夫妻之间需要敞开心扉,彼此坦诚,但却不要把自己的心灵交给对方管理。把心灵交给对方管理,意味着失去自由和自我,意味着奴役和被奴役。亨利的案例就是如此。
第一次见到亨利时,他刚从州立医院出院一个星期。在此之前,他于某个周末的上午,用剃须刀割伤了脖子的两边,然后光着上身,从浴室跑了出来。客厅里,桑德拉正在认真地核对着账目。突然,亨利尖声大叫道:“刚才我又自杀了!”
桑德拉转过身,眼看着鲜血从他的身上滴落下来,她立马报了警。接到警方通知的救护车迅速地赶到,并把亨利送进了急诊室。庆幸的是,亨利的刀伤并不算深,还没有触及到动脉。所以,医生在将他的伤口缝合后,便把他转送到了州立医院。这是五年来,亨利第三次因自杀未遂而被送进州立医院。
因为亨利夫妇最近搬到了我们区,所以医院方面便决定,将出院后的亨利转到我的诊所进行后续的治疗。亨利的出院诊断书上写着:“更年期抑郁反应症,已服用大量的抗抑郁药物及镇静剂。”
我来到候诊室迎接亨利。只见他安静地坐在妻子的身旁,一直呆呆地盯着某处看。亨利中等身材,是个忧郁、阴沉的老人。他蜷缩在角落里,看起来比实际更瘦小。我注视着他,感觉到他真的很累。虽然亨利像黑洞一样阴沉,但我还是尽力装出欢迎他前来的样子,我走上前对他说:“我是派克医生,请您跟我来办公室!”
“我太太也能进去吗?”亨利近似恳求地小声说道。
我望了桑德拉一眼。她瘦骨嶙峋的,虽然比亨利娇小,但看起来却好像比亨利更高大。她边笑边说:“医生,如果您不介意,那我也进来咯!”她的微笑里并没有多余的欢乐,因为她嘴角的皱纹透露出了她淡淡的愁苦。她戴着一副金丝边眼镜,我不自觉地把她和教会的修女联想在了一起。
“你为什么要桑德拉和你一起进来?”稍微坐定后,我便问亨利。
“有她在,我比较自在。”他冷漠地答道,完全只是在陈述事实,没有丝毫的感情色彩。
我想,当时我肯定很不以为然。作为一个成年人,亨利完全有权力自己做决定,他不需要依赖于别人,哪怕是自己的妻子。因为夫妻之间真正的爱,就是要在彼此的关心和鼓励中,让对方更独立、更完善。看来亨利似乎缺少独立的人格。
接着,桑德拉大笑说:“哈哈,医生,亨利一直都这样,他一刻也不愿意离开我!”
我问亨利:“是不是因为你的依赖心重?”
他迟迟地答道:“不是。”
“那是因为什么呢?”
“因为我害怕。”
“你害怕什么?”
“我也不知道,就是怕。”
“医生,我想他害怕的是他产生的念头。”桑德拉突然插进话,用命令的口吻说,“亨利,继续说啊,你可以告诉医生你的那个念头!”亨利沉默不语。
“亨利,桑德拉所指的念头是什么呢?”我问。
“与‘杀’有关的念头。”亨利冷淡地回答。
“杀?你是说,你的心里有一股想要毁灭什么的念头?”
“不是,只是‘杀’。”
我说道:“我没有理解你的意思。”
亨利冷漠地解释道:“只是说‘杀’这个字而已。它总是深藏在我的内心,随时随地都可能现身,但事实上,它的出现多半是在早上。几乎每天早上,我一起床刮胡子,看着镜中的自己,这个念头就出现了!”
我追问:“你是说,它像是一种幻觉,还是你听到一种要你去‘杀’的声音?”
“不是,它不是一种声音,只是我心中的一个字而已!”
“在你刮胡子的时候出现?”
“是的。所以,每天早上醒来的时候,我的心情最恶劣。”
我突然像发现了什么似的,问道:“你使用刮胡刀吗?”亨利点点头。我接着说道:“听起来,你好像想用刮胡刀杀人。”
亨利的表情很惊恐,这是我在他脸上看到的第一次情绪反应。“不是!”他特别强调道,“我不想杀人,我说了,那只不过是一个字眼罢了!”
“那很明显,你就是想自杀。可是,为什么呢?”
“因为我觉得这一切真是糟糕透了,我不能给别人带来任何帮助,相反我只是在拖累桑德拉!”他的语调很沉重,这让我感到非常不舒服。事实上,他确实不可能给别人带来欢笑。
我转而问桑德拉:“你觉得他在拖累你吗?”
她很自然地答道:“噢!我没有这么认为。但我真的希望自己能够拥有更多的时间。但是,我们的经济条件并不是很好。”
“所以,你还是觉得他是一个负担?”
“有上帝与我同在。”桑德拉回答。
“为什么你们的经济条件不宽裕?”
“八年前,亨利已经失业了!这些年来,他一直闷闷不乐。我们全部的经济收入仅仅来自我在电话公司上班的那份薪水。”
亨利突然插话,一脸哀愁,轻声地说道:“我以前也是个业务员。”
“我们结婚后的前十年,他的确想过要努力挣钱,但却只是想想而已,他从来没有真正攒足劲头好好奋斗。亲爱的,我没说错吧?”桑德拉说。
“我想并不是这样,我想结婚第一年,光是佣金,我就挣了两万多!”亨利反驳道。
“虽然如此,但1956年是个电器开关设备大范围时兴的年代。那年,任何一位推销这种东西的人,都可以挣到那笔钱。”
亨利沉默不语。
我问亨利:“那你后来为什么辞职不再工作了?”
“因为我得了忧郁症!每天早上,我的心情都坏透了!带着这样的情绪,我根本没有办法工作。”
“你因为什么而忧郁呢?”
亨利一脸茫然,就像失忆了似的。过了一会儿,他终于脱口而出:“原因一定与我心里的那些字有关。”
“你是说像‘杀’这样的字眼吗?”
他点头表示赞同。
“你说‘那些’?那就是说,你的心里还有其他的字存在?”我问。
亨利又是一语不发。
桑德拉说:“亲爱的,继续说吧!把其他的字都告诉医生。”
“偶尔也会出现类似‘切’‘锤’这样的字眼。”他欲言又止。
“还有呢?”
“有时候,可能会出现‘血腥’这个词。”
“这些都是与愤怒有关的字眼。这说明你的心里充满了愤恨,否则它们不会出现在你的脑海里。”我表示道。
“我没有恨。”亨利虽然矢口否认,但显然底气不足。
我转而问桑德拉:“你是怎么想的?你认为他对什么事愤恨不平吗?”
她带着愉悦的笑容回答:“噢!我觉得,亨利可能恨我。”看上去,她更像是在描述邻家小孩说的有趣笑话。
我吃惊地凝视着她,完全没有想到她竟如此坦然地说出了这句话。于是,我开始怀疑话的真实性。我问:“难道你不担心亨利可能会伤害到你吗?”
“不,不会的,我一点也不担心。亨利甚至连一只苍蝇都伤害不了。对吗,亲爱的?”
亨利仍然沉默不语。
“桑德拉,我现在很认真地在对你说这些话。换作我是你,如果同床共枕的老公对我心怀恨意,而且经常会想到‘杀’‘血’‘锤’等一些恐怖的字眼,我一定会感到非常害怕的。”我说。
桑德拉冷静地解释道:“医生,你不了解,他伤不了我。他就是这么一个懦夫。”
我迅速地瞄了亨利一眼,他目无表情。我愣住了,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沉寂了将近一分钟,我问亨利:“你太太说你是个懦夫,对此你有什么想法?”
他喃喃自语道:“她说得没错,我的确很懦弱。”
我说:“如果她确实说得没错,那么对于你自己的懦弱,你有什么看法?”
他冷淡地说:“我其实希望自己更坚强。”
“亨利连开车也不会,如果我不作陪,他甚至不能单独外出,更别说超市以及其他人多的地方。亲爱的,是这样的,对吧?”桑德拉插嘴道。
亨利默默地点头。
于是,我对亨利说:“你似乎很在意你太太所说的每句话,以及她所做的每件事。”
“她说的是事实。没有她,我哪儿也去不了。”
“为什么你自己哪儿都不能去?”
“我害怕。”
我追问道:“你怕什么?”
他一副卑躬屈膝的样子,回答:“我也不知道。我只知道,每次单独行动时,我都会感到很害怕。但如果桑德拉在身旁陪我,我就不会怕了。”
我说:“你真像是个长不大的孩子。”
桑德拉一脸得意,笑着说:“对,亨利的某些行为确实跟孩子没什么两样。亲爱的,你还没完全长大,对吧?”
“桑德拉,也许你并不想要他长大吧!”我脱口而出。
桑德拉对于我的话,显然很生气,她怒斥道:“我不想要他长大?有人真的考虑过我的需要吗?我想要什么,重要吗?对任何人起过作用吗?事实上,我根本没有机会表达过我需要什么。但这根本不是我要不要的问题,我从来都是在做我自己该做的,以及上帝要我做的事。亨利得了忧郁症,可谁会在乎这对我来说是不是一个负担呢?现在亨利成了寄生虫,我一个人扛下了所有的事,一个人开车,那又怎样呢?有谁关心过我吗?我不过是背负了上帝交给我的责任,尽力地在履行自己的义务罢了。”
桑德拉一连串的反驳,着实吓了我一大跳,我不知道是不是该和她继续谈下去。但好奇心还是驱使着我问:“我猜,你们之所以没有子女,完全是出于你的决定吧?”
桑德拉宣称:“是亨利不能生育。”
“你怎么知道?”我问。
桑德拉的表情很纠结,像是在暗示我缺乏生活常识。“因为妇产科医生替我做过检查,她说我绝对没有问题。”她解释道。
我问亨利:“你也做过检查吗?”
他摇摇头。
“你为什么不去?”我问。
“我干吗要去?”亨利辩驳了一句,接着又继续解释,“既然桑德拉没有毛病,那问题就一定出在我的身上咯!”
我说:“亨利,你是我所见过的最被动的人。你甚至被动到让你的太太告诉你自己的检查结果;你竟然被动地假设,如果你太太的检查结果正常,那你肯定不正常。这个世上有许多夫妻,他们双方都很正常,可是仍然不能怀孕。所以,你完全有可能没问题,但你为什么不去亲自检查看看呢?”
桑德拉替亨利回答:“这已经不重要了。我们现在的年纪已经没办法再生小孩了!而且,这个家就只靠我的经济收入来支撑,我们根本没有更多的钱来做检查。再说,”她笑了笑,说,“你能想象亨利当爸爸会是什么样子吗?他现在甚至连自己都养不活!”
“可是,难道不应该让亨利知道,他并不是没有生育能力吗?”
“桑德拉说得没错,证不证实确实已经没有任何意义了。”亨利说道。然而,事实上,对于桑德拉为他假设的不能生育的可能,亨利已经建起了防卫之心!
我突然感到非常疲惫。虽然距离我接诊下一位病人还有20分钟,但我却强烈地希望能够马上中断目前的谈话。从这个案例中,我看不到任何可以扭转的生机:亨利根本不可能治愈,他陷得太深了!这是为什么呢?我不禁怀疑,桑德拉以上帝的名义来做事,为什么会发生这样的事情呢?
于是我开始引导亨利,对他说:“和我谈一谈你的童年吧!”
亨利欲言又止,吞吞吐吐地说道:“我的童年没有什么可说的。”
“那么,你的最高学历是什么?”我问。
“亨利进过耶鲁大学,但后来又被退学了。是吗,亲爱的?”桑德拉替他说道。
亨利点点头。我觉得很不可思议,亨利曾经竟然是一流大学的高才生,而如今他却被桑德拉毫不留情地指责为寄生虫。
“你是如何考上耶鲁大学的?”
“因为我家有钱。”
“但这其中,肯定也因为你很聪明吧?”我说。
桑德拉又接嘴道:“如果不能参加工作,即使再聪明,那又有什么用呢?我一直认为,行为比头脑更重要。”
我对桑德拉说:“你有没有注意到?每次,只要我稍微强调了一下你先生可能具备的优点,你要么就是打岔,要么就是泄他的气。”
她对我尖声怒吼:“什么?我泄他的气?你们医生全都是一个样,或许你们才是泄他气的人吧!难道这全都是我的错吗?噢,好吧,全赖我!亨利不工作、不开车,他什么事都不做,这全是我的错。好吧,我实话跟你说,早在我们认识之前,他就已经是个懦夫了!亨利的妈妈是酒鬼,他的爸爸也是一样的懦弱,他自己甚至没有办法把大学念完。后来,别人攻击我,说我是为了钱才和亨利结婚的。可是,他们家哪来的钱呀?至少我一分钱都没看到。事实上,他那自甘堕落的妈妈早已经把所有的钱都拿去喝酒了!从来没有人帮助过我们脱离苦海,大大小小的事也全都是我一个人在包办!可是结果,大家居然都认为,是我让亨利抬不起头来的。有谁真的关心过我?没有,一个也没有,人们只会一味地责备我。”
我温柔地对桑德拉说:“我会关心你的。如果你愿意,我希望你能够把你的家庭以及你个人的心路历程告诉我。”
桑德拉尖酸地问:“怎么,现在反倒是我成为病人了吗?很抱歉,我不想做你的试验品。我没有问题,也不需要你的帮助。倘若我真的有什么需求的话,我也会去求助于我的牧师,他才是最了解我的境遇的人。上帝已经将一切我所需要的力量都赐予了我。而我现在,就是带亨利来寻求帮助的。如果你真愿意帮忙的话,那就请帮助真正需要帮助的亨利好了!”
“可是,桑德拉,我是很认真的。没错,亨利的确需要救助,而我们也会尽力帮助他。但我认为,你一样存在着问题,也需要得到救助。现在你正陷入困境,我能够感受到你的心烦意乱和痛苦。我想,如果你愿意找人倾诉,或是同意让我为你开一些温和的镇定剂,你的情况会好转很多。”
但是桑德拉却故作镇定地坐在那儿,对我保持着微笑,好像我是个本性善良却误入歧途的年轻人。她说:“谢谢你,医生,你真是善良。可是,我真的没有心烦意乱,这个世上很少会有事情能够让我感到困扰的。”
我反驳:“很抱歉,在我看来,正好相反。我认为,事实上,你的心情烦透了!”
桑德拉答道:“医生,也许你是对的。亨利的病可能真的给我增添了很重的负担。如果没有他,我的生活也许真的可以轻松许多。”她似乎比之前平和多了,不再咄咄逼人、尖酸刻薄。
我不禁打了个寒战。而亨利似乎无动于衷,他已经饱受摧残,压抑极了。我问桑德拉:“那你为什么不离开他呢?或许少了亨利这个负担,你的生活会更惬意。而且,这样的话,亨利就不得不选择自力更生。或许从发展的角度看,这样对他更好。”
桑德拉慈爱地回答:“我怕亨利舍不得我,因为他太需要我了,根本离不开我。对吧,亲爱的?”她转而问亨利。
而亨利显得很惊慌。
我又说:“对他来说,这当然不容易。但是我可以安排他长期住院。在医院里他可以得到妥善的帮助和照顾。”
桑德拉问亨利:“亲爱的,你喜欢那样的安排吗?你想离开我,去住医院吗?”
亨利带着哭腔地说:“拜托,不要这样安排。”
桑德拉命令似的说:“亲爱的,为什么你不希望我离开你?把原因告诉医生。”
亨利呜咽道:“我爱你。”
桑德拉听了,摆出一副胜利者的姿态,说道:“看吧,医生,他爱我!所以我不能离开他。”
“但是你爱他吗?”
“爱?还说什么爱?不对,医生,这更多的是一种责任。我是有责任照顾亨利的。”桑德拉调侃地说道。
我对她说:“我不知道这其中责任和需要的分量孰轻孰重,但在我看来,你似乎绝对需要像亨利这样的负担。这也许是你没有小孩的缘故,可能你想把亨利当作你的小孩,借此来弥补你内心的欠缺。虽然我不知道原因究竟出在哪里,但我知道,肯定是出于某些原因,你心里非常强烈地渴望能够控制亨利,就如同亨利也非常强烈地渴望依赖你一样。你们的婚姻使你和亨利彼此的需要都得到了满足。”
桑德拉听完笑了起来,她的笑怪异又虚伪。她说:“这完全是两码事,根本不能混为一谈。你不能把亨利和我相提并论。我们一个是苹果,一个是橘子,是不一样的。你知道我是苹果,还是橘子吗?你知道苹果和橘子的皮是皱的、平滑的,还是厚的?”她忍不住停下来咯咯直笑,于是接着说:“我猜,我的皮应该是厚的,否则怎么能够反击那些迫害我们的人?而你们就是这样的人,用伪科学来对我们加以迫害。不过,这没什么,因为上帝爱我,他赐给了我力量,而我也知道要如何对付剥橘子及削苹果的人。他们到头来全都会变成一无是处的垃圾!”
她耀武扬威地解释道:“到最后,橘子被剥了皮,苹果被切了片,全都被倒进了垃圾堆里。而你们这些伪科学迫害者们,最后的下场就是被扔进垃圾堆。”
看着桑德拉如此失控的言行,我既后悔又感到害怕。我不禁担忧起来,亨利悲惨的遭遇、可怜的身世,以及他屡试无果的自杀动机,已经够不幸的了!如果现在,他们夫妇都住进了医院,那么往院后的生活他们该如何继续?也许桑德拉的压力实在是太大了,我最好为她留好退路,让她能够恢复镇定。
我说:“我们之间的谈话就快结束了,所以在此之前,我们必须拟订出一套具体的诊疗计划。桑德拉,我想你现在一定觉得自己很正常,完全不需要得到治疗。但不可否认的是,亨利绝对需要帮助吧?”
“是的,亨利确实很可怜,他已经失常了!我们应该尽一切可能地帮助他。”桑德拉欣然同意,好像彻底忘了前几分钟的事似的。
我默默地喘了一大口气。虽然我插手别人的婚姻生活没有什么成效,但显然也没有适得其反。我转而问亨利:“你需要继续服药吗?”
他一声不吭地点点头。
桑德拉说:“亲爱的,你如果不吃药,会越来越容易胡思乱想的。”
他又点点头。
我表示道:“确实有可能。那你想不想继续接受心理治疗?愿不愿意抽出时间,和别人认真地谈谈心事呢?”
亨利摇头,轻声地说道:“这种滋味很不好受。”
桑德拉也说:“是的。上次他自杀,医生也叫他接受心理治疗!”
于是我开了一个处方,叮嘱亨利继续服用住院时吃的药,用药的剂量不变。我还表示,希望他们三周之后再来一趟,以便决定是否应该换服其他的药。我说:“下次会诊的时间会比今天短,那这次的会诊就到此结束。”
我们同时站起身。桑德拉说:“好的。医生,你为亨利做的已经够多了,我们实在难以表达心中的谢意。”
我在诊断书上写下了短短的几行字,他们夫妇在向我的秘书预约下次会诊的时间。过了两分钟,我走出会诊室,泡了一杯咖啡喝。无意中,我听到刚走出门外的桑德拉说:“派克医生比另一家诊所的医生好得多,你觉得呢?至少他是美国人。我们甚至连另一位医生在说些什么都不知道呢!”
在这个案例中,虽然亨利嘴上说爱桑德拉,但实际上他的心中却充满了怨恨。桑德拉说的没错:亨利恨她,却又离不开她。亨利恨桑德拉,是因为在他与桑德拉的婚姻关系中,一直得不到妻子的尊重,每当他有不错的表现时,都会遭到妻子桑德拉的奚落和打击。在洋溢着爱的婚姻关系中,当一方取得成绩时,一定会得到另一方的赞扬和鼓励,同样,当一方遭遇困难时,也一定会得到另一方的关心和帮助。正是在这种爱的互动中,双方的心灵才会成长。但是,在亨利和桑德拉的婚姻关系中,亨利一直得不到对方的认可和肯定,一直生活在妻子的阴影中。这样的生活让亨利的人生无法伸展,备受压抑,内心充满了愤怒。我们说遭受压抑,人的心中就会产生愤怒。比利和鲁克被父母压制,内心有了愤怒,才会去偷窃。偷窃,是他们发泄愤怒的一种方式。那么,亨利靠什么来发泄心中的愤怒呢?就是自杀。亨利心中时常冒出来的那些字眼,正是被压抑的愤怒的一种表现形式。为什么亨利不把这种愤怒发泄到桑德拉身上呢?这恐怕要归结于他的懦弱。一方面,亨利对妻子的压制心生怨恨,一方面他又没有勇气走上自己的人生道路,他需要找一个可以依赖的对象,而桑德拉恰恰就是他寄生最理想的场所。亨利不仅把自己的生活寄生在了妻子的身上,甚至还把自己的心灵和灵魂寄生在了妻子的身上。一个失去了灵魂的人注定会抑郁,而一个抑郁的人也注定会选择自杀。
在这个世界上,没有人心甘情愿成为别人的累赘,成为别人累赘的人往往会陷入深深的自卑和抑郁。但有趣的是,在这个世界上却有很多人愿意让别人成为自己的累赘,他们不辞辛苦,想方设法让别人依赖自己,从别人的依赖中,他们能获得极大的满足。虽然这些心理和行为很像爱,但却不是爱,而是恶。从本质上来看,它是通过加强别人的依赖感来控制别人,不仅阻碍了别人心灵的成长,而且也阻碍了自己心灵的成长。亨利与桑德拉的关系就是这样。他们的婚姻没有多少爱的成分,更多的是一种依赖和被依赖、寄生和被寄生的关系。在这种关系中,依赖和寄生的一方是“被动”的。在就诊的过程中,我曾经指出,亨利是“我所见过的最被动的男人”。所谓的“被动”,指的就是懒惰、缺乏行动力——只会接受,不会行动;只是随波逐流,不会勇敢地探索。所以,“被动”这个词也可以用“依赖”、“幼稚”和“懒惰”等来替代。亨利实在是懒透了!他对桑德拉的态度就像婴儿依赖母亲,他甚至无法单独走进我的办公室,更不要说愿意靠自己的力量思考自身的问题,或是主动承担独立的风险。
我们无从得知亨利如此懒惰的原因。桑德拉曾透露,亨利的母亲是个酒鬼,亨利的父亲很懦弱,而亨利也一样。这暗示了亨利来自于父母都很懒惰的家庭,在这样的家庭环境中成长,他婴儿期的需求得不到满足。或许在他遇见桑德拉时,他已经懒到极致了!他虽然拥有成年人的外表,但心智却如幼童般尚未成熟。由于他从未得到过母亲的呵护,所以在潜意识里,他总是不断地寻求强而有力的母亲形象,而桑德拉正符合亨利的需求。与此同时,亨利这种寻求依赖和寄生的心理,也正好符合桑德拉的需求。在内心深处,桑德拉需要一个像婴儿一样的人依赖她,寄生于她,从这种寄生的关系中,她能获得一种病态的满足。她的这种满足感就像养狗的人,一推开门,狗就摇尾乞怜跑过来一样。为了这种满足感,再苦再累她也愿意。也许亨利结婚之前就是一个懒惰懦弱的人,但是,如果桑德拉是一个正常的人,她也真正地爱亨利,那么,她就会帮助亨利克服懒惰和懦弱,让亨利的自我获得拓展。但是,对桑德拉来说,她需要的只是一个像婴儿一样的男人,一个依赖和寄生于她的男人,所以,她不需要这个男人拓展自我,一旦这个男人有了成长的需求,或者想要摆脱她的控制,不再依赖于她,她就会心生恐惧,百般阻挠。由此可见,在他们的关系中,一方面是亨利离不开桑德拉,另一方面则是桑德拉离不开亨利。正因如此,当我劝他们解除这种病态的关系时,亨利便惊慌失措地说他爱桑德拉,他所说的爱,实际上是一种病态的寄生和依赖;而桑德拉则说亨利需要她,离不开她。毫无疑问,这种病态的关系注定会加深他们彼此病态的人格。桑德拉的颐指气使、咄咄逼人,使亨利更加懦弱卑微;而亨利的懦弱卑微,也增强了桑德拉的支配欲。
与许多读者一样,我也认为亨利与桑德拉的关系很诡异。我之所以会举出这个案例,完全是因为亨利与桑德拉是我多年心理学临床经验中,遇到的“最病态”的夫妇。他们的关系虽然奇特,却也并不少见。因为很多人的婚姻生活都存在着控制和依赖、束缚和被束缚的现象。读者若是心理医生,就应该能够体会得到,在每天的临床诊断中,像这样的案例有很多很多;如果你只是普通的读者,那也可以在亲友的婚姻中看到类似的现象。
总之,婚姻不应该成为一个埋葬自我的坟场,而应该成为一个提升自我、拓展自我和完善自我的圣地。同样,婚姻需要彼此坦诚相见,却不需要把自己的心灵出卖给对方。那些试图在婚姻中寻求依赖和控制的人,注定会迷失方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