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有一张照片,全是黑色的,开始我以为照相店弄错了,但很快就懂得,它就是那张。本来我想要拍铁路边上草坡上的坟墓,我的快门刚刚打开,火车却飞快地钻进了另一个黑暗的山洞,所以留在底片上的,就是隧道里的黑暗。
从北京到重庆,一路上都是大山,一路上都是隧道。常常刚从黑暗的隧道里钻出来,在秋天灿烂的阳光下,就能看到朝南的草坡上,有一排排长满绿草的坟茔,墓碑上画着一个红色的五角星。坟茔里埋着为建这条铁路而死去的工程兵和工人。
建铁路的时候,用炸药炸开石头,建隧道,但炸开的山洞里充满炸药气味和粉尘,却没有足够的电和鼓风机驱散那些毒气,工人无法进洞去工作。于是,最年轻的工程兵,一个班,一个排,一个连,列队跑步,从山洞的这头跑到山洞的那头,用人的身体,将山洞里的毒气带出来,把新鲜的空气带进去。
那一路,大山无穷无尽,隧道成百上千,有多少年轻的士兵,在那样的山洞里跑过步?有多少年轻人就将自己的生命留在隧道边上了?我听着火车铁轮子的声音,直觉得我们的火车是在那些三十年前的年轻人身上开过去的,心里真是不忍。但我不知道怎么办,所以就照了相。
我看着那张一团黑色的照片,突然想起我的画家朋友,他画的中国山水壮丽充和,长长的清水从绿色的大山上挂下来,山崖上长满了红晕般的花朵。画家都卖画,他却不舍得,留着给自己看,一边看,一边赞美:“好美的山水!”
他六十岁时,得肺癌死去了。他手术以后,我曾去看他,他说起,年轻时代当过兵,所在的部队长年在四川大山里铁路,那时吸进了太多的粉尘,就得了矽肺。我不知道什么是矽肺,他说吸进太多的粉尘,淤积在肺叶上,肺部像石头一样硬了,就是矽肺。
在他没有失去意识以前,我再去看他,他说过,他真的不甘心就这样辞世,他心里的那些美丽大山都没有画出来。他病中的最后一幅画挂在病室的墙上,没有画完,还是大幅山水,长长的清流从山上挂下来,可那从前辽阔的青山绿水,现在全是如血的红色。我突然想到,他也许就是那些跑步穿过隧道的士兵中的一个。
他终于没有来得及画完这幅山水,就去世了。
那偶尔留在底片上的黑暗隧道,让我回忆起火车经过那些隧道的时候,火车呼啸着从明亮的山水天色间冲进完全的黑暗中,耳朵嗡的一声,被气流堵住了,车厢顶部的灯暗淡地亮了起来,车轮与铁轨的撞击声被隧道放大,听不见任何其他声音。须臾,火车又呼啸着从隧道里冲出来,强烈的自然光线像刀一样切进车厢和眼睛。
铁路边的高坡上,秋天的植物在入冬前最后的温暖阳光里摇曳,大山高耸入云,像屏风一样折叠着。但须臾,火车再次呼啸着冲进另一个隧道。那是我记忆里最难受和漫长的旅途,我总是记得那些路边上一晃而过的红色五角星,它们是嵌在铁路的年轻人坟茔上的标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