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们将平地的邮局变成一台车,来往地形偏僻多塌方落石的卡社溪沿岸,帮忙交通不便的部落存钱、寄信。
——李仪婷《流动的邮局》
大家都知道两点之间最短的距离是直线,所以规划开车路线时,距离越短越好。至于搭乘的交通工具,则是越快越好。
越短越好,越快越好,依照这样的准则发挥到极致,那么哆啦A 梦的任意门最好了,咻的一下就抵达目的地了,然而这会产生一个问题,那就是过程全部消失了。
如果目的地是你的重点,那么就抄捷径吧。如果过程才是你的重点,那么你最好绕远路,如此一来,你才能看见平常看不到的风景。
举个简单的例子,从台北到宜兰,走雪山隧道虽然距离短,速度快,却什么都看不到。相反地,沿着山路走九弯十八拐,才能看见最美的风景。
为了让读者看到更多的风景,小说家常常舍弃捷径,而绕远路,甚至拐了一个好大的弯。拐大弯能看到什么样的风景,下面以小说家李仪婷《流动的邮局》为例说明。
故事始于一辆开往山地部落的邮政车,流动的邮政车每天在固定时间上山帮原住民收发信件,处理邮政事务。老人达曼因为政府禁止打猎,顿时失去了人生目标。后来,在山下工作的女儿塔桑妮告诉他,山下的人很喜欢他做的弓琴(布农族人最主要的乐器),愿意用高价购买他的弓琴,于是达曼的生活又有了重心,他每天等着邮政车上山,把做好的弓琴寄到山下给塔桑妮,交由她来转卖。
故事到了结尾,读者这才发现,达曼寄出的弓琴从头到尾都被寄放在邮局里,不曾抵达塔桑妮的手上。女儿之所以说谎,为的是让老爸重新振作起来。这样的情节设计并不稀奇,到处都看得到,但重点不在这儿,重点是小说结尾揭露了一个秘密:塔桑妮的职业是会计。
会计?有什么了不起的,到处都是会计呀!别急,我们先来看看小说是如何形容会计的。
小说里,一名叫马玉花的老妇说她女儿帮人家做会计,一个月赚四万多。随后,当有人称赞马玉花的女儿能干时,她谦虚地说她女儿赚得其实不多,其他人的女儿赚得更多,一样当会计,每个月却有六七万的收入。最后,马玉花又说,还是生女儿好,将来可以到外地当会计,赚很多钱回来。如果生儿子,将来只能当捆工,赚一丁点的钱。
察觉到了吗?一个月赚四万多的会计或许不奇怪,但如果每个会计都能赚六七万就有点可疑了。最后再比对只能赚一丁点钱的捆工儿子,那么这个似乎只有女儿才能做的会计工作就十分令人起疑了。
这时,敏锐的读者已经猜到七八分了,会计其实就是妓女。
小说结尾写道:我回头看着达曼用牛皮纸袋包装的包裹,随口问小金塔桑妮的职业。小金迟疑了很久才犹豫地告诉我,塔桑妮的工作也是个会计,和马玉花的女儿一样,是个可以赚很多钱的会计。
没错,塔桑妮表面上是一名会计,实际上是一名妓女。为什么不直接点破塔桑妮是妓女,为什么非得拐一个大弯,先提会计=妓女,最后再说塔桑妮 = 会计?
且让我们用一个简单的数学定律“等式的传递性”来说明:
若 A=B 且 B=C,则 A=C。
转换成小说里的人物职业关系,意即:若塔桑妮 = 会计,且会计 = 妓女,则塔桑妮 = 妓女。
在上列的等式里,B 看似没什么用处,不过是个可以省略的中间符号。同样的,会计乍看之下也没什么大用处,实则传递了大量的信息,小说因此而丰厚了起来,不致沦为一则负面的新闻。
因为拐了“会计”这个大弯,我们才得以看见隐藏在乐天知命的原住民底下的“悲伤”,而不是社会新闻里,一目了然的“A=C”的“悲惨”。
在我自己的定义里,悲惨和悲伤完全不一样,虽然两者都悲,但悲惨不问过程,直接通往结局(例如:有游民横死街头,我“同情”他)。悲伤则是迂回曲折,在人心里不停地打转,转出了不被理解,转出了叹息与怆然,转出了生命的无可奈何(例如:同样有游民横死街头,但因为我有类似的经验,所以我“同理”他)。
优秀的小说和新闻报道不一样,它能带领读者看见生活的底层细节,生命的无奈与叹息,也就是那个一般人看不见的 B。