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青年象棋大赛
印度,卡利卡特
1993年11月
坐在棋桌旁比赛时,我只有16岁。我汗如雨下,还要努力让自己在酷热中集中精力下棋。艳阳高照,空气停滞,房间里坐满了世界顶级选手。我从纽约飞来,代表美国参加本次世界比赛(21岁以下)。每个国家派出了全国冠军参加这次为期两周,象征着专注、耐力与战略的头脑马拉松,一场全力以赴的精神大战。爸爸和我提前一周飞到了孟买,接着南下参加比赛,在赛场,我邂逅了我的女朋友,她当时代表斯洛文尼亚参加女子组比赛。她是一个聪慧的女生,非常漂亮,好强、有个性,同时,她也是我的初恋。饱受折磨的爱情与比赛,这是个复杂的交集。对于一个顶级棋手来说,他可能会在赛场上很风光,但生活中却大不相同。残酷的比赛交织着深厚的友谊。每个选手都想击败对手,毁掉他们的生活,之后反思比赛,舔舐自己的伤口,吸取教训继续下一站旅程。
一方面,对手就是敌人;而一方面,没有人比你的对手更了解你,也没人比他更能挑战你的极限,或能如此不留情面地逼你成长、成就卓越。坐在棋桌旁,对手近在咫尺,你能听得到他的呼吸声,感觉得到他的每一次颤抖,也能感受到他的恐惧或喜悦。几个小时的时间里,你不断挑战对手的心理极限,而对手如影随形,寻找机会将你一举击败。全球顶级选手都在潜心研究这项神秘而又残酷的智力运动,之后,他们中最厉害的人就在前线进行厮杀对决。
现在,我身处遥远的异国他乡,在酷热中大汗淋漓,努力从摆在我面前的棋子中找到自己钟爱的艺术。在我上方,几千名观众爬在椽上观看,窃窃私语。我难以进入状态,与比赛的节奏合不上拍。就算是大师,有时象棋有家的感觉,有时却完全陌生,就像是要首次探索的外国丛林。我正努力寻找回家的路。
和我对决的是印度全国冠军,两人中间摆放的就是争来夺去的棋局。我们下了三个小时,并且思考了20分钟了。当时出现了一件奇怪的事。我一直在探索自己的出路,当时只是第一轮,我没有什么想法,棋子很陌生,棋局也很奇怪。约十分钟的思考之后,我开始在各种棋着里迷失了方向。这是一种奇怪的感觉。起初你坐在那儿看着棋盘,在思索着不同的棋路,在想透各种复杂局面时思路豁然开朗,直至这种意识消散,仅存的只是内在的能量流了。之后,思维以电流的速度在运作,复杂的问题凭着直觉迎刃而解,你越来越进入到了棋局的灵魂深处,时间飞逝,“我”的概念已不存在了,存在的只是一种幸福的专注,纯粹的思考,绝对的意识流。
突然这儿爆发了一场地震。万物开始震动,灯也熄灭了。屋椽在巨响中爆炸,人们跑出了大楼,我还静静地坐着。我知道发生了什么事,但我是从棋局内部来体验的。在“我”与“非我”、纯粹的思考与思考者的意识之间产生了一种超现实的合力,我并没有在注视着棋局,而是从专注的寂静中观察自己以及这个摇摆中的世界,之后,我解决了这个象棋难题。地震和熄灭的灯突然启发了我。我的思路一下子明朗了,一切浮出水面,于是很快逃出了颤动着的赛场。在回到赛场继续比赛时,我马上走了一着,最后拿下了比赛。
* * *
生命中的这种“千钧一发”的时刻让我开始认真探索起表现心理学的细微差异了。我曾通过一场地震达到了意识的一个新高度,无意中找到了棋局难题的解决方案。在本书中,我将逐步道出如何引发这种创新意识流。最终,通过系统性的训练,棋手便可学会如何收发自如地来做这件事。但作为一位年轻棋手,所要克服的第一个障碍就是要避免因突发状况而分心,比如像在印度那些天的比赛中我们一直饱受小地震的干扰。在行为训练中,首先我们要学着心平气和对待一切已发生的事;之后,我们要学着将这些事情为我所用;最后,我们要学着做到完全自给自足,创造出我们自己的地震,这样,我们的思维过程可以自己创造突破性创新想法,而无须通过外因刺激。
第一步就是要达到体育心理学家所说的“软区域”。将这个区域想象成你的表现状态。(本书第十七章《激发最佳状态》将阐述我的方法论,即,培养随意走进这一区域的能力。)
你正在专心做手头上的事,可能是一段音乐、一份法律文案、一份财务文件,或者是在开车,接着发生了一件事。比如你的配偶回家了,你的小宝宝醒了并开始哭闹,你的老板打电话对你提出了不合情理的要求,或者一辆卡车在你面前爆炸了。你的专注状态的本质会决定你的第一阶段的反应:如果你很紧张,用手捂着耳朵,整个身体紧绷起来,想阻止自己分心,这样你就进入了一个“硬区域”,即,要求有一个合作的空间让你正常工作。你就像一段干树枝,非常脆,随时都会在压力下爆裂。你要做的就是,静静地、高度专注,看起来很放松,脸上的表情很沉稳,但精神世界却是激流暗涌。你平静接受眼前的事,将生命中每一圈涟漪都融入自己创新思维过程中去。这个“软区域”弹性十足,就像柔韧的草叶,在劲风中左右摇摆,以顽强的生命力幸存下来。
古印度的一则寓言也能帮你认识到“软区域”的重要性,多年来这则寓言一直影响、启发着我。它讲的是,有个人想步行穿过大陆,但当时地球上布满了荆棘。他有两个选择:一是铺一条路,征服大自然;二是做一双草鞋。做草鞋是他内心的解决方案。像“软区域”一样,它不是将成功建立在一个“服从于他”的世界或一种无法抗拒的力量之上,而是建立于才智的准备与坚韧的意志力之上。
对抗分心的问题始于10岁那年。正如上一章所提到的,我对象棋的理解越加深入,因此开始转战成人比赛,比赛时间变长了,有时甚至要持续6到8个小时。小孩子很难做到在这么长时间里一直很专心,面临巨大的压力时,小孩子身上总会发生些奇怪的事。一天,在曼哈顿象棋俱乐部比赛的过程中,我正在努力应对复杂的棋局,这时,我突然想起了赛前刚听过的邦·乔维的一首歌。我试着将它赶走,静下心思考,但它就是不让人消停。起初还觉得挺好玩的,但很快,这首歌就毁了整场比赛。我无法思考,接连失误,最后以失败收场。
很快,这个问题成了我象棋生活里的“常客”。如果我在家或是在比赛路上听到了某一首旋律很优美的歌曲,那这首歌有时会连着几天在我脑中萦绕着,久久不去。这听起来好像微不足道,但对我而言却极具毁灭性:一个11岁的小孩子,坐在棋盘前与一位年长的象棋大师比赛,这时,《捉鬼敢死队》的主题曲会一直在我脑子里唱着。我越是努力让自己不分心,脑子里的声音就越大。小时候我一直以为只有我一个人有这样的问题,但近年来在作表现心理学的演讲时,我发现很多压力很大的棋手们都有类似的问题。
慢慢地,我变得越来越在意脑海中恼人的音乐声了,并开始被那些之前从没有注意过的噪音所困扰。在一个寂静的比赛大厅中,远处救护车或近处观众的耳语声都能让我崩溃。象棋桌旁滴答作响的记时钟就像是个警报器,在脑中隆隆作响。我一直饱受噪音问题困扰,之后有一天我突然有了一个大突破。当时我正在费城参加比赛,菲尔·柯林斯的一首歌在脑海中一直挥之不去,这时我意识到,我可以根据歌曲的节奏来思考。由此,思考棋局时我一直跟着歌曲的节奏走,整场比赛我下得很有激情。从这一刻起,我勇于面对困难,开始训练自己,让自己的注意力更具灵活性。我意识到,在顶级比赛中,我不能指望周围有一个安静的环境,因此唯一的选择就是,平心静气应对嘈杂声。
我的父母和妹妹成了我训练方法的受害者。一周几次,在卧室里下象棋时,我就把音乐放大音量。有时放的是自己喜欢的音乐,有时则不是。曾有几个月我大声放着梵文歌,这让我妹妹凯迪亚什么事都做不进去。家里的小公寓深陷于我古怪的训练理念,没想到他们竟一直容忍了下来。我的想法就是,无论是什么让我分心的事,我都能从容应对,处乱不惊。在这期间,也就是我十几岁时,我频频光顾家附近的象棋店,在烟雾缭绕中下快棋,要知道烟可是我一直痛恨的东西。我也常到华盛顿广场公园下棋,在这儿,旁观插话、嘲笑讽刺已成为比赛的一部分了。那儿隔不开噪音,也挡不住烟雾,而我唯一的选择就是,将这个环境融入自己的创新过程中。所以,如果播放的是邦·乔维的歌而不是安静的古典音乐的话,我下棋时就会主动出击;而梵文歌则激发我对象棋有新的发现。和小时候一样,公园中人们的说话声可以激发我的斗志。我对烟雾也渐渐适应了。
到了十四五岁时,我的“软区域”训练开始接受考验。美国校园象棋排名赛因大量苏联移民的涌入而更加激烈。苏联解体后,很多实力很强的俄罗斯选手开始在西方寻找机会。这些小孩子接受过高水平训练,是非常优秀的棋手,曾在莫斯科和列宁格勒著名的“先锋宫”学习过。这些新对手们都极为精通心理战术,让人不可小觑。(“先锋宫”是前苏联兴建的青少年中心,有才华的小孩子在此接受培训。这些学校因输出极具职业水准的象棋选手而久负盛名。大多数“先锋宫”因苏联的解体而关闭。)
一个更有趣的战术是一个俄罗斯男孩用的,和他下棋时可费了不少劲,直到几个月后才熟悉他的套路。他是一位劲敌,因此我们的交战总是非常激烈,但出于某种原因,我总在关键时刻不小心犯错。之后有一天,一位年长的保加利亚象棋大师,鲁迪·布鲁门菲尔德在马歇尔象棋俱乐部找到我父亲,问我们是否留意过这个小男孩对我做了些什么。我们说没有。他解释道,在对决的关键时刻,每当我静下心观察复杂棋局,想找到一个精确的解决方案时,这个男孩就开始在桌旁敲着棋子,几乎听不到声音,但节奏却悄悄地进入,并加快我的思维进程。这个微妙的技巧非常有效,我事后发现这是苏联催眠术和思维控制研究的成果。下一次我们下棋时,我很留意这一举动,并证实了,在关键时刻这个动作就出现了。我乐坏了。一旦我意识到所发生的事,就能够扭转局势,取得胜利。
俄罗斯其他一些年轻棋手可不玩这么微妙的伎俩,而是玩些践踏体育道德的小把戏。其中有一位选手,也是我多年的对手,他有一个习惯,那就是在比赛的关键时刻在桌底下踢我。此外,在比赛中途他还会起身用俄语和他的教练(著名的国际大师)讨论棋局。大家投诉过很多次,但没有什么措施来阻止他的作弊行为。因于语言障碍,没人能证明他们在讨论什么,而事实是,能否证明根本就无关紧要。讨论棋局倒是其次,重要的是心理上的影响。对手会觉得很无助,很冤枉,他们会觉得自己像是受害者,所以比赛还没到一半实际上就已经输了。我不止一次看到美国顶尖的年轻棋手被这个小孩子气哭,但这些肮脏的伎俩甚至还用到了国外。
1993年,我们都16岁,这个俄罗斯男孩和我一起前往印度,代表美国参加21岁以下世界大赛,由于他在比赛中公然作弊,有七八个代表团向美国队提出了正式抗议。来自全球各地的棋手们找到我,质问我美国人怎么能做出这种事来。我因与这个小孩及其肮脏的伎俩联系在一起而非常尴尬。
由于美国校园比赛的这种转变,很多与我同龄的棋手变得萎靡不振,纷纷退出比赛。俄罗斯的选手们实力很强,也对我们提出了全新的挑战,而美国的小棋手们不去适应他们的方式,提升自己的水平,却选择了退出。就我来说,这群新来的聪明的、善于运用计谋的对手也让我压力很大。我必须要捍卫自己的领地,而第一步就是要学习如何在不丧失冷静的前提下对付这些棋风不正的对手。有时,注意到心理战术就足够了,但说到踢人和公然作弊,我可得控制好自己的情绪了。在象棋的世界中,这些无礼的举动让人愤怒和吃惊。问题是,当我生气时,就进入不了比赛状态了。我试着保持冷静,但我的这个对手太嚣张了,他会把我逼到彻底恼火的境地,我也因此经常自行败下阵来。
我逐渐认识到,对这类状况的解决方案不应是否定自己的情绪,而是将其为我所用。不去压抑自己的情感,而是将其导向高度专注。坦白地说,当时我并没能弄明白如何能一直做到这一点,直到几年后,我进入武术生涯,当心术不正的对手试着踢我的膝盖,瞄准我的防御工具,或用头来碰撞我时,我才真正做到了这一点。(见十二章《利用逆境》和十七章《激发最佳状态》)
这些年我一直在研究这个问题。对于世界级棋手来说,思维灵活性是最重要,也最需要不断提高的特质。我自己也在不断寻找新方法,让自己在心理上越来越刀枪不入。当感觉不舒服时,我的本能不是要避开这种不舒服,而是淡定地对待;当受伤时——这是武术生涯中经常发生的,我尽量不吃止疼药,而是努力将疼痛感转为一种积极的感受。我的本能向来是寻找挑战,而不是避开难题。
这种内在心理活动在我们生活中频繁发生。我之前曾说过,我下棋的风格就是创造混乱局面,然后较好地走出混乱,战胜对手。这是我长久训练出来的成果,即,冷静地对待混乱、不清晰的局面,而大部分训练就存在于日常生活中。例如,从十几岁起,在打牌时我会把纸牌说出来,却很少动手摆。我把东西放得到处都是,然后在大脑中整理归类。我本来就不是一个讲究的人,这些年更是将这种不修边幅进行到底,故意把住的地方弄得一团糟,这样可以练习在脑中整理归类,以及面对混乱仍能陶醉其中。
当然,这一过程并不完整。在写这一部分时,草坪修剪机刚刚启动。几分钟前我起身关了窗,但之后坐回桌旁,又把窗户打开。很有意思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