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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外散文经典评点珍藏本》王 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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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934—

王蒙,生于北京,汉族,当代著名作家。1955年开始发表小说,后以《组织部来了个年轻人》引起社会关注。创作间断20年后,1979年重新开始发表作品。代表作有《青春万岁》、《相见时难》、《蝴蝶》、《活动变人形》等。

盛夏(外三题)

是不是夏天被钉子钉住了?

每天都是24°——32℃。不算太热,热得并不极端,但是没有喘息,没有变化,没有哪怕是短暂的缓解。不论翻多少次报,拨多少次“121”(气象预报台),看多少次屏幕上的“卫星云图”,都是一个公式:24°——32℃。

而且潮湿得不得了,闷得叫人喘不上气。被褥衣服都发出霉味,木质门窗关不上了。湿疹、脚癣都乘机肆虐。猫也长开了猫癣。坐在那里,一层汗油敷满了全身。不是早就立秋了么?不是三伏都快完了么?不是学校都快开学了么?

在湿热天气中,脑子开始发木。一个熟朋友家的电话号码,硬是想不起来了。刚读完的一本杂志,两分钟后就找不到了。约好了去看访一个病人,居然错过了探视时间。

而居然有了转机:天气预报,今晚有阵雨,转中到大雨。太好了,太好了,下场痛痛快快的大雨吧!虽然气温依旧,大雨下过后就将一切不同的吧?

便早早地收拾了晾在阳台上的难得一干的衣服。便把户外的东西一件件往室内搬。便抬头看西北方,有云吗?快来了吧?

等了一个夜晚,又一个白天。等到第三天晚上听完李瑞英同志与张宏民同志报告完的新闻,又从天气预报图板上看到了同样的预告:今晚夜间,阵雨转中到大雨……

十点钟的时候果然来了一阵雨,轻描淡写,点点滴滴,来得麻利,去得轻巧,来得无声无响,不刮风,不打雷,不闪电,去得无痕无迹,几滴水早被干渴的地面吸收尽净。这样的阵雨好洒脱哟,它似乎代表着一种飘逸、自由、灵巧的风格。它简直是一个梦。这样的阵雨,好不负责任哟,它干脆只是走一走过场。它像一个骗局。

此夜星光灿烂,莫非预报了又预报,等待了又等待的中雨大雨又“黄”了?

便无奈地躺在床上,体味汗的流渗,体味汗与被褥特别是与枕头结合起来的陈年芳馨,体味把所有的电话号码都忘记了的大脑的废置。能梦见小溪里蹦跳的鳟鱼吗?

嗒。

嗒嗒。

嗒——嗒——嗒。

什么?有一本书落到地上了么?

是雨!是雨点声清晰可辨的雨,睁开眼睛看到了模糊的电光,有雷自远方滚滚而来。

猫儿发出了怪声,急促地召回她的孩子们,避雨。

嗒嗒嗒嗒嗒……听声音就是大雨点。雨点愈来愈密,雨点愈来愈混成一片一团,而且声音变得响亮和尖利起来,莫非雨声中有人吹响了哨子?莫非雨中青蛙叫了起来?

突然一道青绿色的强光,一声炸雷震响在屋顶上,大雨像敲击重物一样的砸在地上,没有节奏,没有间歇,没有轻重缓急,只有夹带着哗啦哗啦的乒乓叮咚。又是强光,又是雷暴,又是砸着重物的大雨,豪雨。好像开始了阵前的冲锋。

睡意全无了,只觉得高兴,觉得有趣,觉着老天爷还是有两下子。便光着脊梁去淋雨,去检查沟眼是否畅通,去检查各房间是否漏雨。眼前雨水暴涨,大声喊叫着以压过雨的喧嚣。便忽然想起洪水的可怕,天灾的试炼,灾民的痛苦,赈灾的必要。如果这样下去,大水不也要进房间了么?但仍庆幸这场雨终于下来了。

大雨终于停了,夜终于过去了。问一下“121”气象台,仍然是“24°——32℃”。

看电影

看坏电影(电视剧同)不要生气。

常常看到不合情理的,胡侃乱弹的,虚伪作假的,拖拖拉拉的,你抄我仿的,趣味低下的,狗屁不通的电影。

于是你生气:这样的电影,不是白痴做的给白痴看的么?

如果你生气,如果你评头论足,如果你认真分析批评……那你就比白痴还白痴。那电影是为了和你理论才拍摄的吗?

怎么办呢?

怎么办呢?一定要自觉自愿地坚决彻底地把自己的智力降到编、导、演人员的智力之下。要张着嘴傻着,要抵着上腭边看边发出啧啧的赞叹声。看到恐怖场面要龇牙咧嘴蒙上眼睛。看到好人受苦场面要叹息和抹眼泪。看到英雄骑着马奔来要拼命喝采。看到扑朔迷离(其实小儿科)的场面要发出狐疑的“嗯?嗯?”声,并且要问周围的观众(不管是否相识):“他是谁?好人还是坏人?他死了吗?”看到有了结局的场面要拍大腿而且大呼:“原来如此。”

请你试着这样做一做,你会获得不知道多少轻松,多少娱乐,多少天真活泼可爱趣味盎然,你会感到人生是多么美丽而电影艺术是多么灿烂辉煌。而不这样做,看一次电影生一次气,看一次电视剧生一次气,一直气出疙瘩(肿瘤)来,活该!

吸 烟

在某些社交场合,当一些朋友拿出一支“万宝路”或者“红塔山”向我让烟的时候,当我说到我不会吸的时候,他们往往会表示惊愕:搞写作还不吸烟?

其实我也吸过烟,不搞写作的时候,不能搞写作的时候,“文化大革命”的时候。

我吸过的最差的烟是“航行”牌的,吸时不断灭火,不断爆响,吸完一个房间连一个楼道又辣又臭又呛。没吸烟的人闻到这个味比吸入这样的烟还要觉得可怕。丙级烟里“绿叶”就很不错了。乙级烟吸过的就多了:“青鸟”、“海河”、“烟斗”文(革中改为“战斗”)、“解放”、“古车”、“飞马”……介于甲乙级之间的有“前门”和“光荣”,特别是“光荣”,物美价廉,是抢手货。好烟嘛,“牡丹”、“凤凰”、“红山茶”、“彩蝶”直到“中华”、“熊猫”,咱们也都享用过。我的一位朋友主张换着各种牌子吸,这样才能突出那些质地最好的香烟,才能在吸好烟时产生有所不同的感觉。如果天天吸你最喜爱的一种好烟,好与不好的界限也就没了。我的实践完全证实了他的经验和哲学。

我还在一部苏联小说见到这样的描写:约瑟夫·维萨里昂诺维奇·斯大林点烟时从不用打火机,他认为打火机的汽油味会破坏最香的第一口烟的享受。我的实践也证明了这位伟人的经验是正确的——如果小说的描写属实的话。所以,即使在我吸烟的全盛时期,我预备过烟斗、烟嘴、烟缸、莫莫合(俄语中译为“马合”)烟荷包、莫合烟低金属与塑料烟盒……从却未预备过打火机。

我还常考验自己的控制力,例如吸着吸着突然停吸一天,或一天只准吸一支,或两天吸一支。我给自己提的口号是:不做烟瘾的奴隶,也不做戒烟教条的奴隶!

确实一直没怎么让烟成瘾。为什么还要吸呢?给自己找点事干,给自己创造一个即不打搅别人也不需要别人的机会,给自己制造一个漫思遐想的气氛,给自己的感官与精神寻找一个对象,去注意烟的色、香、味,分散一下那种种的压抑、烦恼和虚空。

至于“促进文思”,从来没有的事。我吸烟的效益是促进消除文思而不是促进文思。一吸烟就恍惚,一吸烟就犯困,一吸烟就用夹烟替换了执笔,用吞云吐雾替换了推敲辞句,用一口一口吸烟的动作代替了一笔一划的写字,用自生自灭的思忖代替了文学构思。于是不再冲动,不再技痒,不再对文学恋恋依依,乃至不再对社会生活、对友情恋恋依依,也不再有什么疑难,有什么不平了。吸烟可真好啊!

所以,到1978年6月,当“文革”以后又收到中国青年出版社约我去北戴河改稿子的信函以后,我说戒就把烟戒了。刚戒时也略有失落感,吃完饭手指头老想揉搓点什么,嘴唇也想叼住点什么。那就找出一篇论述吸烟害处的科普文章看看,一看那些危言耸听的告诫,也就不想吸烟了。

我戒得很彻底,十余年了,再没吸过一支,有一次别人硬是递给我一支“555”,吸了一口,觉得不是味,扔了。不但自己不吸,而且很讨厌别人吸,呛人。(请吸烟的师友原谅!)

那次我说,我可能要恢复吸烟了。但毕竟没有恢复。也再不想恢复了。吸烟的历史,结束了。

写作与不写作

现在,时髦一点说,写作已经成为我的主要的生存方式啦。快乐和忧愁,信念和困惑,长进和挫折,经验和追忆……全都成了笔下的文稿啦。我也设想过假设我不写作,比如我搞数学,搞理论研究、当列车员(年轻时常幻想当列车员,随车走到各个角落),也都可能,但总不如写作“顺”。

回想过往,有相当长的年头,我不写作,而且每天体味着不写作的好处。我实心实意地给自己也给别人讲、反复讲不写作的好处。不写作有益身心健康。性癖耽佳句,这不纯粹是神经病吗?请问有哪个劳动者这么神神经经、浪费脑筋、浪费生命?不写作则是何等洒脱豁亮,吃得香,睡得甜!

不写作有利家庭和睦幸福,把写作的时间用来打家俱,粉刷墙壁,逗孩子,做几个小菜,看电影打麻将,这才体会到了人生的幸福。

不写作有利人际关系和谐。他不会怀疑你在讽刺他,他不会怀疑你在追求名利,他不会认为你思想“复杂”,他不会怀疑你在卖弄风骚,他不会怀疑你在逞能逞强、压他一头。他不会嫉妒你、排挤你、中伤你、视你为“劲敌”……

不写作有利于自身修养,含而不露,晕而不眩,无欲无愠,不言不争,和众尚同,随波逐流,如智如愚,若存若殁,大肚能容,开口便笑,随天地而周旋,寄日月以消长……这是何等的境界!何等的功夫,何等的太极阴阳八卦!

不写作有利于食欲。不写作有利于安全。不写作有利于教育第二代。不写作有利于提工资(一写作便是不安心本职工作的铁证)。不写作有利于评论与指责写作的人。不写作有利于治疗牛皮癣(脱敏嘛)。不写作有利于母鸡下蛋。不写作有利于防暑降温(心静自然凉)!不写作有利于节约纸张……

不写作的好处如山、如海、如天。我那时真的这样认为。我那时听到朋友谈到“你王蒙将来还是要写点什么”,就觉得这人不但是痴人说梦而且是居心不善,形同戳我的伤疤,要我的小命……我会红着脸和他辩论,我其实什么也不会写,什么也写不了,压根就不想写,永远也不去写的……

这也算一段心路历程。

□读书人语

这是什么时候开始的“杂态”我不知道。王蒙写《青春万岁》时不“杂”,写《访苏散记》时不“杂”。“杂态”不是表层内容的密度,描写的云集,是一种似是而非、多元多极多棱的心绪弥漫的艺术整体,就像唱出“田园将芜”的人其实心里纯得很才能发现“芜”一样。心不纯,不惑芜。这种心态和内容、描写是以相斥的方式连接的。透过表层的芜杂你完全可以感到它背后的纯净,就像我们也可以从美妙的诗篇看出作者如何正是因为苦难才渴望幸福光明一样。这是古典的、悠缓的社会生活节奏折射的真实。如今不同了。如今技术和信息日新月异,物质轰轰烈烈,正给心灵一种从前的、漫长的“人”的涵义在质变的预兆。在这样的时代,有过那样经历的王蒙变得“浑沌”了,内心深处有许多的意识、现象翻腾着,似乎有些吃不准了。好像什么都有那么一点儿道理似的。这样也对,那样也行; 一会儿明白,一会儿忘记,一会儿相信了的东西被怀疑,一会儿被否定的东西又冒出来扰人不安;有时往远处想,有时又心陷近景;一些事儿明确可慰(惯性的),一些事又才见端倪……黑白正负上下左右前后深浅,令人新鲜又躁动,烦乱又刺激。这似避似迎的姿态复杂而有活力。这和经历了沧桑而变得主题凿凿的长者迥然不同。这是还在吸收八面来风、林林总总,过去和现在,已有的和又来的思考还在撞击的一个不安分的生命。起点和目标好像都没了踪迹。杂的心绪、杂的内容和杂的手法“杂”在一起,重而不沉,飙而不空,密而不出,平常完整。它使你的理解你的阐述都不如你的感觉来得彻底。生命本来就只能感受,“杂态”就更如此。这感受比分析、判断更丰富更真切更有意思更蛮好更有感觉就足矣。它使你一旦从活生生的个人性的杂态深处模模糊糊抽象出什么时代性、社会性时,极明白只能把它们还给“这一个”的王蒙又可以留给人性做一次形而下的旁证。这旁证不用传唤,不知何时何地就会走出来说:我来了。在这里。

这组离社会的光泽远了许多(当然仍有痕迹)的《盛夏》亲切了他的大部头和讲话以及未来的传记。这真实是人生的而非作品的“这一个”。 【刘烨园】