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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徐志摩全集》翡冷翠的一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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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诗集之二

翡冷翠的一夜

小曼:

如其送礼不妨过期到一年的话,小曼,请你收受这一集诗,算是纪念我俩结婚的一份小礼。秀才人情当然是见笑的,但好在你的思想,眉,本不在金珠宝石间!这些不完全的诗句,原是不值半文钱,但在我这穷酸,说也脸红,已算是这三年来唯一的积蓄。我不是诗人,我自己一天明白似一天,更不须隐讳;狂妄的虚潮早经销退,余剩的只一片粗确的不生产的砂田,在海天的荒凉中自艾。“志摩感情之浮,使他不能为诗人,思想之杂,使他不能为文人。”

这是一个朋友给我的评语。煞风景,当然,但我的幽默不容我不承认他这来真的辣入骨髓的看透了我。煞风景,当然,但同时我却感到一种解放的快乐——

我不想成仙,蓬莱不是我的分

我只要地面,情愿安分的做人……

本来是!如其诗句的来,诗人济慈说“不像是叶子那么长上树枝,那还不如不来的好。”我如其曾经有过一星星诗的本能,这几年都市的生活早就把它压死,这一年间我只淘成了一首诗,前途更是渺茫,唉,不来也吧,只是A怕辜负你的期望,眉,我如何能不感到惆!因此这一卷诗,大约是末一卷吧,我不能不郑重的献致给你,我爱,请你留了它,只当它是一件不稀希的古董,一点不成品的纪念……

志摩 八月二十三日花园别墅

附志

本书的封面图案翡冷翠的维基乌大桥的节景,是江小鹣先生的匠心,我得好好的道谢;我也感谢闻一多先生,他给过我不少的帮助,又为我特制《巴黎的鳞爪》的封面图案。

志摩

第一辑 翡冷翠的一夜

翡冷翠的一夜

你真的走了,明天?那我,那我……

你也不用管,迟早有那一天;

你愿意记着我,就记着我,

要不然趁早忘了这世界上

有我,省得想起时空着恼,

只当是一个梦,一个幻想;

只当是前天我们见的残红,

怯怜怜的在风前抖擞,一瓣,

两瓣,落地,叫人踩,变泥……

唉,叫人踩,变泥——变了泥倒干净,

这半死不活的才叫是受罪,

看着寒伧,累赘叫人白眼——

天呀!你何苦来,你何苦来……

我可忘不了你,那一天你来,

就比如黑暗的前途见了光彩,

你是我的先生,我爱,我的恩人,

你教给我什么是生命,什么是爱,

你惊醒我的昏迷,偿还我的天真,

没有你我哪知道天是高,草是青?

你摸摸我的心,它这下跳得多快;

再摸我的脸,烧得多焦,亏这夜黑

看不见;爱,我气都喘不过来了,

别亲我了;我受不住这烈火似的活,

这阵子我的灵魂就像是火砖上的

熟铁,在爱的锤子下,砸,砸,火花

四散的飞洒……我晕了,抱着我,

爱,就让我在这儿清静的园内,

闭着眼,死在你的胸前,多美!

头顶白树上的风声,沙沙的,

算是我的丧歌,这一阵清风,

橄榄林里吹来的,带着石榴花香,

就带了我的灵魂走,还有那萤火,

多情的殷勤的萤火,有他们照路,

我到了那三环洞的桥上再停步,

听你在这儿抱着我半暖的身体,

悲声的叫我,亲我,摇我,咂我……

我就微笑的再跟着清风走,

随他领着我,天堂,地狱,哪儿都成,

反正丢了这可厌的人生实现这死

在爱里,这爱中心的死,不强如

五百次的投生?……自私,我知道,

可我也管不着……你伴着我死?

什么,不成双就不是完全的“爱死”,

要飞升也得两对翅膀儿打伙,

进了天堂还不一样的要照顾,

我少不了你,你也不能没有我;

要是地狱,我单身去你更不放心,

你说地狱不定比这世界文明

(虽则我不信,)像我这娇嫩的花朵,

难保不再遭风暴,不叫雨打,

那时候我喊你,你也听不分明——

那不是求解脱反投进了泥坑,

倒叫冷眼的鬼串通了冷心的人,

笑我的命运,笑你懦怯的粗心?

这话也有理,那叫我怎么办呢?

活着难,太难,就死也不得自由,

我又不愿你为我牺牲你的前程……

唉!你说还是活着等,等那一天!

有那一天吗?——你在,就是我的信心;

可是天亮你就得走,你真的忍心

丢了我走?我又不能留你,这是命;

但这花,没阳光晒,没甘露浸,

不死也不免瓣尖儿焦萎,多可怜!

你不能忘我,爱,除了在你的心里,

我再没有命;是,我听你的话,我等,

等铁树儿开花我也得耐心等;

爱,你永远是我头顶的一颗明星:

要是不幸死了,我就变一个萤火,

在这园里,挨着草根,暗沉沉的飞,

黄昏飞到半夜,半夜飞到天明,

只愿天空不生云,我望得见天,

天上那颗不变的大星,那是你,

但愿你为我多放光明,隔着夜,

隔着天,通着恋爱的灵犀一点……

六月十一日,一九二五年翡冷翠山中

呻吟语

我亦愿意赞美这神奇的宇宙,

我亦愿意忘却了人间有忧愁,

像一只没挂累的梅花雀,

清朝上歌唱,黄昏时跳跃——

假如她清风似的常在我的左右!

我亦想望我的诗句清水似的流,

我亦想望我的心池鱼似的悠悠;

但如今膏火是我的心,

再休问我闲暇的诗情?——

上帝!你一天不还她生命与自由!

我要你

(Amoris Victima第六首,by Arthur Symons)

我不能没有你:你是我的,这多久

是我唯一的奴隶,我唯一的女后。

我不能没有你:你早经变成了

我自身的血肉,比我的更切要。

我要你!随你开口闭口,笑或是嗔,

只要你来伴着我一个小小的时辰,

让我亲吻你,你的手,你的发,你的口,

让我在我的手腕上感觉你的指头。

我不能没有你。世上多的是男子们,

他们爱,说一声再会,转身又是昏沉:

我只是知道我要你,我要的就只你,

就为的是我要你。只要你能知道些微

我怎样的要你!假如你一天知道

我心头要你的饿慌,要你的火烧!

他怕他说出口

(朋友,我懂得那一条骨鲠,

难受不是?——难为你的咽喉;)

“看,那草瓣上蹲着一只蚱蜢,

那松林里的风声像是箜篌。”

(朋友,我明白,你的眼水里

闪动着你真情的泪晶;)

“看,那一双蝴蝶连翩的飞;

你试闻闻这紫兰花馨!”

(朋友,你的心在怦怦的动:

我的也不一定是安宁;)

“看,那一对雌雄的双虹!

在云天里卖弄着娉婷;”

(这不是玩,还是不出口的好,

我顶明白你灵魂里的秘密;)

那是句致命的话,你得想到,

回头你再来追悔那又何必!

(我不愿你进火焰里去遭罪,

就我——就我也不情愿受苦!)

“你看那双虹已经完全破碎;

花草里不见了蝴蝶儿飞舞。”

(耐着!美不过这半绽的花蕾;

何必再添深这颊上的薄晕?)

“回走吧,天色已是怕人的昏黑——

明儿再来看鱼肚色的朝云!”

偶然

我是天空里的一片云,

偶尔投影在你的波心——

你不必讶异,

更无须欢喜——

在转瞬间消灭了踪影。

你我相逢在黑夜的海上,

你有你的,我有我的,方向;

你记得也好,

最好你忘掉

在这交会时互放的光亮!

珊瑚

你再不用想我说话,

我的心早沉在海水底下;

你再不用向我叫唤:

因为我——我再不能回答!

除非你——除非你也来在

这珊瑚骨环绕的又一世界;

等海风定时的一刻清静,

你我来交互你我的幽叹。

变与不变

树上的叶子说:“这来又变样儿了,

你看,有的是抽心烂,有的是卷边焦!”

“可不是,”答话的是我自己的心:

它也在冷酷的西风里褪色,凋零。

这时候连翩的明星爬上了树尖;

“看这儿,”它们仿佛说,“有没有改变?”

“看这儿,”无形中又发动了一个声音,

“还不是一样鲜明?”——插话的是我的魂灵!

丁当——清新

檐前的秋雨在说什么?

它说摔了她,忧郁什么?

我手拿起案上的镜框,

在地平上摔一个丁当。

檐前的秋雨又在说什么?

“还有你心里那个留着做什么?”

蓦地里又听见一声清新——

这回摔破的是我自己的心!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我来扬子江边买一把莲蓬;

手剥一层层莲衣,

看江鸥在眼前飞,

忍含着一眼悲泪——

我想着你,我想着你,啊小龙!

我尝一尝莲瓤,回味曾经的温存——

那阶前不卷的重帘,

掩护着同心的欢恋;

我又听着你的盟言,

“永远是你的,我的身体,我的灵魂。”

我尝一尝莲心,我的心比莲心苦;

我长夜里怔忡,

挣不开的恶梦,

谁知我的苦痛?

你害了我,爱,这日子叫我如何过?

但我不能责你负,我不忍猜你变,

我心肠只是一片柔:

你是我的!我依旧

将你紧紧的抱搂——

除非是天翻——但谁能想象那一天?

客中

今晚天上有半轮的下弦月;

我想携着她的手,

往明月多处走——

一样是清光,我说,圆满或残缺。

园里有一树开剩的玉兰花;

她有的是爱花癖,

我爱看她的怜惜——

一样是芬芳,她说,满花与残花。

浓阴里有一只过时的夜莺;

她受了秋凉,

不如从前浏亮——

快死了,她说,但我不悔我的痴情!

但这莺,这一树花,这半轮月——

我独自沉吟,

对着我的身影——

她在那里,阿,为什么伤悲,凋谢,残缺?

三月十二深夜大沽口外

今夜困守在大沽口外:

绝海里的俘虏,

对着忧愁申诉;

桅上的孤灯在风前摇摆:

天昏昏有层云裹,

那掣电是探海火!

你说不自由是这变乱的时光?

但变乱还有时罢休,

谁敢说人生有自由?

今天的希望变作明天的怅惘;

星光在天外冷眼瞅,

人生是浪花里的浮沤!

我此时在凄冷的甲板上徘徊,

听海涛迟迟的吐沫,

心空如不波的湖水;

只一丝云影在这湖心里晃动——

不曾参透的一个迷梦,

不忍参透的一个迷梦!

半夜深卷琵琶

又被它从睡梦中惊醒,深夜里的琵琶!

是谁的悲思,

是谁的手指,

像一阵凄风,像一阵惨雨,像一阵落花,

在这夜深深时,

在这睡昏昏时,

挑动着紧促的弦索,乱弹着宫商角徵,

和着这深夜,荒街,

柳梢头有残月挂,

阿,半轮的残月,像是破碎的希望他他

头戴一顶开花帽,

身上带着铁链条,

在光阴的道上疯了似的跳,疯了似的笑;

完了,他说,吹糊你的灯,

她在坟墓的那一边等,

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等你去亲吻!

决断

我的爱:

再不可迟疑;

误不得

这唯一的时机。

天平秤——

在你自己心里,

哪头重——

砝码都不用比!

你我的——

哪还用着我提?

下了种,

就得完功到底。

生,爱,死——

三连环的迷谜;

拉动一个,

两个就跟着挤。

老实说,

我不希罕这活,

这皮囊——

哪处不是拘束。

要恋爱,

要自由,要解脱——

这小刀子,

许是你我的天国!

可是不死

就得跑,远远的跑;

谁耐烦

在这猪圈里捞骚?

险——

不用说,总得冒,

不拼命,

哪件事拿得着?

看那星,

多勇猛的光明!

看这夜,

多庄严,多澄清!

走吧,甜,

前途不是暗昧;

多谢天,

从此跳出了轮回!

最后的那一天

在春风不再回来的那一年,

在枯枝不再青条的那一天,

那时间天空再没有光照,

只黑蒙蒙的妖氛弥漫着

太阳,月亮,星光死去了的空间;

在一切标准推翻的那一天,

在一切价值重估的那时间:

暴露在最后审判的威灵中

一切的虚伪与虚荣与虚空:

赤裸裸的灵魂们匍匐在主的跟前——

我爱,那时间你我再不必张皇,

更不须声诉,辩冤,再不必隐藏——

你我的心,像一朵雪白的并蒂莲,

在爱的青梗上秀挺,欢欣,鲜妍——

在主的跟前,爱是唯一的荣光。

起造一座墙

你我千万不可亵渎那一个字,

别忘了在上帝跟前起的誓。

我不仅要你最柔软的柔情,

蕉衣似的永远裹着我的心;

我要你的爱有纯钢似的强,

在这流动的生里起造一座墙;

任凭秋风吹尽满园的黄叶,

任凭白蚁蛀烂千年的画壁;

就使有一天霹雳震翻了宇宙——

也震不翻你我“爱墙”内的自由!

望月

月,我隔着窗纱,在黑暗中,

望她从巉岩的山肩挣起——

一轮惺忪的不整的光华:

像一个处女,怀抱着贞洁,

惊惶的,挣出强暴的爪牙;

这使我想起你,我爱,当初

也曾在恶运的利齿间捱!

但如今,正如蓝天里明月,

你已升起在幸福的前峰,

洒光辉照亮地面的坎坷!

白须的海老儿

这船平空在海中心抛锚,

也不顾我心头野火似的烧!

那白须的海老倒像有同情,

他声声问的是为甚不进行?

我伸手向黑暗的空间抱,

谁说这缥缈不是她的腰?

我又飞吻给银河边的星,

那是我爱最灵动的明睛。

但这来白须的海老又生恼

(他忌妒少年情,别看他年老!)

他说你情急我偏给你不行,

你怎生跳度这碧波的无垠?

果然那老顽皮有他的蹊跷,

这心头火差一点变海水里泡!

但此时我忙着亲我爱的香唇,

谁耐烦再和白须的海老儿争?

再休怪我的脸沉

不要着恼,乖乖,不要怪嫌

我的脸绷得直长,

我的脸绷得是长,

可不是对你,对恋爱生厌。

不要凭空往大坑里盲跳:

胡猜是一个大坑,

这里面坑得死人;

你听我讲,乖,用不着烦恼。

你,我的恋爱,早就不是你:

你我早变成一身,

呼吸,命运,灵魂——

再没有力量把你我分离。

你我比是桃花接上竹叶,

露水合着嘴唇吃,

经脉胶成同命丝,

单等春风到开一个满艳。

谁能怀疑他自创的恋爱?

天空有星光耿耿,

冰雪压不倒青春,

任凭海有时枯,石有时烂!

不是的,乖,不是对爱生厌!

你胡猜我也不怪,

我的样儿是太难,

反正我得对你深深道歉。

不错,我恼,恼的是我自己:

(山怨土堆不够高;

河对水私下唠叨。)

恨我自己为甚这不争气。

我的心(我信)比似个浅洼:

跳动着几条泥鳅,

积不住三尺清流,

盼不到天光,映不着彩霞;

又比是个力乏的朝山客,

他望见白云缭绕,

拥护着山远山高,

但他只能在倦废中沉默;

也不是不认识上天威力:

他何尝甘愿绝望,

空对着光阴怅惘——

你到深夜里来听他悲泣!

就说爱,我虽则有了你,爱,

不愁在生命道上

感受孤立的恐慌,

但天知道我还想往上攀!

恋爱,我要更光明的实现:

草堆里一个萤火

企慕着天顶星罗:

我要你我的爱高比得天!

我要那洗度灵魂的圣泉,

洗掉这皮囊腌臜,

解放内裹的囚犯,

化一缕轻烟,化一朵青莲。

这,你看,才叫是烦恼自找;

从清晨直到黄昏,

从天昏又到天明,

活动着我自剖的一把钢刀!

不是自杀,你得认个分明。

劈去生活的余渣,

为要生命的精华;

给我勇气,啊,唯一的亲亲!

给我勇气,我要的是力量,

快来救我这围城,

再休怪我的脸沉,

快来,乖乖,抱住我的思想!

天神似的英雄

这石是一堆粗丑的顽石,

这百合是一丛明媚的秀色;

但当月光将花影描上石隙,

这粗丑的顽石也化生了媚迹。

我是一团臃肿的凡庸,

她的是人间无比的仙容;

但当恋爱将她偎入我的怀中,

就我也变成了天神似的英雄!

第二辑 再不见雷峰

再不见雷峰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顶上有不少交抱的青葱,

再不见雷峰,雷峰坍成了一座大荒冢。

为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世上多的是不应分的变态,

发什么感慨,对着这光阴应分的摧残?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镇压还不如掩埋来得痛快,

为什么感慨:这塔是镇压,这坟是掩埋。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像曾经的幻梦,曾经的爱宠,

再没有雷峰,雷峰从此掩埋在人的记忆中。

九月,西湖

大帅

——战歌之一

(见日报,前敌战士,随死随掩,

间有未死者,即被活埋。)

“大帅有命令以后打死了的尸体

再不用往回挪(叫人看了挫气),

就往前边儿挖一个大坑,

拿瘪了的弟兄们住里掷,

掷满了给平上土,

给它一个大糊涂,

也不用给做记认,

管他是姓贾姓曾!

也好,省得他们家里人见了伤心:

娘抱着个烂了的头,

弟弟提溜着一支手,

新娶的媳妇到手个脓包的腰身!”

“我说这坑死人也不是没有味儿,

有那西晒的太阳做我们的伴儿,

瞧我这一抄,抄住了老丙,

他大前天还跟我吃烙饼,

叫了壶大白干,

咱们俩随便谈,

你知道他那神气,

一只眼老是这挤。

谁想他来不到三天就做了炮灰,

老丙他打仗倒是勇,

你瞧他身上的窟窿!——

去你的,老丙,咱们来就是当死胚!”

“天快黑了,怎么好,还有这一大堆?

听炮声,这半天又该是我们的毁!

麻利点儿,我说你瞧,三哥,

那黑剌剌的可不又是一个!

嘿,三哥,有没有死的,

还开着眼流着泪哩!

我说三哥这怎么来,

总不能拿人活着埋!”——

“吁,老五,别言语,听大帅的话没有错:

见个儿就给铲,

见个儿就给埋,

躲开,瞧我的;欧,去你的,谁跟你啰嗦!”

人变兽

——战歌之二

朋友,这年头真不容易过,

你出城去看光景就有数——

柳林中有乌鸦们在争吵,

分不匀死人身上的脂膏;

城门洞里一阵阵的旋风

起,跳舞着没脑袋的英雄,

那田畦里碧葱葱的豆苗,

你信不信全是用鲜血浇!

还有那井边挑水的姑娘,

你问她为甚走道像带伤——

抹下西山黄昏的一天紫,

也涂不没这人变兽的耻!

梅雪争春

——纪念三一八

南方新年里有一天下大雪,

我到灵峰去探春梅的消息;

残落的梅萼瓣瓣在雪里掩,

我笑说这颜色还欠三分艳!

运命说:你赶花朝节前回京,

我替你备下真鲜艳的春景:

白的还是那冷翩翩的飞雪,

但梅花是十三龄童的热血!

这年头活着不易

昨天我冒着大雨到烟霞岭下访桂;

南高峰在烟霞中不见,

在一家松茅铺的屋檐前

我停步,问一个村姑今年

翁家山的桂花有没有去年开的媚。

那村姑先对着我身上细细的端详;

活像只羽毛浸瘪了的鸟,

我心想,她定觉得蹊跷,

在这大雨天单身走远道,

倒来没来头的问桂花今年香不香。

“客人,你运气不好,来得太迟又太早;

这里就是有名的满家弄,

往年这时候到处香得凶,

这几天连绵的雨,外加风,

弄得这稀糟,今年的早桂就算完了。”

果然这桂子林也不能给我点子欢喜;

枝上只见焦萎的细蕊,

看着凄惨,唉,无妄的灾!

为什么这到处是憔悴?

这年头活着不易!这年头活着不易!

西湖,九月

庐山石工歌

唉浩!唉浩!唉浩!

唉浩!唉浩!

我们起早,唉浩!

看东方晓,唉浩!东方晓!

唉浩!唉浩!

鄱阳湖低!唉浩!庐山高!

唉浩!庐山高;唉浩!庐山高;

唉浩!庐山高!

唉浩!唉浩!唉浩!

唉浩!唉浩!

浩唉!浩唉!浩唉!

浩唉!浩唉!

我们早起,浩唉!

看白云低,浩唉!白云飞!

浩唉!浩唉!

天气好,浩唉!上山去;

浩唉!上山去;浩唉!上山去;

浩唉!上山去;

浩唉!浩唉……浩唉!

浩唉!浩唉!

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太阳好,浩唉,太阳焦赛如火烧,浩唉!

大风起,浩唉,白云铺地;

当心脚底,浩唉;

浩唉,电闪飞,唉浩,大雨暴;天昏,唉浩,地黑,浩唉!

天雷到,浩唉,天雷到;

浩唉,鄱阳湖低;唉浩,五老峰高!

浩唉!上山去,唉浩!上山去!

浩唉!上山去!

唉浩,鄱阳湖低!浩唉,庐山高!

浩唉!上山去,唉浩!上山去!

浩唉!上山去!浩唉!浩唉!浩唉!

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浩唉!

附录:致刘勉己函

勉己兄:

我记得临走那一天交给你的稿子里有一首《庐山石工歌》,盼望你没有遗失。那首如其不曾登出,我想加上几句注解。庐山牯岭一带造屋是用本山石的,开山的石工大都是湖北人,他们在山坳间结茅住家,早晚做工,赚钱有限,仅够粗饱,但他们的精神却并不颓丧(这是中国人的好处)。我那时住A小天池,正对鄱阳湖,每天早上太阳不曾驱净雾气,天地还只暗沉的时候,石工们已经开始工作,浩唉的声音从邻近的山上度过来,听了别有一种悲凉的情调。天快黑的时候,这浩唉的声音也特别的动人。我与歆海住庐山一个半月,差不多每天都听着那石工的喊声,一时缓,一时急,一时断,一时续,一时高,一时低,尤其是在浓雾凄迷的早晚,这悠扬的音调在山谷里震荡着,格外使人感动,那是痛苦人间的呼吁,还是你听着自己灵魂里的悲声?Chaliapin(俄国著名歌者)有一只歌,叫做《鄂尔加河上的舟人歌》(Volga Boatmems Song)是用回返重复的低音,仿佛鄂尔加河沉着的涛声,表现俄国民族伟大沉默的悲哀。我当时听了庐山石工的叫声,就想起他的音乐,这三段石工歌便是从那个经验里化成的。我不懂得音乐,制歌不敢自信,但那浩唉的声调至今还在我灵府里动荡,我只盼望将来有音乐家能利用那样天然的音籁谱出我们汉族血赤的心声!

志摩 三月十六日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

西伯利亚——我早年时想象

你不是受上天恩情的地域:

荒凉,严肃,不可比况的冷酷。

在冻雾里,在无边的雪地里,

有局促的生灵们,半像鬼,枯瘦,

黑面目,佝偻,默无声的工作。

在他们,这地面是寒冰的地狱,

天空不留一丝霞彩的希冀,

更不问人事的恩情,人情的旖

这是为怨郁的人间淤藏怨郁,

茫茫的白雪里渲染人道的鲜血,

西伯利亚,你象征的是恐怖,荒虚。

但今天,我面对这异样的风光——

不是荒原,这春夏间的西伯利亚,

更不见严冬时的坚冰,枯枝,寒鸦;

在这乌拉尔东来的草田,茂旺,葱秀,

牛马的乐园,几千里无际的绿洲,

更有那重叠的森林,赤松与白杨,

灌属的小丛林,手挽手的滋长;

那赤皮松,像巨万赭衣的战士,

森森的,悄悄的,等待冲锋的号示,

那白杨,婀娜的多姿,最是那树皮,

白如霜,依稀林中仙女们的轻衣;

就这天——这天也不是寻常的开朗:

看,蓝空中往来的是轻快的仙航——

那不是云彩,那是天神们的微笑,

琼花似的幻化在这圆穹的周遭……

一九二五年过西伯利亚倚车窗眺景随笔

西伯利亚道中忆西湖秋雪庵芦色作歌

我捡起一枚肥圆的芦梗,

在这秋月下的芦田;

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

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这秋月是纷飞的碎玉,

芦田是神仙的别殿;

我弄一弄芦管的幽乐——

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我先吹我心中的欢喜——

清风吹露芦雪的酥胸;

我再弄我欢喜的心机——

芦田中见万点的飞萤。

我记起了我生平的惆怅,

中怀不禁一阵凄迷,

笛韵中也听出了新来凄凉——

近水间有断续的蛙啼。

这时候芦雪在明月下翻舞,

我暗地思量人生的奥妙,

我正想谱一折人生的新歌,

啊,那芦笛(碎了)再不成音调!

这秋月是缤纷的碎玉,

芦田是仙家的别殿;

我弄一弄芦管的幽乐——

我映影在秋雪庵前。

我捡起一枝肥圆的芦梗,

在这秋月下的芦田;

我试一试芦笛的新声,

在月下的秋雪庵前。

在哀克刹脱教堂前(Exeter)

这是我自己的身影今晚间

倒映在异乡教宇的前庭,

一座冷峭峭森严的大殿,

一个峭阴阴孤耸的身影。

我对着寺前的雕像发问:

“是谁负责这离奇的人生?”

老朽的雕像瞅着我发愣,

仿佛怪嫌这离奇的疑问。

我又转问那冷郁郁的大星,

它正升起在这教堂的后背,

但它答我以嘲讽似的迷瞬,

在星光下相对,我与我的迷谜!

这时间我身旁的那棵老树,

他荫蔽着战迹碑下的无辜,

幽幽的叹一声长气,像是

凄凉的空院里凄凉的秋雨。

他至少有百余年的经验,

人间的变幻他什么都见过;

生命的顽皮他也曾计数:

春夏间汹汹,冬季里婆婆。

他认识这镇上最老的前辈,

看他们受洗,长黄毛的婴孩;

看他们配偶,也在这教门内——

最后看他们名字上墓碑!

这半悲惨的趣剧他早经看厌,

他自身痈肿的残余更不沾恋;

因此他与我同心,发一阵叹息——

啊!我身影边平添了斑斑的落叶!

一九二五,七月

一个厌世人的墓志铭

哈代 作

太阳往西边落,

我跟着他赛跑,

看谁先赶下地,

到地里去躲好。

那时他赶上我前,

但胜利还是我的,

因为他,还得出现,

我从此躲在地底。

在火车中一次心软

哈代 作

在清朝时过一座教堂,

再过去望见海滨的黄沙,

正午过一处烟黑的村庄,

下午过一座森林,黑橡与赤杨,

最后瞥见了在月台上的她。

她不曾见我,这光艳的妙影。

我自问,“你敢在此下车,为她?”

但我坐在车厢里踌躇未定,

车轮已经离站开行。顽冥!

假如你曾经下车,为她!

图下的老江

John of Tours(Old French)

——(D.G.Rossetti作)

到了家了,图下的老江,

他身体可老大的不爽。

“您好,我的妈,您好,我的儿;

媳妇给你生了个小孩儿。”

“妈,那你先去,到地板上

替我去铺上一张床;

轻轻儿的,妈,您小心走道,

别让我的媳妇听到。”

那晚到半夜的光景,

老江睡着了,从此不醒。

“啊我的好妈,您告我

下面有人哭为什么?”

“媳妇,那是小孩儿们

为牙疼哭得你烦心。”

“可是您得告我,我的妈,

谁在那儿钉板似的打?”

“媳妇,那是叫来的木工,

收拾那楼梯上的破缝。”

“那又是什么,我的亲娘,

是谁吹得那样的凄凉?”

“儿呀,那是游街的教士,

在我们门前,唱赞美诗。”

“那么你说,我的婆婆,

我今天衣服该穿什么?”

“蓝的也好,儿呀,红的也成,

可是我说穿黑,倒顶时新,”

“可是我妈,您得明白说,

为什么您掉眼泪直哭?”

“喔!事情要亮总得亮,

他死了,你知道——老江。”

“娘,那你关照做坟的,

做大些,放两个人的;

咳,还得放大点儿尺寸,

反正这小孩儿也活不成。”

新婚与旧鬼

The Hour and the Ghostby Christina Rossetti

新娘

郎呀,郎,抱着我,

他要把我们拆散;

我怕这风狂如虎,

与这冷酷的暴烈的海。

看呀,那远远的山边,

松林里有火光炎炎,

那是为我点着的灯台。

新郎

你在我的怀里,我爱,

谁敢来将你侵犯,

那是北极的星芒灿烂。

跟我来,负心的女,

回我们家去,回家去。

这是我的话,我的声:

我曾经求你的爱,

你也曾答我的情,

来,我们的安乐窝已经落成——

快来同登大海的彼岸。

新娘

紧紧的搂住我,我的爱

他责问我已往的盟约,

他抓我的手,扼我的腕,

郎呀,休让他将我剽掠。

他要剜去你的心头肉,

我抵抗他的强暴无法。

他指着那阴森的地狱,

我心怯他的恫吓——

呀,我摆不脱曾经的盟约!

新郎

偎着我,闭着你的眼

就只你与我,地与天,

放心,我爱,再没有祸变。

偎着我,跟着我来,

我是你的保护与引导;

我不耐烦等着,快来,

我们的新床已经安好。

是呀,新的房与新的床,

长生不老,我是夫,你是妻,

乐园在眼前,只要你的眼闭,

来呀,实现盟约的风光。

新娘

饶着我,再说一句话,

趁我的心血不曾冷,

趁我的意志不曾败,

趁我的呼吸不曾凉。

不要忘记我,我的郎,

我便负心,你不要无常,

留给我你的心,我的郎君,

永葆着情真与恩缘;

在寂寞的冷落的冬夜,

我的魂许再来临,我的郎君。

新郎

定一定心,我爱,安你的神,

休教幻梦纠缠你的心灵,

哪有什么变与死,除了安宁?

罪孽!脆弱的良心,

这是人们无聊的收成!

你将来重复来临,

只见他的恩情改变,冷淡,

也让你知道那苦痛与怨恨

曾经一度刺激我的心坎。

只见一个更美丽的新人

占据你的房栊,你的床棂,

你的恋爱,与他儿女产生。

那时候你与我,

在晦盲的昏暮

颠簸,呼号,纵横。

两位太太

哈代 作

她们俩同出去坐船玩,

我的太太与我邻居的太太;

我独自在家里坐着——

来了一个妇人,我的性命她,

我们一起坐着说着话,

不提防天气隐起了变化,

乌云一阵阵的涌起,

我不由的提心——害怕。

果然报来了消息,

说那船已经沉没,

淹死了一个太太,

是哪一位可不明白。

我心想这是谁呢,

是我的邻居还是她

淹死在无情的水底,

永远再不得回家?

第二次消息又传到,

说死的是我朋友的她。

我不由的失声叹息,

“这回自由了的,是他!

但他可不能乐意,

松放了我不更佳!”

“可是又何尝不合适呢?”

冷冷的插话,我爱的她

“这怎么讲,”我逼着问。

“因为他爱我也与你的一般深,

因此——你看——可不是一样,

管她死的是谁的夫人。”

十一月四日

海韵

“女郎,单身的女郎:

你为什么留恋

这黄昏的海边?——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回家我不回,

我爱这晚风吹”——

在沙滩上,在暮霭里,

有一个散发的女郎——

徘徊,徘徊。

“女郎,散发的女郎,

你为什么彷徨

在这冷清的海上?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听我唱歌,

大海,我唱,你来和”——

在星光下,在凉风里,

轻荡着少女的清音——

高吟,低哦。

“女郎,胆大的女郎!

那天边扯起了黑幕,

这顷刻间有恶风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你看我凌空舞,

学一个海鸥没海波”——

在夜色里,在沙滩上,

急旋着一个苗条的身影——

婆娑,婆娑。

“听呀,那大海的震怒,

女郎回家吧,女郎!

看呀,那猛兽似的海波,

女郎,回家吧,女郎!”

“啊不!海波他不来吞我,

我爱这大海的颠簸!”

在潮声里,在波光里,

啊,一个慌张的少女在海沫里,

蹉跎,蹉跎。

“女郎,在哪里,女郎?

在哪里,你嘹亮的歌声,

在哪里,你窈窕的身影?

在哪里,啊,勇敢的女郎?”

黑夜吞没了星辉,

这海边再没有光芒,

海潮吞没了沙滩,

沙滩上再不见女郎——

再不见女郎!

涡堤孩新婚歌

小溪儿碧泠泠,笑盈盈讲新闻,

青草地里打滚,不负半点儿责任。

砂块儿疏松,石砾儿轻灵,

小溪儿一跳一跳的向前飞行,

流到了河,暖溶溶的流波,

闪亮的银波,阳光里微酡,

小溪儿笑呷呷的跳入了河,

闹嚷嚷的合唱一曲新婚歌,

“开门,水晶的龙宫,

涡堤孩已经成功,

她嫁了一个美丽的丈夫,

取得了她的灵魂整个。”

小涟儿喜孜孜的窜近了河岸,

手挽着水草,紧靠着芦苇,

凑近他们的耳朵,把新闻讲一回,

“这是个秘密,但是秘密也无害,

小涧儿流入河,河水儿流到海,

我们的消息,几个转身就传遍。”

青湛湛的河水,曲玲玲的流转,

绕一个梅花岛,画几个美人涡,

流出了山峡口,流入了大海波,

笑呼呼的轻唱一回新婚歌,

“开门,水晶的龙官,

涡堤孩已经成功,

她嫁了一个美丽的丈夫,

取得了她的灵魂整个。”

苏苏

苏苏是一痴心的女子,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像一朵野蔷薇,她的丰姿——

来一阵暴风雨,摧残了她的身世。

这荒草地里有她的墓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