浙西有绿山,山中纵横着元代古道,下山七公里。参天古树与古竹林的深处隐约见到亭子,七里亭,五里亭,三里亭。山中雨水充沛,涧水声响亮,有时听到深山里有一只啄木鸟在树上的声响,笃笃,笃笃。让人想起那些湮没在明末,清末与民国以及共和国时代的临济宗禅寺,许多的晨钟暮鼓。
没料想江南绿山这样静。
山里的银杏树已长了一万两千年。在崖上坐下,望向山谷,除了树还是树,大树似动非动,只有树叶闪烁,然后就听到了风。微风一路穿过夏末山谷里无数的树叶升上来,索索响着去到天上。夏天多雨,漫山遍野的树叶全都湿润肥嫩,风声因此清润。山谷里上来的风很短,空中的索索声也是短的。最后咝的一声——千千万万片树叶子又各自张开在枝丫上——风停了。躺在古树下听风,心也是慢慢沉下去的,好像一条在深涧中慢慢睡着的红鱼,飘飘摇摇,沉到又深又清凉的水底。
但是山中的竹林遮天蔽日。这是江南最好的竹,幼嫩的做了山里人的菜,拿笋炖鸡鸭。浓黑夜里,人们守着一方木桌子,桌子中央的大砂锅里炖了一大锅老母鸡火腿,或者老鸭咸肉,或者整个猪蹄加咸猪肘,放下幼笋或者扁尖,这些淡黄色的细竹实实在在地收了油腻去,溢入竹笋的清冽。大砂锅上方,因此浮起一团清秀斯文的禽肉香,摈除饕餮。而大多数竹子就在春天兀自迅猛地长大,它们日夜拔节,不断发出微轻的碎裂声,到初夏就已经铺得满山满谷,绿色的圆柱高高拔起,好像一句句高亢的问句直指天庭。年复一年它们就长成了浩瀚竹海,天长日久就养成满山的清气。所以,临济宗的禅师们选择这里筑庙行,中兴临济宗,在遥远的唐代。
还是在宋朝的明月下,在这山里行的僧人找到铜钱大小直径,又长得俊秀挺拔的竹子,砍下,取最直的一段,一尺八寸,钻上几个洞,竖吹,就是尺八。此处禅寺里的僧人悟道与他处不同,曾经爱吹尺八。古老的禅寺在大山深处,尺八声虚无清高,就像禅寺里努力安静身心,以求超凡脱俗的人。后来这里经历兵乱,又经历太平天国血洗,再经历日本飞机轰炸,禅寺不再,连尺八也终于失传,只留下一杆,供在老殿遗址灰蒙蒙的玻璃柜子里,长长久久,悄无声息。
如今沿着古道穿过无数竹林,三里亭,五里亭,倒挂莲花,死关山谷,墓塔,书院,林子里越是悄无声息,越是听得到各种气息吹拂竹身的声音,那是禅与尺八的遗韵。
其实这里寂静古老的山林,处处都有遗韵。山中崖下一眼古泉,曾经是昭明太子断《金刚经》句的洗目明心之泉。从老殿到死关石室的古道边,竹林中有一汪静水,曾经是江南古佛高峰和尚的洗钵之泉。古树对面有三座长满绿苔的石头墓塔,是禅寺高祖的和尚墓,墓前累累大石下面,遍布比丘清众的骨灰。他们的骨殖撒在泥土里,以求永远与高僧陪伴守护。老殿梅树后,是断崖和尚倒伏了的墓塔。在往山下走,便是中峰和尚只留下塔基的墓塔。古老的树木在密林中高高耸立,它们都是元代的护林僧保护下来的古树了。
大石垒起来的古道遍布大山深处,穿过深谷,蜿蜒在危崖边缘,到达各个禅寺和墓塔,以及古老的小村子遗址,到达比丘们的化身塔时已是断头路,后面便是深深的竹林。如今许多元代时垒起来的古道已被植物重重覆盖,拨开腐树与败竹,遍地都是游动的青蛇,蚂蟥与毒虫。循着那样的古道,能找到一些坍塌已久,墓志铭也已模糊不清的了高僧墓塔,和寺院遗迹,还有一处废弃已久的宋代黑瓷茶盏窑。宋代喝茶,讲究将茶碾成细末,沸水冲泡后,在茶盏里打出茶沫来,这样的茶,新绿丰厚,配上黑色茶盏,十分精美。南宋时的禅寺里人们都这样喝茶。如今人们喝带有整片茶叶的绿茶,放在白色瓷杯里。山中时光流逝,习惯已变得顺从而简单,这古色古香的大山里,做黑瓷茶盏的手艺也已断绝。
一切都静默下来。元代的毁了宋代的,清代的毁了明代的,民国的毁了清代的,文革又毁了民国的。当一切终于成为遗迹,而寂静。日本信众带着茶盏和尺八回来认祖庭,这里曾是三百多个日本禅师前往行得道之山,他们看到被日军轰炸机炸毁了的最后八个古禅寺。韩国信众在古道旁造了一个凉亭,纪念当年在此行得道的皇太子,他们看到漫山遍野的竹子深处,长满青苔的墓塔基座,没人知道那是谁的了。
一切沉入寂静。
山中之夜浓黑。团团围坐在方桌边,吃一大砂锅竹笋炖老母鸡。桌上当地人用当地方言,朗诵了一首元代寺庙里流传出来的一首悟道偈子。人们早已不知道作者的姓名,只称她作梅花尼。朗读者是当地的一个小学老师,爷爷幼年来到这里,慢慢繁衍出一个家族。请他来朗读,是想多少打捞到一点点往昔。他的发音中带有依稀的江南古音,宽大的江南国字脸上洋溢着红红的笑颜,从日本带回来的高峰和尚与中峰和尚的画像里,也看到过这样的国字脸。
他们也都是江南人。
“终日寻春不见春,芒鞋踏遍岭头云。归来笑捻梅花嗅,春在枝头已十分。”
仿佛安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