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35—
王充闾,辽宁盘山县人。毕业于沈阳师范学院中文系,曾为中学教师,新闻记者,省委宣传部长,作家协会主席。著有散文集《柳荫絮语》、《人才诗话》、《清风白水》行世。
青天一缕霞
从小我就喜欢凝望碧空的云朵,像清代大诗人袁枚说的:“爱替青天管闲事,今朝几朵白云生?”尤其是七、八月间的巧云,如诗如画如梦如幻,对我有极大的吸引力,我能连续几个小时眺望云空而不觉厌倦。虽然眺者自眺,飞者自飞,霄壤悬隔互不搭界,但在久久的深情谛视中,通过艺术的、精神的感应,往往彼此间能够取得某种默契。我习惯于把望中的流云霞彩同接触到的各种事物作类比式联想。比如,当我读了萧红的作品,并了解其行藏与身世后,便自然地把这个地上的人与天上的云联系起来。看到片云当空不动,我会想到一个解事颇早的小女孩,没有母爱,没有伙伴,每天孤寂地坐在祖父的后花园里,双手支颐,凝视着云空;而当一抹流云掉头不顾地疾驶着逸向远方,我想这宛如一个青年女子冲出封建家庭樊笼,逃婚出走,开始其痛苦、顽强的奋斗生涯。有时,两片浮游的云朵亲昵地叠合在一起,而后又各不相干地飘走,我会想到两颗叛逆的灵魂的契合——他们在荆天棘地中偶然遇合,结伴跋涉,相濡以沫,后来却分道扬镳,天各一方了。当发现一缕云霞渐渐地融化在青空中,悄然泯没与消逝时,我便抑制不住悲怀,深情悼惜这位多思的才女,——她流离颠沛,忧病相煎,一缕香魂飘散在遥远的浅水湾,……这时会立即忆起她的挚友聂绀弩的诗句:“何人绘得萧红影,望断青天一缕霞!”
正是这种深深的忆念,和出于对萧红作品的热爱而希望了解其生活原型,即所谓“因蜜寻花”的心理,催动着我在观赏巧云的最佳时节——8月中旬,来到这神驰已久的呼兰,追寻女作家六十年前的岁月。
呵,呼兰河,这条流淌过血泪的河,充溢着欢乐的河,依然夹带着两岸泥土的芬芳,奔腾不息,跳动着诱人的生命之波。穿过大桥,满目青翠中,一条宽阔的马路把我们引入县城。东二道街,十字路口,茶庄,药店,一切都似曾相识,一切又都大大地变了样。但是,可能因为期望值过高,当我踏进萧红故居,却未免有些失望。寥寥几幅灰暗模糊的照片,一些作家用过的旧物,疏疏落落地摆在五间正房里。原有的两千平方米的后花园,这印满了萧红的履痕、泪痕和梦痕的旧游地,如今已盖上一列民宅。更为遗憾的是,留下百万字作品的女作家,陈列室中竟没有收藏一页手稿、一行手迹。联想到俄国大诗人普希金就读过的皇村学校——在现今的列宁格勒,虽然经过一百七十年沧桑变化,包括战乱和兵燹,但普希金当年的作业簿和创作诗稿,依然完好无损地保存在那里。相形之下,深感我们在搜集、保存作者的手稿、遗物方面没有完全尽到责任。当然,也可以顺着另一条思路考虑:这位叛逆的女儿的前尘梦影原本不在家里。在她自己看来,这块土地沦于敌手之前,“家”就已经化为乌有了。她像白云一样飘逝着,她的世界在天之涯地之角。“昔人已乘白云去,此地空余黄鹤楼”,如此而已。云,是萧红作品中的风景线。手稿没有,何不去读窗外的云?
“白云犹是汉时秋”。仰望云天,同女作家当年描述的没什么两样,天空依旧蓝悠悠的,又高又远。大团大团的白云,像雪山,像羊群,像棉堆,像洒了花的白银似的。我想,如果赶上傍晚,也一定能看到那变化俄顷、令人目不暇接的“火烧云”。记得沈从文先生说过,云有地方性,各地的云颜色、形状各异,性格、风度不同。在浪迹天涯的十年间,萧红走遍了大半个中国,而且曾远涉东瀛。她不会看不到沈先生盛赞不已的青岛上空的彩云,肯定领略过那种云的“青青的嘘息”和轻快感、温柔感、音乐感;她也该注意到关中一带抓一把下来似乎可以团成窝窝头的朵朵黄云;透明、绮丽的南国浮云;素朴、单纯,仿佛用高山雪水洗涤过的热带晴云;樱花雨一般的东京湾上空的绮云,这些恐怕都能引发她的奇思玄想。然而也全没有记在笔下。当豪爽的江湖行、亢奋的浪游热宣告结束,“发着颤响、飘着光带”的胸境和“用钢戟向晴空一挥似的笔触”渐次销磨,而难堪的寂寞、孤独与失落感袭来的时候,她便像《战争与和平》中曾是战斗主力的安德烈公爵,受伤倒在地下,深情地望着高远的苍穹,随着飘飞的白云,回到梦里家园去寻求慰藉。慢慢地咀嚼着童年的记忆——这人生旅途中受用不尽的财富。对萧红来说,尽管童年生涯是极端枯燥、寂寞的,家园并无温馨可言,但“人情恋故乡”,就像一首诗中描述的:“满纸深情怀仆妇,十年断梦绕呼兰”。一颗远悬的乡心,痴情缱绻,离开得越远,回音便越响。于是,“一篇叙事诗,一幅多彩的风土画,一串凄婉的歌谣”,便在“永久的憧憬与追求”中孕育和诞生了。
时代造就了萧红。难能可贵的是,她不仅在五四新文化运动影响下,冲破了封建枷锁,离家出走,成为中国北方的一个勇敢的娜拉,而且由于接触到反帝反封建的民主主义精神和得到一批革命作家及其作品的滋养,她在从事文学创作伊始,就显示了崭新的精神世界,以稚嫩的歌喉唱出了时代的强音和民众的愿望。她“以女性作者特有的细致的观察和越轨的笔致”,通过散化情节、淡化戏剧性、浓化情致韵味的艺术手法,揭露帝国主义、封建势力造成的弥天灾难,展示病态的人生、病态社会心理的形成,以引起人们救治的注意。
同那些跨越时代的文坛巨匠相比,萧红算不上长河巨泊,不过是清流一束。她失去的很多,而所得有限;她的生命短暂,而且遭逢不幸。她像冷月、闲花一样悄然殒落,却长期活在人们心里;也似乎一无所有,却又赢得了许多许多,她以自己的传世之作在中国文学发展史上留下一串坚定而清晰的脚印。她是不幸的,但也可以说是很幸运的。
像萧红一样,呼兰河既没有长江的波澜浩荡,也不像黄河那样奔腾汹涌;呼兰县城更是普通至极的一个北方城镇。但是,地以人传,河以文传。由于这里出了一个著名女作家,它们又被镌刻在文学碑林上,因此名闻遐迩。这里的小桥流水、窄巷长街,便一一注入了生命,鲜活起来,充溢着灵性,吸引着无数中外游客。而前来寻访的客子、学人,又对照萧红的作品去“按图索骥”,探本溯源。这样,人文与自然相成,历史和现实交映,就益发强化了景观的魅力。
流光似水。如今,那被女作家诅咒过的岁月,远逝了;那没有人的尊严和独立人格的牛马般的生活,远逝了;女作家及其作品中的主人公血泪交迸的“生死场”,早已照彻了社会主义的阳光。十字街头拐弯处,当年萧红读书的小学校还在。微风摇曳中,几棵饱经风霜的老榆树似在发出岁月的絮语。下课铃声响起,一群闪着澄澈、亲切的目光的活泼可爱的女孩子,野马般地涌向了操场,有的竟至和来访的客人撞了个满怀。我蓦然想起,《呼兰河传》中老胡家的团圆媳妇,不也是这般年纪、这样天真吗?可是,只因为她太大方了,走起路来飞快,头天到婆家吃饭就吃三碗,一点也不知害羞,硬是被活活地“管教”死了。从“两眼下视黄泉,看天就是傲慢,满脸装出死相,说话就是放肆”的死寂无声的黑暗年代,到能够在阳光照彻的新天地里自由地纵情谈笑,这条路竟走了几十年!我想,如果萧红有幸活到今天,故地重游,看看呼兰翻天覆地的变化,再赏鉴一番故乡的“火烧云”,也许会用她那珠玑般的文字写出一部《呼兰河新传》哩!
□读书人语
仰望蓝天,随着白云的游动而浮想联翩,这是一般人都体验过的自发举动。而如本文作者由巧云而及才女,在云朵变幻中领会女作家萧红的身世、经历、命运以及性情、精神和人格,则不是谁都能做到的,这种自发举动,表现的是一种审美化的、由衷的、深沉的自觉!
对萧红可以有各自相同或不同的理解,鲁迅笔下的萧红一样,丁玲笔下的萧红又一样,此篇“一缕霞”,又给人一个鲜明的诠释,对后人及读者说,萧红怎样也许不重要了,重要的是面对萧红的态度,正是这个态度才决定了萧红不老,文学不老。实际上,此一篇工整隽秀的笔致所关乎的,不也是一次关于生命、时间、永恒的潜对话吗?不是一篇人文精神的宣言吗? 【木 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