马克·德沃斯基和尤里·拉祖维是俄国国际象棋学校的主要负责人。他们两位被大众评为全世界最伟大的国际象棋指导者,这两位大师为将年轻的天才棋手培养成世界顶级的参赛者奉献了一生。他们都拥有数目庞大的能训练出高水准参赛者的原版教育材料,你几乎找不出哪位国际象棋大师是从来没有被这两位伟大的指导者影响过的。在16到20岁之间,我曾经有过机会能跟这两位传奇一般的教练进行密切的接触,我认为对于所有努力学习的人来说,他们两位独树一帜的教育风格所引申出来的意义是非常重要的。他们两位对我来说也是至关重要的。
与尤里·拉祖维见面会让你感到非常平静。他拥有一种佛教僧侣般谦卑而平和的气质,总是带着一种亲切而又稍有嘲讽的笑容。如果需要做出一个什么决定,例如在哪里吃饭,他就会耸耸肩膀,很礼貌地暗示什么样的结果他都乐意接受。他的语言也同样抽象得捉摸不透。他温和的评论听上去像是佛家禅语,而与他交谈总像是如沐春风,令人受益匪浅。当把棋盘拿出来的时候,拉祖维的表情习惯性地表现出一种放松的专注,而他的眼神开始变得锐利起来,如同刀刃一般敏锐的思考就要出现了。如果要对拉祖维进行一番评价的话,我不断地感觉到通过我每下一步棋,他都能看穿我心底最深处的秘密。在与他共事的仅仅几个小时之后,我有一种感觉,他对我的了解已经几乎比我生命中的其他所有人都要透彻。这种感觉就好像是我在与星际大战里的尤达大师比赛下棋。
马克·德沃斯基的性格十分与众不同,我深信他是世界上最重要的一位专业国际象棋作家。他的著作包括了大量为世界顶尖参赛者而准备的训练规划,并相继被全世界范围内许多国际象棋高手们虔诚地研究学习。研读一本马克·德沃斯基的大作需要花费好几个月的辛苦努力,因为他的著作都是厚厚的一本,里面蕴藏着许多有关于国际象棋的重要思想的更为深奥的内容。我在马克·德沃斯基的书上面辛勤地花费了上百个小时的时间,我绞尽了脑汁,每一个学习的阶段都让我彻底筋疲力尽,但是他的作品也同时给予我一些与众不同的对国际象棋外围的无穷潜力的新认识。总而言之,这个人是个天才。
在现实生活中,德沃斯基是一个体格魁梧的高个子,他戴着一副厚厚的眼睛,很难见他洗澡或换衣服。他的社交能力非常糟糕,当他在没有谈论象棋和下棋的时候,就像一条在沙子里啪嗒啪嗒打滚的大鱼一样跟这个社会格格不入。那年我才7岁,在莫斯科的第一届卡斯帕罗夫-卡尔波夫世界锦标赛上见到了德沃斯基,在我十几岁的时候,我们偶尔会在一起共同学习。有时候他去美国就会在我家里住上四五天。在这段时间,象棋成了唯一不受欢迎的无关紧要的事情。我们不学习的时候,他会坐在自己的房间里面,目不转睛地盯着电脑里的各种棋局。吃饭的时候他边吃边喃喃自语,总是有食物掉到地板上,与人交谈的时候,聚集在他嘴角的唾液经常像胶水一样从他嘴里一条条地垂下来。如果你读过纳博科夫的小说《辩护》,其中的主角叫做卢金,是一个性格有点古怪的国际象棋天才——你看!这不就是马克·德沃斯基吗?
德沃斯基一坐到棋盘前面,整个人就像死而复生一样精神抖擞起来。他那满是厚茧的手指操作起象棋子来竟然显出了几分优雅。他绝对地自信,实际上应该是自傲。他的拿手好戏就是从小学生的面前走到桌子前,然后立即给学生们摆出一盘难度相当大的棋局。他似乎总有数不尽的深奥难解的保留材料,并且会以此为根据连续好几个小时不断地询问各种问题。德沃斯基很乐于看见那些天赋异秉的国际象棋头脑们因为他提出的难题而苦思冥想。当他在悠闲地享受着权力带给他的愉快时,那些年轻的冠军选手们勇于创新的创造力正慢慢被消耗掉。作为一个学生,我发现这些学习的片段与乔治·奥威尔在《1984》中所描述的监狱的情景十分相似。在那里,拥有独立意识的思想家们被残酷无情地打击,直到他们都变成一具具没有灵魂的空洞的肉体。
比起奥威尔式的魔鬼训练,与拉祖维在一起练棋更多地像是进行一种精神上的静修。拉祖维的训练方法是建立在对每一个学生的个人性格和天赋素质的敏锐观察上的。他在心理学上拥有惊人的智慧,而他的指导模式通常以近距离地研究学生下过的比赛棋局来作为开端。他能以令人赞叹的速度迅速找出对方出棋的主要风格,以及阻碍对方进行彻底自我表达的障碍物。于是他设计出一个为选手量身定做的训练规划项目,这种训练规划能够在培养学生们天赋的同时,更系统化地拓宽学生的国际象棋知识面。
从另外一方面来看,马克·德沃斯基创造了一种综合性的训练方法系统,他认为所有的学生都适用这个方法。针对小学生他的理论是先用非常残酷的方式使之感觉倍受打击,然后再对他们使用那套类似饼干模具的训练方法。在我看来,这套训练系统会给那些年轻的生气勃勃的学生造成一些严重的负面的影响。
电影《王者之旅》上映后的那段日子,是我的象棋职业生涯中至关重要的日子,在这个关键的时刻,关于我未来学习的方向上产生了一些异议。一边是以我的专任导师德沃斯基以及他的徒弟们为代表,德沃斯基觉得我应该埋首于有关国际象棋预防法方面的学习中去,预防法指的就是国际象棋中的一种与蟒蛇的进攻方式类似的出棋技术。那些伟大的防御型棋手,比如卡尔波夫和彼得罗相,仿佛能够感觉出对手的下一步出棋意图。他们有条不紊地将压力化解,一边咄咄逼人地不让对方存在哪怕是一丝的生存希望,同时还要在对方进攻的意图还未形成之前就将其扼杀在摇篮中。他们是天生的狙击手,他们的性格更多地倾向于镇静和足智多谋,而不是内向含蓄。另外一种意见来自于尤里·拉祖维,他坚持认为我应该继续培养我作为一名棋手的天生实力。拉祖维认为我是一个天生的进攻型的选手,不应该被我自己的实力所吓跑。毫无疑问,要想顺利地踏入我向前发展的下一阶段,我需要更多地学习卡尔波夫的出棋风格,然而拉祖维也提出另外一点,那就是我可以通过卡斯帕罗夫来学习卡尔波夫。
这是一个复杂并且听上去很神秘的想法,我希望自己能像一个16岁的男孩看见自己的实力一样,拥有那些精湛的国际象棋技艺。一方面,拉祖维的观点是,那些伟大的进攻型的棋手都对象棋的布局有一种敏锐的理解力,对于有些人,比如我自己,学习高级的布局方法就是,同时结合技巧的因素去学习那些和我特质相同的伟大选手们的出棋方法。
拉祖维在教育方面的哲学思想与道教的“举一反三”、“以柔克刚”等思想相类似。在大多数日常生活的经验中,在两个相对的事物之间总是好像存在着一种看不见的联系。试想一下,也许当你终于意识到了究竟别人赢得了的冠军对你意味着什么的时候,一切都已经来不及了——伤心痛苦往往是最能够洞察成功价值的手段。想象一下,在经历了长期的依靠拐杖走路的生活之后,拥有一条健康的腿的滋味该有多么的美好——疾病是健康派来的最有说服力的大使。难道还有人能比快渴死的人更明白水的价值吗?人类的思想要定义一件事物,都是要以另外一件事物来作为参考的——没有光明,就不会有所谓的黑暗。
根据同样的道理,我发现,有时两种完全不同的结果之间存在着一种联系。从某一个方向通往艺术鉴赏力的道路,通常也密切关联着另外一个方向的深刻研究——直觉会产生一种离奇的联系,这种联系指引着我们去找出由无数片段聚集而成的具体概念。举例来说,那些最伟大的抽象派表达画家和雕塑家都是通过一系列现实主义的正规训练之后才得出他们那些具有革命性意义的思想。杰克森·波拉克也可以像照相机那样作画,但是取而代之的是他选择了泼洒颜料,带着强烈的情感以一种狂野的方式来作画。他研究形式的目的就是要摆脱形式。
通过不断地学习那些在比赛中出现过的最精彩的进攻型棋局,我对防御性打法的微妙之处有了更为深刻的理解。任何一个高水准的进攻型打法都可以从一场防御型打法的核心中衍生出来。正如同太极八卦图,它表示的核心思想是阴中有阳,阳中有阴,为创造性的改变提供了技术上的依据。多年以后,我还会把这些理解放到我的武术训练和日常生活中去。然而对于一个十几岁的少年来说,这些道理并不是十分明白。我认为我还没有面临过这样的问题。
驯马的两种办法
我的母亲,邦妮·维奇除了拥有其他许多方面的才华以外,她还会驯马。她曾经作为一名驯马师和花样骑术师参加过竞赛。在我还是孩子的时候,我就经常同她一起去到位于新泽西的马厩,在可爱的小马周围玩耍。她与动物们交流的方式是我永远也无法相信的。假如有一匹马让大家伤透了脑筋,人们就会来向我的母亲求助,只见她徐徐地走向那匹体重有1700磅的狂怒的公马,用一种安抚的语气跟那匹马说话,过了没多久那匹马就在我母亲的爱抚下平静下来。
母亲有一项奇特的本领,她可以跟所有的动物进行交流。我曾经见过她不花费任何力气,用鱼线将一条重达五百磅的蓝色马林鱼牵到船边。发怒乱叫的狗见到她会安静下来舔她的脚。还有鸟儿们一看见她就热情地飞过去。她就像是一个精通动物语言的人。
邦妮向我解释道,想要驯服一匹野马有两种最基本的方法。一种是把它紧紧地绑起来,从精神上令它崩溃。你可以揉搓塑料袋,踢罐头瓶,发出刺耳的噪音来刺激它,直到它向噪音屈服。还可以用绳索和棍棒迫使它去忍受被人所控制的屈辱。一旦它表现出了哪怕是一丁点的屈服,你就给它把马具都戴上,翻身上马,双脚一踢马刺,让它看清楚主人是谁——马也许会反抗,会猛烈地弓起背在原地跳跃,扭曲身体转来转去,或者是直接跑了出去,但是无论如何它也无法摆脱这一切。最终它会双膝跪在地上,接受被人支配的命运。这匹马经历了伤痛,狂怒,沮丧,筋疲力尽,甚至差点就要死亡了,它才终于妥协了。这是令其从震惊到畏惧的方法。
还有一种方法,能让你成为马语者。母亲告诉我:“如果在马还是个小马驹的时候就把它驯服的话,这匹马从此就会很听话。你像对待宠物一样地喂它吃东西,为它刷毛,把它收拾得干干净净,经常爱抚它,这些办法都会令它慢慢接近你,并且喜欢你。你再翻身上马的时候它不会再挣扎了,还有什么好挣扎的呢?”如此这般,你就可以任意指挥马让它听你的话行事了,因为它乐意去做。你要和它有相同的愿望,说同样的语言。你不要去破坏马的精神。母亲继续说:“如果你是直直地朝一匹马走过去的话,它会看你一眼然后就跑掉了。你没有必要这样正对着马的方向。不要面对面,从旁边慢慢接近它就可以了。连一匹成年的马也可以被驯服,你要做的只是友善地对待它,并把你的意图转变成它的意图。”
“然后,当你骑上马的时候,你和马都想要维持这种由你建立起来的和谐感。如果你想往右走,你把身体往右边移一点,马就自然而然地也向右转过去来平衡你在它身上的重量。”骑马的人和被骑的马融为一体,他们之间建立起了一种谁也不愿意破坏的紧密联系。这其中至关重要的是,在人与动物的关系中,动物并不是充当一个被彻底打败了的角色。在受训的时候,他将会像在棋桌上一样展现他独一无二的特点。这种杰出而朝气蓬勃的精神依然能在那些曾经飞奔在大草原的动物身上找到踪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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德沃斯基想要用“从震惊到畏惧”的方法来锻炼我,但是拉祖维却希望我能尽情地展现出我的自然光辉。同过去一样,或许是因为他自己的出棋风格的原因,我的专任导师德沃斯基得出了最德沃斯基式的最终结论——因此从16岁开始,我的大部分国际象棋教育过程中,我都在一直努力要从我的自然反应中脱离出来,并且重新整合成为卡尔波夫式的国际象棋。结果,我失去了作为一名棋手的重心。我被告知要询问自己:“在这种情况下卡尔波夫会怎么出棋呢?”我不再相信自己的直觉,因为那并不是真的卡尔波夫。而电影《王者之旅》如同一阵旋涡一下子点醒了我,我的那些大部分挣扎都来源于我作为一名艺术家的疏离感。我缺少的是对自己内心深处的了解。
回想我的国际象棋生涯,在长期的学习过程中,我一直困惑于不能协调好作为一名赛手和一个表演者的关系。说起来十分简单,导致我离开国际象棋的决定性因素或许只有一到两个。我只能说电影《王者之旅》让我肩上的重负变得更加不堪承受了。也可以这么来说,一位糟糕的老师残忍地剥夺了我对国际象棋的那份纯粹的热爱之情。也可以认为是我在别处找到了快乐的感觉。然而这样一来,所有发生过的一切就会显得太简单了。
在我的意识中,这块学习和表演之间的领域就是一个灰色的探索地带。有一种平衡的力量在不屈不挠地驱使着你,却又不会太猛烈以致于把你融化了。肌肉和思想一样都需要通过不断拓展自己才能够发展,然而如果抻得太长就会有断掉的危险。一个竞赛者必须要以过程为指向,总得去寻找更加强大的对手来刺激自己成长,但是通过赢得胜利来维持自信也是非常重要的。有时候我们不得不放弃现有的一些观点来吸收更多新的知识,却绝对不能放弃太多我们独一无二的内在天赋。必须用实际的战术意识来改造朝气蓬勃的、有创造力的理想主义。
通向卓越的路上充满了各种陷阱。在狭窄的海峡两边总有浅滩,而在我的国际象棋生涯里,我不止一次掉进了海峡的深渊。作为一名棋手,背离了我本质的反应所产生的影响是致命的。然而从时间的角度看,我这才明白实际上我所收获的是一个珍贵的成长机会。时至今日,我的大多数信念都离不开我在国际象棋界的最后那几年里收获到的惨痛教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