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讨论会的题目涉及一个不仅对生物学,而且对心理学和哲学都极为重要的问题。但如果我们要讨论本能和无意识的关系,最重要的是首先给所使用的术语下一个清楚的定义。
关于本能的定义,我认为里弗斯(Rivers)提出的“极端反应”(the all-ro-none reaction)颇有意义。的确,在我看来,本能活动的这一奇特性质对这个问题的心理学方面尤为重要。我很自然地把自己限制在本能问题的心理学方面,因为我并不认为自己有资格去处理这一问题的生物学方面。然而,当试图给本能活动下一个心理学定义时,我发现我不能仅仅依靠里弗斯的“极端反应”标准,因为,在里弗斯的定义中,这一反应过程并没有显示出激发它的环境条件在强度方面的变化。它成了这样一种反应,这种反应在一切环境条件下都以自己特有的强度发生而与外来的刺激不成比例。然而,如果我们考察一下自觉意识到的心理过程以确定是否存在其强度与刺激不成比例的情形时,我们就可以从每个人身上发现许多这样的反应。例如,不成比例的感受、印象、夸张的冲动、极度的紧张,以及诸如此类的其他表现。显然,所有这些自觉过程并不能算作本能过程,因而我们也就必须寻找另一种标准。
在日常语言中我们经常使用“本能”这个词。我们常说“本能的行为”并用它来指这样一种行为方式——在这种行为方式中,并不存在明确意识到的动机和目的,推动它们的仅仅是模模糊糊的内在需要。一位英国作家——托马斯·雷德——已经指出过这一奇特的性质,他说:“我所谓本能,指的是表现为某种行为的自然冲动,它并没有看得见的目的,也并非蓄意所为,它对我们所做的事情没有任何概念。”503可见,本能行为的一个特征就是意识不到隐藏在行为后面的心理动机,它与严格意义上的自觉过程——其主要特征就是意识到动机的连续性——形成鲜明的对比。由于这一缘故,本能被感觉为一种内在需要,而事实上正是康德给本能下的定义。504
可见,本能活动必须包括在无意识过程中——这种无意识过程只有通过事后的结果才能被我们意识到。但如果我们满足于这一概念,我们立刻就会发现它的缺陷——它仅仅只把本能从自觉过程中分离出来并以无意识作为其特征。而如果我们把无意识过程从整体上作一个鸟瞰,我们就会发现不可能把它们全都归入本能活动——哪怕日常语言并没有在它们之间作出区分。例如,如果你突然遇见一条蛇并因而大大地吓了一跳,那么你完全可以把这叫做本能冲动,因为它与猴子对蛇的恐惧并没有什么不同。本能行为的最大特征就是它具有普遍一致性和可重复发生性。正像洛伊德·摩尔根(Lloyd Morgen)正确指出的那样:拿一种本能反应打赌,就像拿明天早上太阳会升起来打赌一样地没趣。然而,另一方面,某人却可能每当遇见一只完全无害的母鸡时就恐惧得不得了。尽管在这种情况下,恐惧机制也像在本能中那样是无意识的,我们还是不得不在这两种过程之间作出区分。在前一案例中,对蛇的恐惧是一种普遍发生的合目的过程;而在后一案例中,当其反复发生时,它只是一种恐惧症而并不是一种本能,因为它仅仅孤立地发生,并不具有普遍性。事实上,存在着许多这样的无意识强迫冲动,例如:无法摆脱的想法、对音乐的沉迷、突如其来的观念和心情、冲动性的情感、抑郁、焦虑等等。这些现象既可以从正常人身上见到,也可以从不正常的人身上见到。就其仅仅孤立地发生而不具普遍性而言,它们必须与本能过程相区分——哪怕它们在心理机制上似乎与本能完全一致。正像在病态案例中常常见到的那样,它们甚至具有“极端反应”的特征。心理病理学中有许多这样的病例,在那里,一定的刺激总是产生出确定的、相对不成比例的、可以与本能反应相互比较的反应来。
所有这些反应都必须从本能过程中区分出来。只有那些来自遗传的、普遍一致的和反复发生的无意识过程才能称为本能过程。与此同时,它们还必须显示出赫伯特·斯宾塞(Herbert Spencer)指出过的那种必然性和反射性。这种过程不同于单纯的感觉一运动反射只是因为它更为复杂。威廉·詹姆士(William James)因此并非不公正地把本能说成是“一种兴奋运动冲动,其发生是由于神经中枢中先已存在某种反射弧。”505本能和反射都是普遍一致的和反复发生的,同时在动机上又都是不自觉的。
本能来自何处?它们是怎样获得的?这个问题极为复杂。无疑,它们来自遗传,但这一事实却丝毫说明不了它们的起源,而只是把问题交给了我们的祖先。一种广泛认可的观点认为:本能起源于反复重演的意志行为,这些意志行为先是个别的,以后则成为共同的。这一解释在一定范围内是合理的,因为我们随时都可以观察到,某些辛辛苦苦学会的活动,通过反复不断地实践而逐渐成为自动发生的过程。然而,如果我们考虑到从动物界发现的某些神奇本能,我们就必须承认,学习的因素有时根本就不存在。在某些例子中,简直就不能想象学习和实践怎么可能出现。我们以丝兰蛾(Pronuba yucca—sella)506精致得令人难以置信的繁殖本能为例吧。丝兰花只开一夜。丝兰蛾从一朵花中采得花粉并把它揉成一个小球。此后它飞向另一朵花,咬开雌蕊,把自己的卵产在胚珠之间,然后把花粉球塞进雌蕊那漏斗形的开口中——如此复杂的行动,丝兰蛾在自己的一生中仅仅从事一次。
这些例子就很难拿学习和实践的假说来予以解释。于是,近年来又有了另一些解释方式,这些方式来自柏格森哲学,强调的重点放在直觉这一要素上。直觉是一个无意识过程,其结果是某种无意识心理内容——某种突如其来的想法或“预感”——侵入到意识之中。507它类似于知觉,然而不同于自觉到的感觉和内省活动,这一知觉是不自觉的。这就是我们为什么把直觉说成是一种“本能”领悟的缘故。直觉类似于本能,其差别仅仅在于:本能是执行某种高度复杂的行动时合目的的冲动;直觉则是对高度复杂的情境的无意识的、合目的的领悟。因此,在某种意义上,直觉乃是本能的另一面,既不比它更令人惊奇,也不比它更不令人惊奇。但我们绝不要忘记:我们所说的复杂和我们所说的神奇,在大自然眼中却一点也不复杂和神奇,相反却是普通而常见的事情。我们总是惯于把我们自己理解上的困难投射给事物,并把它们说成是复杂的,而实际上,它们却十分简单并且完全不理解我们在智力上遇到的困难。
讨论本能问题而不涉及无意识,这样的讨论就必然是不完整的。因为正是本能过程使无意识这一补充性的概念变得十分必要。我把无意识定义为所有那些未被意识到的心理现象的总和。这些心理内容可以恰当地称之为“阈下的”——如果我们假定每一种心理内容都必须具有一定的能量值才能被意识到的话。一种意识内容的能量值越是变低,它就越是容易消失在阈下。可见,无意识是所有那些失落的记忆、所有那些仍然微弱得不足以被意识到的心理内容的收容所。这些心理内容是不自觉的联想活动的产物——梦也是由这种联想活动导致的。除此之外,我们还必须把所有那些或多或少是故意予以压抑的思想感情也包括在内。我把所有这些内容的总和称之为“个人无意识”。然而除此之外,我发现无意识中还有一些性质不是个人后天获得而是先天遗传的。例如,在没有自觉动机的情况下,作为一种冲动而去执行某些必要行动的本能,就属于这种性质。在这一“更深”的层面,我们还发现了一些先天固有的“直觉”形式,即知觉和领悟的原型,它们是一切心理过程必需事先具有的决定性因素。正像本能把一个人强迫加入特定的生存模式一样,原型也把人的知觉和领悟方式强行迫入特定的人类范型。本能和原型共同构成了“集体无意识”。我把它称之为“集体的”是因为与个人的无意识不同,它不是由个人的、即或多或少具有独特性的心理内容所构成,而是由普遍的、反复发生的心理内容所构成。本能本质上是一种集体现象,也就是说,是一种普遍的、反复发生的现象,它与个人独特性没有任何关系。原型也和本能有着同样的性质,它也同样是一种集体现象。
在我看来,如果不考虑原型,本能问题就不可能从心理学角度获得处理。因为,在最深的深处,本能和原型是彼此决定的。然而这个问题却很难予以讨论,因为说到本能在人类心理中发挥的作用,人们的意见真是众说纷纭。威廉·詹姆士的意见是:人身上密密地聚集着各种各样的本能;而另一些人则把本能限制在极少的几种反射上——即限制在幼儿执行的几种运动上,限制在他们的胳膊和腿、他们的喉头和声带的特定反应上,限制在他们对右手的使用和他们发音中音节的形成上。在我看来,这样的限制未免走得太远,尽管它带有人类心理的一般特征。无论如何,我们应随时记住:在讨论人的本能时,我们是在自说自话,因此无疑是带有偏见的。
我们最好还是不要从自己身上而是从动物或原始人的身上来观察本能。这是因为我们已经习惯于考察自己的行为,并总是为之寻求合理化的解释。但这种文饰丝毫也不能使我们确信我们的解释就真的站得住脚。的确,它极有可能是不能成立的。并不需要超人的智力就可以洞穿许多合理化文饰的浅薄,并在它们的背后找出那真实的动机和强有力的本能。我们人为的文饰往往使我们以为我们的行动不是受本能,而是受自觉动机的驱使。当然,我的意思并不是说:人至今仍未能依靠长期的训练而把一部分本能成功地转变为意志的行动。本能固然已受到驯化,然而基本的动机却仍然是本能。毫无疑问,我们成功地把相当数量的本能包装在了理性的文饰里面,以致在众多的面纱后面,我们已经认不出那原始的动机。在这样的包装下,我们仿佛实际上已经不再有任何本能。然而如果我们把里弗斯的标准——那不合比例的全有全无反应——运用在人们的行为上,我们就会发现,在数不胜数的个案中,都会出现夸大了的反应。夸大确实是普遍的人性特征,尽管人人都小心翼翼地试图以理性的动机来解释自己的反应,在这方面从来就不缺乏好的主张,但夸大却依然作为事实而存在。那么,为什么在一个特定的情境中,人不能如其所需地、恰如其分地、合情合理地言、行、取、予——为什么他不能恰当地作出反应而经常是要么太多、要么太少地作出反应呢?这恰恰是因为在他身上开始了一种无意识过程——它独行其道而得不到理性的帮助,因而也就达不到(或超过了)理性动机的程度。这一现象是如此普遍、如此常见,我们只能说它具有本能的性质——尽管任何处在这种情境中的人都不愿承认自己的行为具有这样的性质。我因此倾向于相信:人的行为受本能影响的程度远远高出于通常的设想,而我们在这方面却极大地倾向于使自己的判断变得虚假——这同样也是由本能的夸大作用造成的。
本能是典型的行为模式,任何时候,当我们面对普遍一致、反复发生的行为和反应模式时,我们就是在与本能打交道,而无论它是否与自觉的动机联系在一起。
正像人们也许会问人到底具有许多本能还是只具有少数本能一样,我们也必须提出一个尚未提出过的问题——人的心理反应究竟拥有众多还是只拥有很少的原始形式。这里,我们同样面临上面提到过的困难:我们是如此惯于运用传统的、自明的概念,以致我们已经意识不到它们在多大程度上建立在知觉的原始模式上。与本能一样,原始意象也被我们思维的外向分化弄模糊了。正像某些生物学家认为人只有很少几项本能一样,认识论也把原型简化还原为几个逻辑上受限的知性范畴。
然而在柏拉图那里,原型却被赋予了极高的价值,它被视为形而上的理念,视为理式和范型,而真实的东西却被认为仅仅是这些理式的摹本。中世纪的哲学从圣·奥古斯丁——从他那里我借来了原型这一思想——的时代一直到马勒伯朗士和培根,在这方面一直坚持着柏拉图的立场。然而在经院哲学中我们却发现了这样一种观点——原型是铭刻在人头脑中的自然意象,它帮助人的头脑形成自己的判断。因此,切尔贝利的赫伯特(Herbert of Cherbury)说:“自然本能是这样一些能力的表现,这些能力可以从每一个正常人身上见到,通过它们,那接触到事物内在一致性的共同观念如原因、手段、目的、善、恶、美、愉悦等等,便可以不依赖于散漫的思想而趋于一致。”508
从笛卡尔和马勒伯朗士以来,“理念”或原型的形而上的价值逐渐败坏了。它变成了“思想”,变成了认识的内在条件,正像斯宾诺莎清楚地予以表述过的那样,“我把‘理念’理解为头脑中的一种概念,头脑因为自己是一个思维着的东西而形成了这样的概念”509。最后,康德把原型还原为有限的几个知性范畴。叔本华甚至进一步推进了这一简化过程,但与此同时却赋予了原型以几乎是柏拉图式的意义。
在这一极为简略的勾画中,我们再次看到同样的心理过程在起作用,正是它把本能隐藏在理性动机的斗篷下,并把原型转变为理性概念。在这样的伪装下,原型基本上已经无法辨认。然而尽管如此,人们内在的描绘世界的方式——撇开其所有细节上的差异——却仍然像本能行为一样,始终是普遍一致的和反复发生的。正像我们不得不假定一种决定和调节着我们意识行为的本能活动一样,为了说明我们知觉的统一性和规律性,我们也必须求助于一种相关的概念来说明一种决定着领悟模式的要素。我们把这一要素叫做原型或原始意象。原始意象可以恰当地说成是“本能对自身的感知”,或说成是本能的自画像——其情形恰如自觉意识是对客观生命过程的内在感知一样。自觉意识使我们的行动具有形式和指向,无意识的领悟则通过原型决定着我们本能的形式与指向。如果我们把本能说成是“精致”的,那么,引领本能进入行动的“直觉”,换句话说,那借助原型而获得的领悟,就一定是某种精确得难以置信的东西。因此,丝兰蛾一定与生俱来地携带着一种犹如内在心象的东西,正是这种心象在一定的情境中激发和释放出相应的本能,使丝兰蛾能够“认出”丝兰花及其结构。
里弗斯提出的“极端反应”有助于我们从无所不在的人类心理中发现本能的作用,而原始意象的概念则可望在直觉的领悟活动方面发挥同样的作用。直觉活动能很容易从原始人身上观察到。在原始人那里,我们总是不断地遇到某些典型的意象和母题——这些意象和母题构成了他们的神话基础。这些意象自生自长并具有极大的复现率。我们到处都能发现同样的想法,如:神奇的魔力和宝物、鬼怪和精灵及其所作所为、英雄和诸神及其传奇式经历。在世界各大宗教中,我们发现这些意象得到了进一步完善,与此同时,它们也不断被饰以理性之装潢,甚至还出现在严格的科学之中,成为某些不可缺少的辅助性概念如能量、以太、原子。在哲学中,柏格森的“创造性绵延”这一概念,典型地体现了某种原始意象重新获得了生命与活力,我们可以在普罗克洛斯(Proclus)那里找到类似的概念,而其原始的形式则见诸赫拉克利特。
分析心理学随时随地都从正常人和病人身上接触到自觉领悟的种种干扰。这些干扰是由原型意象的混合物引起的,因本能活动的干扰而变得夸张的行为是由直觉的领悟模式引起的,这些直觉的领悟模式为原型所激发并且很可能产生出过分紧张的、往往是歪曲了的印象。
原型是典型的领悟模式,无论什么时候,只要我们遇见普遍一致和反复发生的领悟模式,我们就是在与原型打交道,而不管它是否具有容易辨认的神话性质和特征。
集体无意识是本能和与之相关的原型之总和。正像每个人都具有种种本能一样,他同样也拥有一整套原型意象。这方面最引人注目的证据来自种种心理障碍的心理病理学——正是集体无意识的入侵构成了这些心理障碍的显著特征。例如,在精神分裂症中情形就是如此。此时,我们往往可以观察到种种古老的冲动伴随着明确无误的神话意象出现在病人的意识中。
我认为我们不可能断言究竟是情境的领悟在先,还是行动的冲动在先。对我来说,两者不过是同一充满生气的活动的两个方面。我们不得不把它视为两个不同的过程,仅仅是为了对它取得更好的理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