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900—1952
徐蔚南,原名徐毓麟,江苏吴江人。著有散文集《龙山梦痕》、小说《可怜的若光》、诗《鸡鸣》等。其散文艳丽雕琢,精巧优美,富于体验。
快阁的紫藤花
细雨濛濛,百无聊赖之时,俩然从《花间集》里翻出了一朵小小枯槁的紫藤花,花色早褪了,花香早散了。啊,紫藤花!你真令人怜爱呢。岂仅怜爱你,我还怀念着你底姊妹们——一架白色的紫藤,一架青莲色的紫藤——在那个园中静悄悄地消受了一宵冷雨,不知今朝还能安然无恙否?
啊,紫藤花!你常住在这诗集里吧;你是我前周畅游快阁的一个纪念。
快阁是陆放翁饮酒赋诗的故居,离城西南三里,正是鉴湖绝胜之处;去岁初秋,我曾经去过了,寒中又重游一次,前周复去是第三次了。但前两次都没有给我多大印象,这次去后,情景不同了,快阁底景物时时在眼前显现——尤其使人难忘的,便是那园中的两架紫藤。
快阁临湖而建,推窗外望:远处是一带青山,近处是隔湖的田亩。田亩间分成红绿黄三色:红的是紫云英,绿的是豌豆叶,黄的是油菜花。一片一片互相间着,美丽得远胜人间锦绣。东向,丛林中,隐约间露出一个塔尖,尤有诗意。桨声渔歌又不时从湖面飞来。这样的景色,晴天固然好,雨天也必神妙,诗人居此,安得不颓放呢?放翁自己说:
“桥如虹,水如空,一叶飘然烟兩中,天教称放翁。”是的,确然天叫他称放翁的。
阁旁有花园二,一在前,一在后。前面的一个又以墙壁分成为二,前半叠假山,后半凿小池。池中植荷花:如在夏日,红莲白莲盖满一池,自当另有一番风味。池前有春花秋月楼,楼下有匾额曰“飞跃处”,此是指池鱼言。其实,池中只有很小很小的小鱼,要它跃也跃不起来,如何会飞跃呢?
园中的映山红和踯躅都很鲜妍,但远不及山中野生的自然。
自池旁折向北,便是那后花园了。
我们一踏进后花园,便一架紫藤呈在我们眼前。这架紫藤正在开花最盛的时候,一球一球重叠盖在架上的,俯垂在架旁的尽是花朵。花心是黄的,花瓣是洁白的,而且看上去似乎很肥厚的。更有无数的野蜂在花朵上下左右嗡嗡地叫着——乱哄哄地飞着。它们是在采蜜吗?它们是在舞蹈吗?它们是在和花朵游戏吗?……
我在架下仰望这一堆花,一群蜂,我便想象这无数的白花朵是一群天真无垢的女孩子,伊们赤裸裸地在一块儿拥着,抱着,偎着,卧着,吻着,戏着;那无数的野蜂便是一大群底男孩,他们正在唱歌给伊们听,正在奏乐给伊们听。渠们是结恋了。渠们是在痛快地享乐那阳春,渠们是在创造只有青春,只有恋爱的乐土。
这种想象决不是仅我一人所有,无论谁看了这无数的花和蜂都将生出一种神秘的想象来。同我一块儿去的方君看见了也拍手叫起来,他向那低垂的一球花朵热烈地亲了个嘴,说道:“鲜美呀!呀,鲜美!”他又说:“我很想把花朵摘下两枝来挂在耳上呢。”
离开这架白紫藤十几步,有一围短短的冬青。绕过冬青,穿过一畦豌豆,又是一架紫藤。不过这一架是青莲色的,和那白色的相比,各有美处。但是就我个人说,却更爱这青莲色的,因为淡薄的青莲色呈在我眼前,便能使我感得一种平和,一种柔婉,并且使我有如饮了美酒,有如进了梦境。
很奇异,在这架花上,野蜂竟一只也没有。落下来的花瓣在地上已有薄薄的一层。原来这架花朵底青春已逝了,无怪野蜂散尽了。
我们在架下的石凳上坐了下来,观看那正在一朵一朵飘下的花儿。花也知道求人爱怜似的,轻轻地落了一朵在我膝上,我俯下看时,颈项里感得飕飕地一冷,原来又是一朵。它接着落下来,落在我们底眉上,落在我们底脚上,落在我们底肩上。我们在这又轻又软又香的花雨里几乎睡去了。
猝然“骨碌碌”一声怪响,我们如梦初醒,四目相向,颇形惊诧。即刻又是“骨碌碌”地响了,方君说:“这是啄木鸟。”
临去时,我总舍不得这架青莲色的紫藤,便在地上拾了一朵夹在《花间集》里。夜深人静的时候,我每取出这朵花来默视一会儿。
□读书人语
这篇散文有很浓郁的文化色彩,《花间集》、陆放翁、快阁、鉴湖等等,都不是大自然,而是文化。这些文化的内涵都令人遐想,令人神往。但作者没有去叙述其中的掌故,更没有只顾看文化而忽略了自己的生命体验。作者在这里集中在写花,正如标题所指明,是写快阁的紫藤花。难得的是,作者并没有用陆游的眼睛来看这些花,并没有征引陆游的咏花诗句,而是写自己置身于此情此景所产生的对于陆游的理解:“诗人居此,安得不颓放呢?”然而作者并没有颓放,因为他正年轻。作者在这里所体验的,是阳春里的快乐,青春的快乐,对于爱情梦的陶醉。在这种青春意识刚刚觉醒的氛围中,即使写落花也不见伤感。文化、生命、青春在这里很和谐地融汇在对于紫藤花的描写与遐想之中。 【蓝棣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