雪莉在梦境中,将我定位成异族敌人;在现实生活中,对我也丝毫不加尊重。雪莉每星期接受我两至四次辅导,这样的医患关系已经超过三年了。虽然我赚了她很多诊疗费,但我问心无愧,因为扪心自问,我已经尽力向她付出我的爱了。她每每信誓旦旦地说爱我,但在潜意识里,在那个人类存放真相的场所,她一直给我贴着敌人及外来者的标签。
当然,我承认从某种意义上说,我有着跟雪莉一样的感受——也把她视为敌人。我之所以害怕与她发生性关系,很大一部分原因可能就是怕她威胁到我的安全。这种恐惧感可能就是我将她视为敌人的表现吧。我相信,虽然我与雪莉已经接触了很长一段时间,但仍然对她内心深处的某些想法不甚了然,这也是我总无法对她产生同情心的原因所在。她没有将我视为同类,我又如何会将她视为同类呢?她自始至终指责我不近人情,无法与她产生共鸣,我有时想想,她说的还真没错。也许当初我应该推荐给她一位更有同情心、与我治疗风格截然不同的医生,但是我实在想不出那个人是谁,因为有了前一位医生失败的治疗经验,我担心继我之后的心理医生也会遭遇同样的命运。
雪莉似乎经常会产生一些我理解不了的欲望。滋生这些欲望的动机是什么?我也想不明白。由于这种“不合乎人性”的特质超出了正常心理所能承受的范围,因此我将之贴上了“伪善和邪恶”的标签。但究竟是因为“伪善和邪恶”才使我与她划清了界限,还是因为她与我道不同,才被我贴上了“伪善和邪恶”的标签,我至今都没想清楚。
春暖花开、秋阳高照的美好季节,旭日东升、落日映辉的壮美景色,都无法使雪莉振作精神,能够取悦她的,只有死气沉沉的阴天。每当遇上这种天气,她总会开心地吹起口哨。但也不是所有的阴天雪莉都喜欢。温暖宜人、细雨绵绵、落英缤纷的阴天和夏日沿海地带雾气氤氲的阴天,她就不喜欢。她只喜欢单调乏味、毫无生气的阴天。三月中旬的新英格兰地区在经过冬天风雪的肆虐后,那种碎石残落、树枝断裂、土地泥泞、污雪四散的景象最能令她开心。为什么这种单调乏味、死气沉沉、压抑郁闷、众人皆嫌的天气却是雪莉的最爱呢?雪莉喜欢这种天气,究竟是因为这种天气令大家愁苦呢,还是她本来就喜欢这种风雨凄凄的感觉?抑或是这种气候对她来说有着某种更为特殊的意义,触动了她的心弦?答案究竟是什么?我不清楚。
从去年起,我将雪莉确定为伪善和邪恶的人,并开始与之抗衡。但我第一次怀疑她具备邪恶的特质,是在她道出神奇机器之梦的几个月前的一天。那天我告诉她:“雪莉,你唯恐天下不乱,到处制造混乱不安,以前,你总是把这一切归结为意外,但是我现在发觉这些纷扰不安往往是你故意制造的。在诊疗过程中,你仍旧恶习不改。我真不明白,你为什么要这么做?”
“因为有趣呀。”
“有趣?”
“是的,让你困扰,我觉得真有趣。这是一种权力带给我的乐趣。”
我问:“你不觉得,靠真才实学得到的权力,比给别人制造困扰得到的权力,更有乐趣吗?”
“我不觉得。”
“你将自己的快乐建立在别人的痛苦之上,难道不会感到惭愧吗?”
“不会。我又没把别人伤得很重,只是一些小小的麻烦,不是吗?”
雪莉说得没错。据我所知,她的确从不会让别人对她咬牙切齿,顶多只会弄得别人不堪其扰、深陷无奈。她为何乐此不疲地给别人制造麻烦呢?我决定继续逼问她原因。我说:“雪莉,虽然你的毁灭特质不太明显,但是我依然认为你引以为荣的事,多少有些邪恶的成分。”
“是的,可以这么说。”雪莉答得很干脆。
“雪莉,我真不明白,”我追问道,“我都快称你为恶魔了,你为什么竟然还能无动于衷?”
“那你说我应该怎么样呢?”
“你至少可以对我的说法,表示出很难过的样子。”
“你认识什么不错的驱魔师吗?”雪莉突然问我。
我完全没料到她会这么问:“没听说过。”我呆呆地回答。
“那难过有什么用啊?”雪莉开心地答道。
我倒吸一口冷气,突然感到一阵轻微的晕眩,好像在这一回合过招中,被一流的拳击手击中了一样。但这却促使我第一次开始研究“着魔”及“驱魔”现象。这个主题很怪异,起初,我真的不知道作为研究,我应该查阅哪些书籍。后来,通过遍阅这方面的书籍,我了解到了一些作者,他们头脑清晰、做事负责,且充满爱心。我和这些作者就相关话题进行了一番讨论。于是,在四个月之后,我决定向雪莉旧话重提。
“雪莉,你记不记得几个月前,你曾经问过我,认不认识不错的驱魔师?”我问道。
“当然,对于我们谈论过的每一件事,我都记得。”
“虽然迄今为止我仍然一个也不认识,但我把这类主题的书籍读了个遍。如果你需要,我相信可以帮你找到合适的人选。”
“谢了,我现在对生物能量学比较感兴趣。”
“够了!雪莉!”我怒不可遏,“我们谈论的不是一些无关紧要的小紧张、小压力或是小焦虑,而是邪恶,这不是无关痛痒的小毛病,而是非常丑陋可憎的东西。”
“我已经说过了,”雪莉促狭地说,“我现在对生物能量学有兴趣,对驱魔术没兴趣。既然在你眼里,我都成为邪恶的人了,我很想知道你还能用什么方式来帮助我?你还能说动我,让我信服吗?还能给我我所需要的同情心吗?你的看法进一步证明了我一直强调的话:你根本就不关心我。”
我心中冲起一阵恼怒厌烦的情绪,在恢复平静后,我仍然在她的任性、自以为是及自我毁灭面前保持耐心,仍然要求自己把她当成孩子去爱她,仍然告诉自己尽我所能以一切正常的方式来关心她。这是我所能想到的唯一处理办法。但是如我所料,她反应依旧。希望愈来愈渺茫,在这种情况下,似乎我只能等待奇迹的出现,除此之外,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办法。
雪莉的精神状况极其特殊,虽然她异于常人,但她并不是精神“不稳定”,相反,她的精神状况出奇的稳定。她对自己的自闭症无动于衷,从不听从医生的建议,也不愿将自己的情况据实以告。虽然她不时也会有选择地吐露一些心事,但对于有助于治疗的重要事实,她通常会加以隐瞒。在每一次会诊的整个过程中,她几乎都要尽力使自己处于主控地位。
在第421次会诊中,雪莉一反常态,她的表现令我惊喜。那天下午,她在沙发上坐稳后,一口气直言不讳地道出了内心的所有想法及感受。这令我震惊不已。雪莉的确是个表达高手,表达水平之高无有出其右者。我没有察觉到她是否对我隐瞒了什么关键讯息,暂且当她对我毫无隐瞒吧。单看她在这50分钟的表现,她绝对算得上十分配合的病人。在会诊还剩下5分钟时,我告诉雪莉,我对她如此出色的表现十分欣赏,并对此感到非常惊讶。
“我想你应该会满意的。”她说道。
我问:“你为什么突然改变作风,愿意自由畅谈,不再和我争吵、抗争了呢?”
“我只是想向你证明,只要我愿意,我就能办得到。”她回答,“我完全可以按你的要求自由联想、自由畅谈。”
“嗯,你确实做到了。”我回答,“而且表现得很完美,我希望你能够持之以恒。”
“不,我以后不会了。”
“不会什么?”我轻声问道。
“不会再这么做了。这是我的最后一次会诊,我已经决定不再接受治疗了,因为你并不是适合我的心理医生。”
此刻距离会诊结束还有30秒。我决定利用这仅剩的30秒时间向雪莉提出劝阻,但是她态度坚决。我请下一位正在门外候诊的病人再稍候15分钟。我希望用这15分钟的时间把雪莉劝说成功,但她丝毫不肯让步,任何话都听不进去。她认为自己需要一位“不太固执”的心理医生。看来她心意已决。最后,我只得让她离去。此后,我也曾写过几封信给雪莉,但都未能再见到她。这个案例让我获得了非同一般的诊疗经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