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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全集》猛虎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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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集之三

序文

在诗集子前面说话不是一件容易讨好的事。说得近于夸张了自己面上说不过去,过分谦恭又似乎对不起读者。最甘脆的办法是什么话也不提,好歹让诗篇它们自身去承当。但书店不肯同意。他们说如其作者不来几句序言书店做广告就无从着笔。作者对于生意是完全外行,但他至少也知道书卖得好不仅是书店有利益,他自己的版税也跟着像样,所以书店的意思,他是不能不尊敬的。事实上我已经费了三个晚上,想写一篇可以帮助广告的序。可是不相干,一行行写下来只是仍旧给涂掉,稿纸糟蹋了不少张,诗集的序终究还是写不成。

况且写诗人一提起写诗他就不由得伤心。世界上再没有比写诗更惨的事,不但惨,而且寒伧。就说一件事,我是天生不长髭须的,但为了一些破烂的句子,就我也不知曾经捻断了多少根想象的长须!

这姑且不去说它。我记得我印第二集诗的时候曾经表示过此后不再写诗一类的话。现在如何又来了一集,虽则转眼间四个年头已经过去。就算这些诗全是这四年内写的,(实在有几首要早到十三年份)每年平均也只得十首,一个月还派不到一首,况且又多是短短一橛的。诗固然不能论长短,如同Whistler说画幅是不能用田亩来丈量的。但事实是咱们这年头一口气总是透不长——诗永远是小诗,戏永远是独幕,小说永远是短篇。每回我望到莎士比亚的戏,丹丁的《神曲》,歌德的《浮士德》一类作品,比方说,我就A由的感到气馁,觉得我们即使有一些声音,那声音是微细得随时可用一个小姆指给掐死的。天呀!哪天我们才可以在创作里看到使人起敬的东西?哪天我们这些细嗓子才可以豁免混充大花脸的急涨的苦恼?

说到我自己的写诗,那是再没有更意外的事了。我查过我的家谱,从永乐以来我们家里没有写过一行可供传诵的诗句。在二十四岁以前我对于诗的兴味远不如我对于相对论或民约论的兴味。我父亲送我出洋留学是要我将来进金融界的,我自己最高的野心是想做一个中国的Hamilton!在二十四岁以前,诗,不论新旧,于我是完全没有相干。我这样一个人如果真会成功一个诗人——那还有什么话说?

但生命的把戏是不可思议的!我们都是受支配的善良的生灵,哪件事我们作得了主?整十年前我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起我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一份深刻的忧郁占定了我。这忧郁,我信,竟于渐渐的潜化了我的气质。

话虽如此,我的尘俗的成分并没有甘心退让过,诗灵的稀小的翅膀,尽他们在那里腾扑,还是没有力量带了这整份的累坠往天外飞的。且不说诗化生活一类的理想那是谈何容易实现,就说平常在实际生活的压迫中偶尔挣出八行十二行的诗句都是够艰难的。尤其是最近几年,有时候自己想着了都害怕:日子悠悠的过去内心竟可以一无消息,不透一点亮,不见丝纹的动。我常常疑心这一次是真的干了完了的。如同契玦腊的一身美是问神道通融得来限定日子要交还的,我也时常疑虑到我这些写诗的日子也是什么神道因为怜悯我的愚蠢暂时借给我享用的非分的奢侈。我希望他们可怜一个人可怜到底!

一眨眼十年已经过去。诗虽则连续的写,自信还是薄弱到极点。“写是这样写下了,”我常自己想,“但准知道这就能算是诗吗?”就经验说,从一点意思的晃动到一篇诗的完成,这中间几字没有一次不经过唐僧取经似的苦难的。诗不仅是一种分娩,它并且往往是难产!这份甘苦是只有当事人自己知道。一个诗人,到了修养极高的境界,如同泰戈尔先生,比方说,也许可以一张口就有精圆的珠子吐出来,这事实上我亲眼见过来的,不打谎,但像我这样既无天才又少修养的人如何说得上?

只有一个时期我的诗情真有些像是山洪暴发,不分方向的乱冲。那就是A最早写诗那半年,生命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熟的意念都在指顾间散作缤纷的花雨。我那时是绝无依傍,也不知顾虑,心头有什么郁积,就付托腕底胡乱给爬梳了去,救命似的迫切,哪还顾得了什么美丑!我在短时期内写了很多,但几乎全部都是见不得人面的。这是一个教训。

我的第一集诗——《志摩的诗》——是我十一年回国后两年内写的。在这集子里初期的汹涌性虽已消减,但大部分还是情感的无关阑的泛滥,什么诗的艺术或技巧都谈不到。这问题一直要到民国十五年我和一多今甫一群朋友在《晨报》副镌刊行诗刊时方才开始讨论到。一多不仅是诗人,他也是最有兴味探讨诗的理论和艺术的一个人。我想这五六年来我们几个写诗的朋友多少都受到《死水》的作者的影响。我的笔本来是最不受羁勒的一匹野马,看到了一多的谨严的作品我方才憬悟到我自己的野性,但我素性的落拓始终不容我追随一多他们在诗的理论方面下过任何细密的工夫。

我的第二集诗——《翡冷翠的一夜》——可以说是我的生活上的又一个较大的波折的留痕。我把诗稿送给一多看,他回信说“这比《志摩的诗》确乎是进步了——一个绝大的进步。”他的好话我是最愿意听的,但我在诗的“技巧”方面还是那愣生生的丝毫没有把握。

最近这几年生活不仅是极平凡,简直是到了枯窘的深处。跟着诗的产量也尽“向瘦小里耗”。要不是去年在中大认识了梦家和玮德两个年轻的诗人,他们对于诗的热情在无形中又鼓动了我奄奄的诗心,第二次又印《诗刊》,我对于诗的兴味,我信,竟可以销沉到几于完全没有。今年在六个月内在上海与北京间来回奔波了八次,遭了母丧,又有别的不少烦心的事,人是疲乏极了的,但继续的行动与北京的风光却又在无意中摇活了我久蛰的性灵。抬起头居然又见到天了。眼睛睁开了心也跟着开始了跳动。嫩芽的青紫,劳苦社会的光与影,悲欢的图案。一切的动,一切的静,重复在我的眼前展开,有声色与有情感的世界重复为我存在。这仿佛是为了要挽救一个曾经有单纯信仰的流入怀疑的颓废,那在帷幕中隐藏着的神通又在那里栩栩的生动,显示它的博大与精微,要他认清方向,再别错走了路。

我希望这是我的一个真的复活的机会。说也奇怪,一方面虽则明知这些偶尔写下的诗句,尽是些“破破烂烂”的,万谈不到什么久长的生命,但在A者自己,总觉得写得成诗不是一件坏事,这至少证明一点性灵还在里挣扎,还有它的一口气。我这次印行这第三集诗没有别的话说,我只要籍此告慰我的朋友,让他们知道我还有一口气,还想在实际生活的重重压迫下透出一些声响来的。

你们不能更多的责备。我觉得我已是满头的血水,能不低头已算是好的。你们也不用提醒我这是什么日子,不用告诉我这遍地的灾荒,与现有的以及在隐伏中的更大的变乱,不用向我说正今天就有千万人在大水里和身子浸着,或是有千千万人在极度的饥饿中叫救命,也不用劝告我说几行有韵或无韵的诗句是救不活半条人命的,更不用指点我说我的思想是落伍或是我的韵脚是根据不合时宜的意识形态的……这些,还有别的很多,我知道,我全知道。你们一说到只是叫我难受又难受。我再没有别的话说,我只要你们记得有一种天教歌唱的鸟不到呕血不住口,它的歌里有它独自知道的别一个世界的愉快,也有它独自知道的悲哀与伤痛的鲜明。诗人也是一种痴鸟,他把他的柔软的心窝紧抵着蔷薇的花刺,口里不住的唱着星月的光辉与人类的希望,非到他的心血滴出来把白花染成大红他不住口。他的痛苦与快乐是浑成的一片。

献词

那天你翩翩的在空际云游,

自在,轻盈,你本不想停留

在天的那方或地的那角,

你的愉快是无拦阻的逍遥。

你更不经意在卑微的地面

有一流涧水,虽则你的明艳

在过路时点染了他的空灵,

使他惊醒,将你的倩影抱紧。

他抱紧的只是绵密的忧愁,

因为美不能在风光中静止。

他要,你已飞渡万重的山头,

去更阔大的湖海投射影子!

他在为你消瘦,那一流涧水,

在无能的盼望,盼望你飞回!

我等候你

我等候你

我望着户外的昏黄

如同望着将来,

我的心震盲了我的听。

你怎还不来?希望

在每一秒钟上允许开花。

我守候着你的步履,

你的笑语,你的脸,

你的柔软的发丝,

守候着你的一切。

希望在每一秒钟上

枯死——你在哪里?

我要你,要得我心里生痛,

我要你火焰似的笑,

要你灵活的腰身,

你的发上眼角的飞星,

我陷落在迷醉的氛围中,

像一座岛,

在蟒绿的海涛间,不自主的在浮沉……

喔,我迫切的想望

你的来临,想望

那一朵神奇的优昙

开上时间的顶尖!

你为什么不来,忍心的?

你明知道,我知道你知道,

你这不来于我是致命的一击,

打死我生命中乍放的阳春,

教坚实如矿里的铁的黑暗,

压迫我的思想与呼吸;

打死可怜的希冀的嫩芽,

把我,囚犯似的,交付给

妒与愁苦,生的羞惭

与绝望的惨酷。

这也许是痴。竟许是痴。

我信我确然是痴,

但我不能转拨一支已然定向的舵,

万方的风息都不容许我犹豫——

我不能回头,运命驱策着我!

我也知道这多半是走向

毁灭的路,

但为了你,为了你,

我什么都甘愿。

这不仅我的热情,

我的仅有理性亦如此说。

痴!想磔碎一个生命的纤微

为要感动一个女人的心!

想博得的,能博得的,至多是

她的一滴泪,

她的一阵心酸,

竟许一半声漠然的冷笑,

但我也甘愿,即使

我粉身的消息传到

她的心里如同传给

一块顽石,她把我看作

一只地穴里的鼠,一条虫,

我还是甘愿!

痴到了真,是无条件的,

上帝也无法调回一个

痴定了的心如同一个将军

有时调回已上死线的士兵。

枉然,一切都是枉然,

你的不来是不容否认的实在,

虽则我心里烧着泼旺的火,

饥渴着你的一切,

你的发,你的笑,你的手脚。

任何的痴想与祈祷

不能缩短一小寸

你我间的距离!

户外的昏黄已然

凝聚成夜的乌黑,

树枝上挂着冰雪,

鸟雀们典去了它们的啁啾,

沉默是这一致穿孝的宇宙。

钟上的针不断的比着

玄妙的手势,像是指点,

像是同情,像的嘲讽,

每一次到点的打动,我听来是

我自己的心的

活埋的丧钟。

春的投生

昨晚上,

再前一晚也是的,

在雷雨的猖狂中

投生入残冬的尸体。

不觉得脚下的松软,

耳鬓间的温驯吗?

树枝上浮着青,

潭里的水漾成无限的缠绵,

再有你我肢体上

胸膛间的异样的跳动。

桃花早已开上你的脸,

我在更敏锐的消受

你的媚,吞咽

你的连珠的笑。

你不觉得我的手臂

更迫切的要求你的腰身,

我的呼吸投射到你的身上

如同万千的飞萤投向光焰?

这些,还有别的许多说不尽的,

和着鸟雀们的热情回荡,

都在手携手的赞美着

春的投生。

二月二十八日

拜献

山,我不赞美你的壮健,

海,我不歌咏你的阔大,

风波,我不颂扬你威力的无边。

但那在雪地里挣扎的小草花,

路旁冥盲中无告的孤寡,

烧死在沙漠里想归去的雏燕——

给他们,给宇宙间一切无名的不幸,

我拜献,拜献我胸肋间的热,

管里的血,灵性里的光明。

我的诗歌——在歌声嘹亮的一俄顷,

天外的云彩为你们织造快乐,

起一座虹桥,

指点着永恒的消遥,

在嘹亮的歌声里消纳了无穷的苦厄!

渺小

我仰望群山的苍老,

他们不说一句话。

阳光描出我的渺小,

小草在我的脚下。

我一人停步在路隅,

倾听空谷的松籁;

青天里有白云盘踞——

转眼间忽又不在。

阔的海

阔的海空的天我不需要,

我也不想放一只巨大的纸鹞

上天去捉弄四面八方的风。

我只要一分钟

我只要一点光

我只要一条缝——

像一个小孩爬伏

在一间暗屋的窗前

望着西天边不死的

一条缝,

一点光,

一分钟。

猛虎

The Tiger by William Blake

猛虎,猛虎,火焰似的烧红

在深夜的莽丛,

何等神明的巨眼或是手

能擘画你的骇人的雄厚?

在何等遥远的海底还是天顶

烧着你眼火的纯晶?

跨什么翅膀他胆敢飞腾?

凭什么手敢擒住那威棱?

是何等肩腕,是何等神通,

能雕镂你的藏府的系统?

等到你的心开始了活跳,

何等震惊的手,何等震惊的脚?

椎的是什么锤?使的是什么练?

在什么洪炉里熬炼你的脑液?

什么砧座,什么骇异的拿把,

胆敢它的凶恶的惊怕擒抓?

当群星放射它们的金芒,

满天上泛滥着它们的泪光,

见到他的工程,他露不露笑容?

造你的不就是那造小羊的神工?

猛虎,猛虎,火焰似的烧红

在深夜的莽丛,

何等神明的巨眼或是手

胆敢擘画你的惊人的雄厚?

五月一日

他眼里有你

我攀登了万仞的高冈,

荆棘扎烂了我的衣裳,

我向飘渺的云天外望——

上帝,我望不见你!

我向坚厚的地壳里掏,

捣毁了蛇龙们的老巢,

在无底的深潭里我叫——

上帝,我听不到你!

我在道旁见一个小孩:

活泼,秀丽,褴褛的衣衫,

他叫声妈,眼里亮着爱——

上帝,他眼里有你!

十一月二日星加坡

在不知名的道旁

——印度

什么无名的苦痛,悲悼的新鲜,

什么压迫,什么冤曲,什么烧烫

你体肤的伤,妇人,使你蒙着脸

在这昏夜,在这不知名的道旁,

任凭过往人停步,讶异的看你,

你只是不作声,黑绵绵的坐地?

还有蹲在你身旁悚动的一堆,

一双小黑眼闪荡着异样的光,

像暗云天偶露的星晞,她是谁

疑惧在她脸上,可怜的小羔羊,

她怎知道人生的严重,夜的黑,

她怎能明白运命的无情,惨刻?

聚了,又散了,过往人们的讶异。

刹那的同情也许,但他们不能

为你停留,妇人,你与你的儿女,

伴着你的孤单,只昏夜的阴沉,

与黑暗里的萤光,飞来你身旁,

来照亮那小黑眼闪荡的星芒!

车上

这一车上有各等的年岁,各色的人,

有出须的,有奶孩,有青年,有商,有兵;

也各有各的姿态:傍着的,躺着的,

张眼的,闭眼的,向窗外黑暗望着的。

车轮在铁轨上辗出重复的繁响,

天上没有星点,一路不见一些灯亮,

只有车灯的幽辉照出旅客们的脸,

他们老的少的,一致声诉旅程的疲倦。

这时候忽然从最幽暗的一角发出

歌声,像是山泉,像是晓鸟,蜜甜,清越,

又像是荒漠里点起了通天的明燎,

它那正直的金焰投射到遥远的山坳。

她是一个小孩,欢欣摇开了她的歌喉。

在这冥盲的旅程上,在这昏黄时候,

像是奔发的山泉,像是狂欢的晓鸟,

她唱,直唱得一车上满是音乐的幽妙。

旅客们一个又一个的表示着惊异,

渐渐每一个脸上来了有光辉的惊喜。

买卖的,军差的,老辈,少年,都是一样,

那吃奶的婴儿,也把它的小眼开张。

她唱,直唱得旅途上到处点上光亮,

层云里翻出玲珑的月和斗大的星,

花朵,灯彩似的,在枝头竞赛着新样,

那细弱的草根也在摇曳轻快的青萤!

车眺

我不能不赞美,

这向晚的五月天,

怀抱着云和树

那些玲珑的水田。

白云穿掠着晴空,

像仙岛上的白燕!

晚霞正照着它们,

白羽镶上了金边。

背着轻快的晚凉,

牛,放了工,呆着做梦,

孩童们在一边蹲,

想上牛背,美,逞英雄!

在绵密的树荫下,

有流水,有白石的桥,

桥洞下早来了黑夜,

流水里有星在闪耀。

绿是豆畦,阴是桑树林,

幽郁是溪水旁的草丛,

静是这黄昏时的田景,

但你听,草虫们的飞动!

月亮在昏黄里上妆

太阳心慌的向天边跑。

他怕见她,他怕她见——

怕她见笑一脸的红糟!

再别康桥

轻轻的我走了,

正如我轻轻的来;

我轻轻的招手,

作别西天的云彩。

那河畔的金柳,

是夕阳中的新娘;

波光里的艳影,

在我的心头荡漾。

软泥上的青荇,

油油的在水底招摇;

在康河的柔波里,

我甘心做一条水草!

那榆荫下的一潭,

不是清泉,是天上虹

揉碎在浮藻间,

沉淀着彩虹似的梦。

寻梦?撑一支长篙,

向青草更青处漫溯,

满载一船星辉,

在星辉斑斓里放歌。

但我不能放歌,

悄悄是别离的笙箫;

夏虫也为我沉默,

沉默是今晚的康桥!

悄悄的我走了,

正如我悄悄的来;

我挥一挥衣袖,

不带走一片云彩。

十一月六日中国上海

干着急

朋友,这干着急有什么用,

喝酒玩吧,这槐树下凉快,

看槐花直掉在你的杯中——

别嫌它,这也是一种的爱。

胡知了到天黑还在直叫

(她为我的心跳还不一样?)

那紫金山头有夕阳返照

(我心头,不是夕阳,是惆怅!)

这天黑得草木全变了形

(天黑可盖不了我的心焦;)

又是一天,天上点满了银

(又是一天,真是,这怎么好!)

秀山公园八月二十七日

俘虏颂

我说朋友,你见了没有,那俘虏,

拚了命也不知为谁,

提着杀人的凶器,

带着杀人的恶计,

趁天没有亮,堵着嘴,

望长江的浓雾里悄悄的飞渡;

趁太阳还在崇明岛外打盹,

满江心只是一片阴,

破着褴褛的江水,

不提防冤死的鬼,

爬在时间背上讨命,

挨着这一船船替死来的接吻。

他们摸着了岸就比到了天堂,

顾不得险,顾不得潮,

一耸身就落了地

(梦里的青蛙惊起,)

踹烂了六朝的青草,

燕子矶的嶙峋都变成了康庄!

干什么来了,这“大无畏”的精神?

算是好男子不怕死?——

为一个人的荒唐,

为几元钱的奖赏,

闯进了魔鬼的圈子,

供献了身体,在乌龙山下变粪?

看他们今儿个做俘虏的光荣!

身上脸上全挂着彩,

眉眼糊成了玫瑰,

口鼻裂成了山水,

脑袋顶着朵大牡丹,

在夫子庙前,在秦淮河边寻梦!

九月四日

此诗原投《现代评论》,刊出后编辑先生来信,说他擅主割去了末了一段,因为有了那一段诗意即成了“反革命”,剪了那一段则是“绝妙的一首革命诗”,因而为报也为作者,他决意割去了那条不革命的尾巴!我原稿就只那一份,割去那一段我也记不起,重做也不愿意,要删又有朋友不让,所以就让它照这“残样”站着吧。

志摩

秋虫

秋虫,你为什么来?人间

早不是旧时候的清闲;

这青草,这白露,也是呆,

再也没有用,这些诗材!

黄金才是人们的新宠,

她占了白天,又霸住梦!

爱情,像白天里的星星,

她早就回避,早没了影。

天黑它们也不得回来,

半空里永远有乌云盖。

还有廉耻也告了长假,

他躲在沙漠地里住家,

花尽着开可结不成果,

思想被主义奸污得苦!

你别说这日子过得闷,

晦气脸的还在后面跟!

这一半也是灵魂的懒,

他爱躲在园子里种菜,

“不管,”他说:“听他往下丑——

变猪,变蛆,变蛤蟆,变狗……

过天太阳羞得遮了脸,

月亮残阙了再不肯圆,

到那天人道真灭了种,

我再来打——打革命的钟!”

一九二七年秋

西窗

这西窗

这不知趣的西窗放进

四月天时下午三点钟的阳光

一条条直的斜的羼躺在我的床上。

放进一团捣乱的风片

搂住了难免处女羞的花窗帘,

呵她痒,腰弯里,脖子上,

羞得她直扬在半空里,刮破了脸。

放进下面走道上洗被单

衬衣大小毛巾的胰子味,

厨房里饭焦鱼腥蒜苗是腐乳的沁芳南,

还有弄堂里的人声比狗叫更显得松脆。

当然不知趣也不止是这西窗,

但这西窗是够顽皮的,

它何尝不知道这是人们打中觉的好时光!

拿一件衣服,不,拿这条绣外国花的毛毯,

堵死了它,给闷死了它,

耶稣死了我们也好睡觉!

直着身子,不好,弯着来,

学一只卖弄风骚的大龙虾,

在清浅的水滩上引诱水波的荡意!

对呀,叫迷离的梦意像浪丝似的

爬上你的胡须,你的衣袖,你的呼吸……

你对着你脚上又新破了一个大窟窿的袜子发愣或是

忙着送玲巧的手指到神秘的胳肢窝搔痒——可不是搔痒的时候

你的思想不见会得长上那拿把不住的大翅膀。

谢谢天,这是烟士披里纯来到的刹那间

因为有窟窿的破袜是绝对的理性,

胳肢窝里虱类的痒是不可怀疑的实在。

香炉里的烟,远山上的雾,人的贪嗔和心机,

经络里的风湿,话里的刺,笑脸上的毒,

谁说这宇宙这人生不够富丽的?

你看那市场上的盘算,比那矗着大烟筒

走大洋海的船的肚子里的机轮更来得复杂,

血管里疙瘩着几两几钱,几钱几两,

脑子里也不知哪来这许多尖嘴的耗子爷?

还有那些比柱石更重实的大人们,他们也有他们的盘算。

他们手指间夹着的雪茄虽则也冒着一卷卷成云彩的烟,

但更曲折,更奥妙,更像长虫的翻戏,

是他们心里的算计,怎样到意大利喀辣辣矿山里去

搬运一个大石座来站他一个

足够与灵龟比赛的年岁,

何况还有波斯兵的长枪,匈奴的暗箭……

再有从上帝的创造里单独创造出来曾向农商部呈请

创造专利的文学先生们,这是个奇迹的奇迹,

正如狐狸精对着月光吞吐她的命珠,

他们也是在月光勾引潮汐时学得他们的职业秘密。

青年的血,尤其是滚沸过的心血,是可口的:

他们借用普罗列塔里亚的瓢匙在彼此请呀请的舀着喝。

他们将来铜像的地位一定望得见朱温张献忠的。

绣着大红花的俄罗斯毛毯方才拿来蒙住西窗的也不

知怎的滑溜了下来,不容做梦人继续他的冒险,

但这些滑腻的梦意钻软了我的心

像春雨的细脚踹软了道上的春泥。

西窗还是不档着的好,虽则弄堂里的人声

有时比狗叫更显得松脆。

这是谁说的:“拿手擦擦你的嘴,

这人间世在洪荒中不住的转,

像老妇人在空地里捡可以当柴烧的材料?”

怨得

怨得这相逢;

谁作的主?——风!

也就一半句话,

露水润了枯芽。

黑暗——放一箭光;

飞蛾他受了伤。

偶然,真是的。

惆怅?喔何必!

伦敦旅次,九月

深夜

深夜里,街角上

梦一般的灯芒。

烟雾迷裹着树!

怪得人错走了路?

“你害苦了我——冤家!”

她哭,他——不答话。

晓风轻摇着树尖

掉了,早秋的红艳。

伦敦旅次,九月

季候

他俩初起的日子,

像春风吹着春花。

花对风说:“我要,”

风不回话:他给!

但春花早变了泥,

春风也不知去向。

她怨,说天时太冷,

“不久就冻冰,”他说。

杜鹃

杜鹃,多情的鸟,他终宵唱:

在夏荫深处,仰望着流云

飞蛾似围绕亮月的明灯,

星光疏散如海滨的渔火,

甜美的夜在露湛里休憩,

他唱,他唱一声“割麦插禾”——

农夫们在天放晓时惊起。

多情的鹃鸟,他终宵声诉,

是怨,是慕,他心头满是爱,

满是苦,化成缠绵的新歌,

柔情在静夜的怀中颤动;

他唱,口滴着鲜血,斑斑的,

染红露盈盈的草尖,晨光

轻摇着园林的迷梦。他叫,

他叫,他叫一声“我爱哥哥!”

黄鹂

一掠颜色飞上了树

“看,一只黄鹂!”有人说。翘着尾尖,它不作声,

艳异照亮了浓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等候它唱,我们静着望,

怕惊了它。但它一展翅,

冲破浓密,化一朵彩云。

它飞了,不见了,没了——

像是春光,火焰,像是热情。

秋月

一样是月色,

今晚上的,因为我们都在抬头看——

看它,一轮腴满的妩媚,

从乌黑得如同暴徒一般的

云堆里升起——

看得格外的亮,分外的圆。

它展开在道路上,

它飘闪在水面上,

它沉浸在

水草盘结得如同忧愁般的

水底;

它睥睨在古城的雉堞上

万千的城砖在它的清亮中

呼吸,

它抚摸着

错落在城厢外内的墓墟,

在宿鸟的断续的呼声里,

想见新旧的鬼,

也和我们似的相依偎的站着,

眼珠放着光,

咀嚼着彻骨的阴凉。

银色的缠绵的诗情

如同水面的星磷,

在露盈盈的空中飞舞。

听那四野的吟声——

永恒的卑微的谐和,

悲哀糅和着欢畅,

怨仇与恩爱,

晦冥交抱着火电,

在这绝的秋夜与秋野的

苍茫中,

“解化”的伟大

在一切纤微的深处

展开了

婴儿的微笑!

十月中

山中

庭院是一片静,

听市谣围抱,

织成一地松影——

看当头月好!

不知今夜山中,

是何等光景;

想也有月,有松,

有更深的静。

我想攀附月色,

化一阵清风,

吹醒群松春醉,

去山中浮动;

吹下一针新碧,

掉在你窗前;

轻柔如同叹息——

不惊你安眠!

四月一日

两个月亮

我望见有两个月亮:

一般的样,不同的相。

一个这时正在天上,

披敞着雀毛的衣裳。

她不吝惜她的恩情,

满地全是她的金银。

她不忘故宫的琉璃,

三海间有她的清丽。

她跳出云头,跳上树,

又躲进新绿的藤萝。

她那样玲珑,那样美,

水底的鱼儿也得醉!

但她有一点子不好,

她老爱向瘦小里耗。

有时满天只见星点,

没了那迷人的圆脸,

虽则到时候照样回来,

但这份相思有些难挨!

还有那个你看不见,

虽则不提有多么艳!

她也有她醉涡的笑,

还有转动时的灵妙;

说慷慨她也从不让人,

可惜你望不到我的园林!

可贵是她无边的法力,

常把我灵波向高里提。

我最爱那银涛的汹涌,

浪花里有音乐的银钟,

就那些马尾似的白沫,

也比得珠宝经过雕琢。

一轮完美的明月,

又况是永不残缺!

只要我闭上这一双眼,

她就婷婷的升上了天!

四月二日月圆深夜

给——

我记不得维也纳,

除了你,阿丽思。

我想不起佛兰克府,

除了你,桃乐斯。

尼司,佛洛伦司,巴黎,

也都没有意味,

要不是你们的艳丽——

玖思,麦蒂特,腊妹,

翩翩的,盈盈的,

孜孜的,婷婷的,

照亮着我记忆的幽黑,

像冬夜的明星,

像暑夜的游萤——

怎教我不倾颓!

怎教我不迷醉!

一块晦色的路碑

脚步轻些,过路人!

休惊动那最可爱的灵魂,

如今安眠在这地下,

有绛色的野草花掩护她的余烬。

你且站定,在这无名的土阜边,

任晚风吹弄你的衣襟。

倘如这片刻的静定感动了你的悲悯,

让你的泪珠圆圆的滴下——

为这长眠着的美丽的灵魂!

过路人,假若你也曾

在这人间不平的道上颠顿,

让你此时的感愤凝成最锋利的悲悯,

在你的激震着的心叶上,

刺出一滴,两滴的鲜血——

为这遭冤屈的最纯洁的灵魂!

冠列士丁娜·罗赛蒂 作

我死了的时候,亲爱的,

别为我唱悲伤的歌;

我坟上不必安插蔷薇,

也无须浓荫的柏树;

让盖着我的青青的草

零着雨,也沾着露珠;

假如你愿意,请记着我,

要是你甘心,忘了我。

我再不见地面的青荫,

觉不到雨露的甜蜜;

再听不见夜莺的歌喉,

在黑夜里倾吐悲啼;

在悠久的昏暮中迷惘,

阳光不升起,也不消翳;

我也许,也许我记得你,

我也许,我也许忘记。

诔词

安诺得 作

散上玫瑰花,散上玫瑰花,

休搀杂一小枝的水松!

在寂静中她寂静的解化;

啊!但愿我亦永终。

她是个希有的欢欣,人间

曾经她喜笑的洗净,

但倦了是她的心,倦了,可怜,

这回她安眠了,不再苏醒。

在火热与扰攘的迷阵中

旋转,旋转着她的一生;

但和平是她灵魂的想望,

和平是她的了,如今。

局促在人间,她博大的神魂,

何曾享受呼吸的自由;

今夜,在这静夜,她独自的攀登

那死的插天的高楼。

枉然

你枉然用手锁着我的手,

女人,用口擒住我的口,

枉然用鲜血注入我的心,

火烫的泪珠见证你的真。

迟了!你再不能叫死的复活,

从灰土里唤起原来的神奇;

纵然上帝怜念你的过错,

他也不能拿爱再交给你!

生活

阴沉,黑暗,毒蛇似的蜿蜒,

生活逼成了一条甬道,

一度陷入,你只可向前,

手扪索着冷壁的黏潮,

在妖魔的脏腑内挣扎,

头顶不见一线的天光,

这魂魄,在恐怖的压迫下,

除了消灭更有什么愿望?

五月二十九日

残春

昨天我瓶子里斜插着的桃花

是朵朵媚笑在美人的腮边挂。

今儿它们全低了头,全变了相——

红的白的尸体倒悬在青条上。

窗外的风雨报告残春的运命,

丧钟似的音响在黑夜里叮咛:

“你那生命的瓶子里的鲜花也

变了样:艳丽的尸体,谁给收殓?”

残破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当窗有一团不圆的光亮,

风挟着灰土,在大街上

小巷里奔跑:

我要在枯秃的笔尖上袅出

一种残破的残破的音调,

为要抒写我的残破的思潮。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生尖角的夜凉在窗缝里

妒忌屋内残余的暖气,

也不饶恕我的肢体,

但我要用我半干的墨水描成

一些残破的残破的花样,

因为残破,残破是我的思想。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左右是一些丑怪的鬼影。

焦枯的落魄的树木

在冰沉沉的河沿叫喊,

比着绝望的姿势。

正如我要在残破的意识里

重兴起一个残破的天地。

深深的在深夜里坐着,

闭上眼回望到过去的云烟。

啊,她还是一枝冷艳的白莲,

斜靠着晓风,万种的玲珑。

但我不是阳光,也不是露水,

我有的只是些残破的呼吸,

如同封锁在壁椽间的群鼠,

追逐着,追求着黑暗与虚无!

活该

活该你早不来!

热情已变死灰。

提什么已往?——

骷髅的磷光!

将来?——各走各的道,

长庚管不着“黄昏晓”。

爱是痴,恨也是傻,

谁点得清恒河的沙?

不论你梦有多么圆,

周围是黑暗没有边。

比是消散了的诗意,

趁早掩埋你的旧忆。

这苦脸也不用装,

到头儿总是个忘!

得!我就再亲你一口:

热热的!去,再不许停留。

卑微

卑微,卑微,卑微;

风在吹

无抵抗的残苇。

枯槁它的形容,

心已空,

音调如何吹弄?

它在向风祈祷:

“忍心好,

将我一拳椎倒。”

“也是一宗解化——

本无家,

任飘泊到天涯!”

我不知道风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轻波里依洄。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温存,我的迷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甜美是梦里的光辉。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她的负心,我的伤悲。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在梦的悲哀里心碎!

我不知道风

是在哪一个方向吹——

我是在梦中,

黯淡是梦里的光辉。

哈代

哈代,厌世的,不爱活的,

这回再不用怨言,

一个黑影蒙住他的眼,

去了,他再不露脸。

八十八年不是容易过,

老头活该他的受,

扛着一肩思想的重负,

早晚都不得放手。

为什么放着甜的不尝,

暖和的座儿不坐,

偏挑那阴凄的调儿唱,

辣味儿辣得口破。

他是天生那老骨头僵,

一对眼拖着看人,

他看着了谁谁就遭殃,

你不用跟他讲情!

他就爱把世界剖着瞧,

是玫瑰也给拆坏;

他没有那画眉的纤巧,

他有夜鸮的古怪!

古怪,他争的就只一点——

一点“灵魂的自由”,

也不是成心跟谁翻脸,

认真就得认个透。

他可不是没有他的爱——

他爱真诚,爱慈悲。

人生就说是一场梦幻,

也不能没有安慰。

这日子你怪得他惆怅,

怪得他话里有刺,

他说乐观是“死尸脸上

抹着粉,搽着胭脂!”

这不是完全放弃希冀,

宇宙还得往下延,

但如果前途还有生机,

思想先不能随便。

为维护这思想的尊严,

诗人他不敢怠惰,

高擎着理想,睁大着眼,

抉剔人生的错误。

现在他去了,再不说话。

(你听这四野的静)

你爱忘了他就忘了他

(天吊明哲的凋零)!

旧历元旦

哈代八十六岁诞日自述

好的,世界,你没有骗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