的《你说"法英"语吗?》(Parlez-vous franglais?1964)就强烈地表现了对英语外来语的文化忧虑。
法国是一个有集中权威传统的国家,这也表现在文化语言上。法兰西学术院是法语词汇、语法和惯用法的权威解释和规定机构,负责编纂正式的法语词典。它成立于1635年,是独立的非官方的学术团体,与中国的国家语言文字委员会不同。该学院只担负咨询之责,它对语言的规定对民众或政府都没有法规的约束力。这是因为,正如有论者指出,法兰西学术院的语言规定,并不能维护一种只能存在于想象中的语言纯洁性,只不过是用语言作为文化象征,表达民族情感和文化骄傲而已。
现在常常有国人援用法国语言保护主义来作为汉语保护主义的依据,然而,这么做的时候,一定不能忽略实际使用的汉语与文化象征的汉语之间的区别。汉语接纳外来语,包括像NBA这样的拉丁化"词头缩写"(acronym),是一种正常的语言变化,满足的是语言交际的实际需要,没有必要引起民族情感和文化骄傲受伤的感觉。有一天中国文化成为世界的强势文化,汉语自然也就会对别的语言产生影响。比起今天的法语保护主义,从12世纪到20世纪的英语变化也许反倒能为我们提供更有用的启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