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这个只有一条马路的小村子,要真正保有什么秘密,大概是非常困难的吧。
——童伟格《我》
试着想象这样一个画面:两辆汽车迎面相撞之后,车上各走下来一个人,两人互瞄一眼之后,紧接着会发生什么样的冲突?在一般人的想象里,不外乎下面这两种:一是勒住对方脖子打架的肢体冲突,二是问候彼此祖宗八代的言语冲突。
除了上面两种直接的冲突之外,其实还有另外一种不显眼的冲突,也就是肢体和言语之外,安安静静的冲突。
这一堂课,我们就来聊一聊安安静静的冲突,用简单一点的话来说,就是“冷战”。下面以小说家童伟格的短篇小说《我》为例。
小说里有一段非常精彩的母女之间的冷战。故事背景是“我”的爸爸出海捕鱼失踪,为了养家,妈妈只好到金北海活鱼三吃餐厅里当招待。当时的“我”还是个孩子,而姐姐已经在外地读大学了。
有一天,姐姐问弟弟,知不知道妈妈常常晚上偷偷跑出去?知不知道妈妈跑去哪里了?弟弟摇摇头,姐姐叫弟弟以后注意一点。
有一天晚上,姐姐把弟弟叫醒,强拉着他站在门外的大马路旁。
弟弟问姐姐到底要做什么?姐姐说,我们等,等妈妈回来。直到天快亮了,一辆汽车载着妈妈回来,车子停在转角,很久之后,车子才倒车开走,然后妈妈慢慢从转角走了出来。
任谁都知道,这时母女之间的冲突一触即发。
该选择哪一种冲突?小说家可以选择肢体的冲突,也可以选择言语的冲突,但他选择了第三种,安安静静的冲突。小说是这样写的:“我妈妈慢慢从转角走出来,慢慢走近我们,我姐姐看着我妈妈,我看着我姐姐和我妈妈,我妈妈什么也没看,推开门,进到屋里去了……”
没有肢体,也没有言语,只有三个安安静静的眼神,就把彼此之间的冲突,精淮无比地呈现了出来:姐姐的质问、妈妈的回避、弟弟的困惑。
母女的冲突无声地持续着:“以后有很多次,我姐姐会一言不发地把我吵醒,要我一起站在外面等。我问我姐姐,如果她一直注意着妈妈,为什么不在妈妈出门时就拦住她……有时候我有一种冲动,我想问问我姐姐,这么做到底有什么‘意义’?”
当然有意义,姐姐用一种无声的抗议,想要制止正在发生的事。
那为什么要带着弟弟呢?因为如此一来,站在反面的抗议力量会更大。
后来,姐姐决定不念书,要结婚了,而且结婚前一天才告诉妈妈。
妈妈没有反对,她沉默地点点头,答应去参加婚礼。喜宴的过程中,每个人都来找妈妈敬酒,但她依旧沉默不说话。
直到喜宴结束,妈妈带着弟弟坐上火车要回家时,她这才说话了。
她对自己的儿子说:“你冷不冷?外套能不能给妈妈穿……”
天气冷吗?当然不是。就算天气冷,妈妈也不可能跟儿子要衣服穿。平庸的小说家笔下,不合理的地方就是不合理;但优秀的小说家笔下,不合理的地方通常别有用意。这里的冷别有用意,它指的是姐姐所做的一切,让妈妈心冷。在小说家的笔下,即使冲突开了口,变成了话语,依旧安安静静。安安静静的冲突常常比刀光剑影、血流成河更有张力,因为它是一张悬在心底的网,柔软,却永远破不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