辅导雪莉的那段期间里,我对于根本的人性之恶,一无所知。在我的专业知识领域内,没有“撒谎成性”这样的词汇,也从不曾接受以对付“邪恶之人”为主题的训练。因为对于心理医生或是任何一位从事科学研究的人来说,“邪恶”不是公认必须探讨的领域。我一直被灌输的观念是,精神病理只能用已知的疾病学或精神力学的理论来诠释,在标准化的“心理异常诊断统计手册”(Diagnostic And Statistical Manual)中,每种精神病理都有适当的命名。我从未认为美国精神医学界全然忽略人类意志中“邪恶”的本质,是件不可思议的事。从前没有任何人向我讲述过与雪莉类似的个案,因此在辅导雪莉时,我时常感到措手不及,如婴儿般无助,丝毫不知该如何应对。
雪莉的个案让我获得了丰富的经验教训。毋庸置疑,是她使我萌生了写作本书的动机。
我们的心理学研究领域,迫切需要对“邪恶”进行探知,然而,这些年我从雪莉身上所获得的心得,对于这方面的贡献太微不足道了!如果有机会让我重新再辅导雪莉一次,我将会以截然不同的方式来处理,相信结果会更令人满意。
首先,我会以更敏捷的速度和更自信的态度,探究雪莉性格中所包藏的谎言,而不是受强迫型神经官能症的误导,把她当作一般的神经官能症个案处理;也不会受雪莉自闭症的误导,怀疑自己是否发现了精神分裂症的怪异变体;更不会在陷入九个月的彷徨困惑期后,又投入一年多的时间往恋亲冲突的方向,做无用的诠释。虽然,最后,当我将雪莉根本的问题归为伪善和邪恶时,我也仅能以试验的性质进行治疗,毫无权威感可言,但后来证明,当时我所归纳出的带有试验性质的结论全部是正确的。所以,我认为心理治疗不应该忽视“伪善和邪恶”这个特质。如果可以重新辅导雪莉一次,我相信用不着三年,只消三个月我便能发现雪莉的问题症结,并得到令人满意的治疗效果。
我在一点点追溯自己的困惑感时,发现激起他人的疑惑困扰正是伪善和邪恶的特征之一。在辅导雪莉的第一个月,我便已经察觉自己充满了困惑,但我当时却认为这可能是由于自己太不聪明所导致的。在整个第一年的治疗中,我从没认为我的困惑重重,是雪莉特地给我制造的。换作今天,我就会先大胆地假设一下,然后再用最短的时间加以求证,从而快速地得出正确的诊断结论。但以上述这种冷静的方式来处理雪莉的个案,会不会逼得她退出治疗?显然不无可能。
现在想想,雪莉当初为何前来治疗?她口中所说的想要寻求帮助的原因,概不可考。反倒是她所显露出的想要玩弄我、引诱我的企图,昭然若揭。后来,她为何坚持接受长期治疗?答案似乎是,我让她产生了继续玩弄我的兴致和有朝一日终能引诱我、拥有我并征服我的希望。最后,雪莉为何又放弃继续接受治疗了呢?最明显的原因应该是,在我逐渐掀开雪莉的底牌后,她察觉出引诱我、将我玩弄于股掌的可能性愈来愈小。
如果在疗程初期就明白了这些真相,那么,我不但可以及早察觉出雪莉的撒谎成性,而且还可以蓄足与谎言对抗的力量。但如此一来,雪莉极可能会老早就高举白旗,放弃这场根本赢不了的“会战”,当然,她继续接受治疗的可能性也不一定一点儿都没有。
我认为雪莉并非无药可救,真正的伪善和邪恶之人是不太可能委屈自己接受精神治疗的,因为这样的洗礼会让他们的丑陋显露无遗。雪莉之所以愿意担此风险,有可能是因为她有击垮我的信心,也有可能是因为在她内心深处还存在着被救助的渴望,毕竟她不属于穷凶极恶的类型。通常,上述两种可能性是同时存在于一身的。人都是矛盾的结合体——至少有些伪善和邪恶是经常处于矛盾冲突的状态之中的。因此,说到雪莉愿意接受治疗的原因,我个人的假设是,她既想征服我,又想被拯救。
只是,比起被拯救的欲望,雪莉的征服欲似乎更强一些。然而,如果我以更智慧的态度来面对雪莉,她渴望被拯救的一面就能凸显出来,她就会心甘情愿地屈从于自己的良知吗?这又牵涉到威权的问题了。在过去这些年中,我发现伪善和邪恶的人格外服从威权,我不知道原因何在,但这一现象确实存在。然而,要想驾驭伪善和邪恶之人,这种威权的力量必须无比强大。除了有渊博的知识做后盾之外,还需要具备一种无坚不摧的强大心理力量,而这种强大的心理力量仅能凭爱而生。辅导雪莉时,我确信我具有这股爱的力量,只是因为知识不足而失效了。如今我已然掌握了知识,如果再有机会,我仍乐于辅导雪莉,只不过一想起又要投注一次巨大的能量时,我禁不住打了个寒战。
然而,真爱的本质不就是牺牲与奉献吗?以前我从来就没真正具有过与雪莉的谎言正面交战的信心,因为我了解,如果真正与谎言交战,就必须做好心力交瘁的心理准备,甚至伤口可能永远无法痊愈。但换作是今天的我,则会迅速以威权的力量凌驾于雪莉的谎言之上,并尝试着直接道出雪莉内心的恐惧。我曾经指出,我们应同情撒谎成性之人,而不要憎恨他们,因为他们完全生活在恐惧的阴影之下。表面看来,雪莉似乎无所畏惧,对于普通人焦虑不安的事物,诸如汽油用光、开车迷路、调换工作等,她毫不上心。但如今我了解到,她那茫然无知、强作镇定的面具背后,掩藏了不为人知的恐惧——她害怕控制不了我与她之间的关系。她要我肯定她,是因为她害怕自己不值得肯定;她要我爱她,是因为她担心自己不值得被爱。
因此,在探究清雪莉伪善和邪恶的特质后,我紧接着要直接指陈出雪莉的恐惧,并要她认清自己的恐惧。我会对她说:“天啊!雪莉,我不知道在这样的恐惧之中,你如何能生存下去。对于你所处的无止无休的恐惧状态,我一点也不羡慕,更不愿意和你有同样的遭遇。”过去,面对雪莉不断索要的关心,我无法给予,但如今,我可以了。当然,对于我所施与的关心,她可能会一概否决。但除此之外,我还能给予她我发自真心的怜悯之情,这种怜悯可能最终会使雪莉恍然大悟,发现自己的确迫切需要治疗。
如果换作今天,一旦察觉到雪莉流露出渴望被拯救的迹象,我会立刻给她勇气,以我的爱给她勇气。我相信爱能给她勇气,让她勇敢地战胜心灵的谎言。
心灵的谎言让雪莉不择手段,疯狂地维护病态的自我。但正因为此,她暴露了撒谎成性之人的弱点——缺乏战胜谎言的勇气,也让我们找到了救赎他们的可能和希望。我要说,撒谎成性之人不是无药可救的,而每一个人,都应该用心中的爱,给予他们勇气,让他们勇敢地面对过去,走出谎言,获得灵魂的救赎,获得心灵的成长。这将是本书最后一章将讲述的内容,也是本书的主旨和意义所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