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18—
周汝昌,天津人,著名古典文学研究家,“红学”家。早年曾执教于华西大学、四川大学等,后长期致力于中国古典文学研究工作,对《红楼梦》研究富有创见。所著《红楼梦所证》影响海内外,另有《曹雪芹》、《献芹集》多部著作行世。
琐琐萦怀说岁除
每到年头岁尾、辞旧迎新之际,总有一些杂想,积之日久,不知怎么样——向谁,说一说才好。我的杂想又与大事无关,有谁来听这些呢?但是人的“想说欲”是强烈的,终于还是铺纸搦管,写“文章”了。
童年的往事,久化云烟,如果点检一番,什么是给一个小孩子留下的最难磨灭的记忆,那我要说,是过年。
过年,这话语本身就有味。你对这个“过”怎么讲解?“过?——度过嘛。谁连这还不懂?”这种看法和说法也是一种“合法存在”吧,本也难说不对。可惜的是“过生日”“过日子”“两口儿过起来”……
这些“包孕丰富”的“过”字,被他一解,都只解成一个干瘪的“度过”,即使在“训诂学”上不错,在文学艺术和生活实际中也是太简单化、太乏味了吧?所以事情总得多作理会。
对我这个——那时的小孩子来说,过年也绝不是为了“度过”而已。因为,这个“过”是一个极为新鲜奇特、有情有趣的整个的民间文化生活的丰富绚丽的——也可以说是伟大的历程。这种样式的历程,我以为非我们中华民族,是创造不出的。
过年,是从一进腊月直到正月元宵的一个伟大历程。假如有谁来考我:这么多的过年历程内容的最主要、最基本的“精神”是什么?我的答卷上将只写一个斗大的大字:新!
我们的可爱可敬、可痛可念、可歌可泣的中华民族、炎黄子孙的世世代代,每逢这个大节——“年”,最强调地、最艺术地、最富有生活情趣地表现的,就是这个“新”字。
难道人们世世代代都向往这个伟大的新,是不对吗?难道他们没有这种求新望新的权利吗?所以,春联是贴在门框、门扇上的,可是门楣上还有一个“横披”,那上面最有代表性的文辞是四个大字:万象更新!
多么美好的四字文章啊!一语道尽了人们的心情物境。
小孩子过新年,那个感觉可真是新极了,事事新,物物新,连人都显得新——从仪表衣冠,到神情态度,都新。因为那都与平时大有不同。孩子的心灵,暗自赞颂,这伟大的新,真是无以名之,当时不会“措词”,——现在也无所“措手”。
可见,人到过年,总要从一切方面(哪怕是现象也好)希冀和表现一个新,而这个新是美好的,快乐的,胜过以往的,更有前景的“境界”。并且,在此期间也可以看得出,人们并不总是自私的,很重礼数——礼数者,是一种相互关怀、相互祝愿、相互来往、相互和美的表示。小孩子的我,当时已能觉察,人们忽然都变得和蔼慈祥了,连素常不相睦的,这时也尊重、亲切起来了。孩子的心,深受感动。
过年的高潮,是除夜(实际连着下半宵年初一)。我们乡语管这叫“大年三十儿”,或者“年五更(五重读,更轻音)”。不怕你笑话,我直到今天,连除夜的那种蜡烛香烟的气味,还好象留在“感官”里,萦绕于夜空。我很喜欢它,很留恋它。
说实在的,熬夜在小孩子不是很容易,只因已发下“誓言”,今夜守岁,一定不睡,可一交午夜,已是困得可以,还在强打精神,不愿示弱。等到“敬神”的礼仪举行时,焚烧的那些“神纸”“黄钞”“(祈福的)疏头”……的烟,炉中的香,烛台上的蜡,这些除了造成一种辉煌的奇景之外,还产生了一种异样奇妙的香味和烟气,困眼被这种烟气一熏,会流泪,两目只觉又辣又痛。最奇的是,辣痛流泪的眼,是欢乐的,是在“咀嚼”这种平时得不到的“滋味”的,觉得辣痛也很美,——这整一年才等待得这么一次难逢的辣痛。
长大了,学了一点儿“知识”,科学的、历史的,等等,这才明白那是旧风俗中迷信的部分,正要破除,怎可反而欣赏?讲道理好讲,变感情可不那么容易。那明灯亮烛、烟香蜡味,那辣痛而又欢乐的眼……这一片民间群众创造的神奇美妙的境界,依然不听从“道理”的说服力,还是照样成为令我神往的艺术之天地。并且,还为自己寻找“理论依据”:爆竹声声,至今仍是过年的重要“标志”之一,风行全国,见诸歌咏,未闻有人反对或批判,但谁又不知那爆竹,本来也正是一种“迷信的产物”?先民用它来惊吓恶鬼的,可是谁又从此推论出:今年制造、售卖、燃放它的中国人民群众,是在提倡宣传“恶鬼论”呢?今岁新正初一,九点钟,我们首都四五千人,包括党政领导同志的惠然肯来,莅临同聚,在人民大会堂观看陕西的“仿唐乐舞”,那是戴面具的金刚力士“驱逐疫鬼、战胜邪恶”的舞,我看了印着朱红大字的节目说明,说道是:“表现唐代人民向往太平康乐生活的愿望。”好了!——我高兴地暗自庆幸说。因为,这舞分明是古“傩”舞的一脉承传,现在已不再把人民的这种艺术表现一概简单地当迷信批判破除了,而终于认识了其中包含着的并非不重要的意义。
我没有主张“发扬迷信”的意思,我是想说明一下,象鲁迅先生,他绝不迷信,但他也说过,迎神赛会,是旧时的人民群众的唯一的每年一次的娱乐机会,——当然也是他们自己创造的艺术形式——你把这个也反对掉了,老百姓就连这么一点快乐也没有了。先生的看事物,想是不肤浅,所以,似乎从来也没有人说他这是主张“还要迷信”。
话还是回到过年。正像从腊月初就已“进入”年节一样,除夜是从傍晚就开始了。那余霞散尽的天空,淡青亮白,分外地空灵而温丽。归鸦从东飞过来了,也似乎比常日回来得早。归鸦在这时也特别可爱,可念。我小时候,仰面看它们,觉得是它们也想快些归家团聚。我也想过:它们一路归来,从空中下看大地神州,无边寥廓,而万户千家,已在张灯结彩,贴上了大红的春联,——别的不说,单是这一片大地上的春联年对,一夕之间,忽然朱颜灿烂、遍满人间,这是何等壮丽、瑰奇的艺术世界!这就是我们伟大民族的一种最高明的艺术创造,除了神州赤县,什么地方有呢?
长大了,然而童心不减。不管在多么困难、冷落的时期或地点,总要为除夜买一件小小的物件儿,为节序点缀。初到成都,那个除夜只买到一枝梅花,回寓插在瓶里,清影落于素壁,鲜香散入衣襟,于是自家守岁的意味就满足了。回到北京,那时腊尾的街头如东四牌楼,还有一二农民肩挑自制的八角红灯出售,四处觅寻,偶可幸运地遇到,急买一枝,手提着步上归途,喜气盈怀,自觉“年味”已足了,是心里最美满的时刻,不再他求;沿路孩童有不少瞪大双眼,羡慕地望着我和我这红灯。此际心中又喜又感怅然——我如何能够每一儿童送他一个红灯,让他增添过年的乐趣呢?于是带有歉意地走过他们……
长大——不,老大以后,过年时候的头发成了“问题”,因为平时不修边幅,非到发长逾寸,是不理不剪的;到了除日,可就急迫之感严重起来。从小受到大人的教导:不能带着难看的长头发过年的,一定得理发。多年以来,自己也很“在乎”的。到除日上理发馆?那可真是一番“艰辛经历”。这个“问题”使我忧心忡忡。记得还是在成都,为过年买物而上街,只想得一个红灯,无有,怅然而归,何以乐儿童、慰自己?但头发却更心烦,只找不到空位可以很快剪理。焦急之中,天色已暗下来了,人人往家奔了……那心情大不是味。这时,忽见一处茶馆(成都以此著名),内中一位其貌不扬的师傅,在一角简陋的椅子上给一人理发,旁无列坐等候的“长龙”,不禁大喜!急就此师,请求梳剪。他欣然应诺,安安详详,为我的这一头难看的长发劳动起来。我心中如释重负:明天大初一,不至于囚首垢面以会贺年人了!但在喜幸的同时,我又端详他的一切,他不慌不忙,细致工作,一如常时,好象不知道这已是除夜了,该“下班”回去与家人吃年饭了……他静静地做好他应做的全部“工序”,一丝不曾因为“特殊情况”而草率,或简省一点儿。我这时才觉得人民中的这些工作者的品质和高尚,我十分感谢他,——直到此刻,我仍然感念他,虽然我今年的长发“问题”已不再劳烦他解决了。
一九六三年夏天,忽蒙方行同志寄赠一幅新发现的雪芹小像,我真是如获拱璧,锡逾百朋!因为雪芹乃是在除夜泪尽而逝的,我在这年岁除之日买了一个木镜框,将小像装好,家兄祜昌适自津门来此度岁,于是请他题以字迹,供起来,焚上一支香,点着一支红烛,以为祭芹之礼。从这年起,已二十年了,除极个别的情形以外(比如一九六九年在“干校”过年),我不废此礼,年年必行。无香可焚,则将几片烘干的桔皮,放在一个小铜炉内,点燃之后,发散一种清香异馥,比俗香更好得多——我取名曰“桔衣香”。烛火晃动之下,静对小像,觉其“踽踽欲动”(东坡语),神观飞越——也百感交集。独自行此,恍然久之,心与夜移——不觉已入明年了……
我的这种过年“经验”,实在寒伧。名流雅士,诗酒笔弦,种种“高级”盛况,是无有的,并不值得“纪录”。但是家家各有敝帚,不免自珍之情。我的这一点琐屑,诚不足道;假如那些有“足道”的写作者们肯把名人的除夜经验、过年杂想,都记下来,汇为一集,那将也是颇有奇致的一种文献吧?
□读书人语
“青灯有味忆儿时”。童年的生活是无限温馨的,尤其是过年情景,堪资忆念的实在很多很多。汝昌翁是著名红学家,诗文兼擅的大学者。岁除情致,在他的笔下,写得声情摇曳,妙趣横生。作者循着“过年”的意脉,以冲淡平和的心境,丰富的情趣,本真的感悟,闲闲说来,从容潇洒,信笔勾描,任情适性,一片童趣、童心跃然纸上。通篇情致,俱从“新”字出之,情浓语淡,深得此中三昧。特别是供祭雪芹小像一事,雅兴盎然,令人称绝。 【王充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