首页 » 20世纪中外散文经典评点珍藏本 » 20世纪中外散文经典评点珍藏本全文在线阅读

《20世纪中外散文经典评点珍藏本》闻一多

关灯直达底部

1899—1946

闻一多,中国现代著名诗人、学者。原名闻家骅,又名闻多、闻亦多,字友三,亦字友山。笔名亦多、一多、夕夕、友三。湖北浠水人。早年就读于两湖师范学校附属高等小学、北京清华学校。1922年赴美国留学,攻美术,同时创作爱国思乡诗歌。1925年回国,任北京艺术专科学校教务长。1927年去武汉国民革命军政治部工作,同年任南京国立第四中山大学外文系主任。1928年参加新月社,和徐志摩等创办《新月》杂志,后任武汉大学、青岛大学文学院院长兼中文系主任,清华大学中文系教授。抗战期间任西南联合大学教授。1944年加入中国民主同盟,1946年7月15日在李公朴先生遇难报告会上发表讲演,谴责国民党当局,当晚被国民党特务杀害。著有诗集 《红烛》、《死水》及多篇古典文学研究文章等。

庄 子

“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养生主》

庄子名周,宋之蒙人。(今河南商邱县东北)。宋在战国时属魏,魏都大梁,因又称梁。《史记》说他与梁惠王齐宣王同时。《庄子》《田子方》《徐无鬼》两篇于魏文侯武侯称谥,而《则阳》篇《秋水》篇径称惠王的名字,又称公子,《山木》篇又称为王,《养生主》称文惠君,看来他大概生于魏武侯末叶,现在姑且定为周烈王元年(前三七五。)他的卒年,马叙伦定为赧王二十年(前二九五),大致是不错的。

与他同时代的惠施只管被梁王称为“仲父”,齐国的稷下先生们只管“皆列第为上大夫,”荀卿只管“三为祭酒,”吕不韦的门下只管“珠履者三千人,”——庄周只管穷困了一生,寂寞了一生,《庄子 ·外物》篇说他“家贫,故往贷粟于监河侯”,《山木》篇说他“衣大布而補之,正冠系履而过魏王。”这两件故事是否寓言,不得而知,然而拿这里所反映的一副穷措大的写照,加在庄周身上,决不冤枉他。我们知道一个人稍有点才智,在当时,要交结王侯,赚些名声利禄,是极平常的事。《史记》称庄子“其学无所不窥,”又说他“善属书离辞,指事类情,用剽剥儒墨,虽当世宿学不能自解免也。”庄子的博学和才辩并不弱似何人,当时也不是没人请教他,无奈他脾气太古怪,不会和他们混,不愿和他们混。据说楚威王遣过两位大夫来聘他为相,他发一大篇议论,吩咐他们走了。《史记》又说他做过一晌漆园吏,那多半是为糊口计。吏的职分真是小得可怜,谈不上仕宦,可是也有个好处——不致妨害人的身分,剥夺人的自由。庄子一辈子只是不肯作事,大概当一个小吏,在庄子,是让步到最高限度了。依据他自己的学说,做事是不应当的,还不只是一个人肯不肯的问题。但我想那是愤激的遁辞。他的实心话不业已对楚王的使者讲过吗?

子独不见郊祭之牺牛乎?养食之数岁,衣以文绣,以入太庙,当是之时,虽欲为孤豚,可得乎?

又有一次宋国有个曹商,为宋王出使到秦国,初去时,得了几乘车的俸禄,秦王高兴了,加到百乘。这人回来,碰见庄子,大夸他的本领,你猜庄子怎样回答他?

秦王有病,召医。破痈溃痤者得车一乘,舐痔者得车五乘,所治愈下,得车愈多。子岂治其痔邪?何车之多也?子行矣!

话是太挖苦了,可是当时宦途的风气也就可想而知。在那种情况之下,即使庄子想要做事,叫他如何做去!

我们根据现存的《庄子》三十三篇中比较可靠的一部分,考察他的行踪,知道他到过楚国一次,在齐国待过一晌,此外似乎在家乡的时候多。和他接谈过的也十有八九是本国人。《田子方》篇见鲁哀公的话,毫无问题是寓言;《说剑》是一篇赝作,因此见赵文王的事更靠不住。倒是“庄子钓于濮水,”“庄子与惠子游于豪梁之上,”“庄子游乎雕陵之樊,”“庄子行于山中……出于山,舍于故人之家”——这一类的记载比较合于庄周的身分,所以我们至少可以从这里猜出他的生活的一个大致。他大概是《刻意》篇所谓“就薮泽,处闲旷,钓鱼闲处,无为而已矣”的一种人。我们不能想像庄子那人,朱门大厦中会常常有他的足迹,尽管时代的风气是那样的,风气干庄周什么事?况且王侯们也未必十分热心要见庄周。凭白的叫他挖苦一顿做什么!太史公不是明讲了“自王公大人不能器之”吗?

惠子屡次攻击庄子“无用。”那真是全不懂庄子而又懂透了庄子。庄子诚然是无用,但是他要“用”做什么?

山木自寇也,膏火自煎也,桂可食,故伐之,漆可用,故割之。人皆知有用之用,而莫知无用之用也。

这样看来,王公大人们不能器重庄子,正合庄子的心愿。他“学无所不窥,”他“属书离辞,指事类情,”正因犯着有用的嫌疑,所以更不能不掩藏、避讳,装出那“其卧徐徐,其觉于于,一以己为马,一以己为牛”的一副假痴假騃的样子,以求自救。

归真的讲,关于庄子的生活,我们知道的很有限。三十三篇中述了不少关于他的轶事,可是谁能指出哪是寓言,哪是实录?所幸的,那些似真似假的材料,虽不好坐实为庄子的信史,却满足以代表他的性情与思想;那起码都算得书家所谓“得其神似。”例如《齐物论》里“庄周梦为蝴蝶”的谈话,恰恰反映着一个潇洒的庄子;《至乐》篇称“庄子妻死,惠子吊之,庄子则方箕踞鼓盆而歌,”又分明影射着一个放达的庄子;《列御寇》篇所载庄子临终的那段放论,也许完全可靠:

庄子将死,弟子欲厚葬之。庄子曰:“吾以天地为棺,日月为连璧,星辰为珠玑,万物为赍送。吾葬具岂不备邪?何以加此?”弟子曰吾恐鸟鸢之食夫子也。”庄子曰:“在上为鸟鸢食,在下为蝼蚁食,夺彼与此,何其偏也!”

其余的故事,或滑稽或激烈,或高超,或毒辣,不胜枚举,每一事象征着庄子人格的一方面,综合的看去,何尝不俨然是一个活现的人物?

有一件事,我们知道是万无可疑的,惠施在庄子生活中占一个很重要的位置。这人是他最接近的朋友,也是他最大的仇敌。他的思想行为,一切都和庄子相反,然而才极高,学极博,又是和庄子相同的。他是当代最有势力的一派学说的首领,是魏国的一位大政治家。庄子一开口便和惠子抬杠;一部《庄子》几乎页页上有直接或间接糟蹋惠子的话。说不定庄周著书的动机大部分是为反对惠施和惠施的学说,他并且有诬蔑到老朋友的人格的时候。据说(大概是他的弟子们造的谣言)庄子到梁国,惠子得着消息,下了一道通缉令,满城搜索了三天,说惠子是怕庄子来抢他的相位,冤枉了惠子,也冤枉了庄子。假如那事属实,大概惠子是被庄子毁谤得太过火,为他办事起见,不能不下那毒手?然而惠子死后,庄子送葬,走到朋友的墓旁,叹息道:“自夫子之死也,吾无以为质矣,吾无与言之矣!”两人本是旗鼓相当的敌手,难怪惠子死了,庄子反而感到孤寂。

除了同国的惠子之外,庄子不见得还有多少朋友。他的门徒大概也有限。朱熹以为“庄子当时亦无人宗之,他只在僻处自说,”像是对的。孟子是邹人,离着蒙不甚远,梁宋又是他到过的地方,他辟杨墨,没有辟到庄子。《尸子》曰“墨子贵兼,孔子贵公,皇子贵衷,田子贵均,列子贵虚,料子贵别囿,”没提及庄子。《吕氏春秋》也有同类的论断,从老聃数到儿良,偏漏掉了庄子。似乎当时只有荀卿谈到庄子一次,此外绝没有注意到他的。

庄子果然毕生是寂寞,不但如此,死后还埋没了很长的时期。西汉人讲黄老而不讲老庄。东汉初班嗣有报桓谭借《庄子》的信札,博学的桓谭连《庄子》都没见过。注《老子》的邻氏,傅氏,徐氏,河上公,刘向,毋丘望之,严遵等都是西汉人;两汉竞没有注《庄子》的。庄子说他要“处乎材与不材之间,”他怕的是名,一心要逃名,果然他几乎要达到目的,永远湮没了。但是我们记得,韩康徒然要向卖药的生活中埋名,不晓得名早落在人间,并且恰巧要被一个寻常的女子当面给他说破。求名之难哪有逃名难呢?庄周也要逃名;暂时的名可算给他逃过了,可是暂时的沉寂毕竟只为那永久的赫烜作了张本。

一到魏晋之间,庄子的声势忽然浩大起来,崔譔首先给他作注,跟着向秀,郭象,司马彪,李颐都注《庄子》。像魔术似的庄子忽然占据了那全时代的身心,他们的生活,思想,文艺——整个文明的核心是庄子。他们说“三日不读老庄,则舌本间强。”尤其是《庄子》,竟是清谈家的灵感的泉源。从此以后,中国人的文化上永远留着庄子的烙印。他的书成了经典。他屡次荣膺帝王的尊封。至于历代文人学者对他的崇拜,更不用提。别的圣哲,我们也崇拜,但哪像对庄子那样倾倒、醉心、发狂?

庖丁对答文惠君说“臣之所好者道也,进乎技矣。”这句话的意义,若许人变通的解释一下,便恰好可以移作庄子本人的断语。庄子是一位哲学家,然而侵入了文学的圣域。庄子的哲学,不属本篇讨论的范围。我们单讲文学家庄子;如有涉及他的思想的地方,那是当作文学的核心看待的,对于思想本身,我们不加批评。

古来谈哲学以老庄并称,谈文学以庄屈并称。南华的文辞是千真万真的文学,人人都承认。可是《庄子》的文学价值还不只在文辞上。实在连他的哲学都不像寻常那一种矜严的,竣刻的,料峭的一味皱眉头,绞脑子的东西;他的思想的本身便是一首绝妙的诗。

一壁认定现实全是幻觉,是虚无,一壁以为那真正的虚无才是实有,庄子的议论,反来覆去,不外这两个观点。那虚无,或称太极,或称涅槃,或称本体,庄子称之为“道”。他说:

夫道有情有信,无为无形,可传而不可受,可得而不可见,自本自根,未有天地,自古以固存,神鬼神帝,生天生地,在太极之先而不为高,在六极之下而不为深,先天地生而不为久,长于上古而不为老——豨韦氏得之以擎夭地,伏戏氏得之以袭气母,维斗得之终古不忒,日月得之终古不息,堪坏得之以袭昆仑,冯夷得之以游大川,肩吾得之以处大山,黄帝得之以登云天,颛顼得之以处玄宫,禹强得之立乎北极,西王母得之坐乎少广,莫知其始,莫知其终,彭祖得之上及有虞,下及五伯,傅说得之以相武丁,奄有天下,乘东维,骑箕尾,而比于列星。

有大智慧的人们都会认识道的存在,信仰道的实有,却不像庄子那样热忱的爱慕它。在这里,庄子是从哲学又跨进了一步,到了文学的封域。他那婴儿哭着要捉月亮似的天真,那神秘的怅惘,圣睿的憧憬,无边际的企慕,无涯岸的艳羡,便使他成为最真实的诗人。

然而现实究竟不容易抹杀,即使你说现实是幻觉,幻觉的存在也是一种存在。要调解这冲突,起码得承认现实是一种寄寓,或则像李白认定自己是“天上谪仙人”,现世的生活便成为他的流寓了。“万物生于有,有生于无”,庄子仿佛说:那“无”处便是我们真正的故乡。他苦的是不能忘情于他的故乡。“旧国旧都,望之怅然,”是人情之常。纵使故乡是在时间以前,空间以外的一个缥渺极了的“无何有之乡”,谁能不追忆,不怅望?何况羁旅中的生活又是那般龌龊、逼仄、孤凄、烦闷?

悲歌可以当泣,远望可以当归。

庄子的著述,与其说是哲学,毋宁说是客中思家的哀呼;他运用思想,与其说是寻求真理,毋宁说是眺望故乡,咀嚼旧梦。他说“卮言日出,和以天倪,因以曼衍,所以穷年,”一种客中百无聊赖的情绪完全流露了。他这思念故乡的病意,根本是一种浪漫的态度,诗的情趣。并且因为他钟情之处,“大有径庭,不近人情,”太超忽,太神秘,广大无边,几乎令人捉摸不住,所以浪漫的态度中又充满了不可逼视的庄严。是诗便少不了那一个哀艳的“情”字。三百篇是劳人思妇的情,屈宋是仁人志士的情,庄子的情可难说了,只超人才载得住他那种神圣的客愁。所以庄子是开辟以来最古怪最伟大的一个情种;若讲庄子是诗人,还不仅是泛泛的一个诗人。

或许你要问《庄子》的思致诚然是美,可是哪一种精深的思想不美呢?怎见得《庄子》便是文学?你说他的趣味分明是理智的冷艳多于情感的温馨,他的姿态也是瘦硬多于柔腻,那只算得思想的美,不是情绪的美。不错。不过你能为我指出思想与情绪的分界究竟在哪里吗?唐子西在惠州给各种酒取名宇,温和的叫作“养生主”,劲烈的叫作“齐物论”。他真是善于饮酒,又善于读《庄子》。《庄子》会使你陶醉,正因为那里边充满了和煦的、郁蒸的、焚灼的各种温度的情绪。向来一切伟大的文学和伟大的哲学是不分彼此的。你若看不出《庄子》的文学,只因他的神理太高,你骤然体验不到。

又恐琼楼玉宇,高处不胜寒。

是就下界的人们讲的,你若真是隶籍仙灵,何至有不胜寒的苦头?并且文学是要和哲学不分彼此,才庄严,才伟大。哲学的起点便是文学的核心。只有浅薄的、庸琐的、渺小的文学,才专门注意花叶的美茂,而忘掉了那最原始、最宝贵的类似哲学的仁子。无论《庄子》的花叶已经够美茂的了;即令他没有发展到花叶,只他那简单的几颗仁子,给投在文学的园地上,便是莫大的贡献,无量的功德。

讲到文辞,本是庄子的余事,但也就够人赞叹不尽的,讲究辞令的风气,我们知道春秋时早已发育了;战国时纵横家以及孟轲荀卿韩非李斯等人的文章也够好了,但充其量只算得辞令的极致,一种纯熟的工具,工具的本身难得有独立的价值。庄子可不然,到他手里,辞令正式蜕化成文学了。他的文字不仅是表现思想的工具,似乎也是一种目的。对于文学家庄子的认识,老早就有了定案。“天下”篇讨论其他诸子,只讲思想,谈到庄周,大半是评论文辞的话。

以谬悠之说,荒唐之言,无端崖之辞,时恣纵而傥,不以觭见之也。以天下为沈浊,不可与庄语,以卮言为曼衍,以重言为真,以寓言为广。……其书虽环玮,而连犿无伤也;其辞虽参差,而諔诡可观。……其理不竭,其来不蜕,芒乎昧乎,未之尽者。

这可见庄子的文学色彩,在当时已瞒不过《天下》篇作者的注意,(假如《天下》篇是出于庄子自己的手笔,他简直以文学家自居了。)至于后世的文人学者,每逢提到庄子,谁不一唱三叹的颂扬他的文辞?高似孙说他:

极天之荒,穷人之伪,放肆迤演,如长江大河,滚滚灌注,泛滥乎天下;又如万籁怒号,潮湃汹涌,声沈影灭,不可控抟。

赵秉忠把他和列子并论,说他们:

而为文,穷造化之姿态,极生灵之辽广,剖神圣之渺幽,探有无之隐赜,……呜呼!天籁之鸣,风水之运,吾靡得覃其奇矣!

凌约言讲得简括而尤其有意致:

《庄子》如神仙下世,咳吐谑浪,皆成丹砂。

读《庄子》,本分不出哪是思想的美,哪是文字的美。那思想与文字,外型与本质的极端的调和,那种不可捉摸的浑圆的机体,便是文章家的极致;只那一点,便足注定《庄子》在文学中的地位。朱熹说庄子“是他见得方说到,”一句极平淡极敷泛的断语,严格的讲,古今有几个人当得起?其实在庄子,“见”与“说”之间并无因果的关系,那譬如一面花,一面字,原来只是一颗钱币。世界本无所谓真纯的思想,除了托身在文学里,思想别无存在的余地;同时,是一个字,便有它的涵义,文字等于是思想的躯壳,然而说来又觉得矛盾:一拿单字连缀成文章,居然有了缺乏思想的文字,或文字表达不出的思想。比方我讲自然现象中有一种无光的火,或无火的光,你肯信吗?在人工的制作里确乎有那种文字与思想不碰头的偏枯的现象,不是辞不达意,便是辞浮于理。我们且不讲言情的文,或状物的文。言情状物要作到文辞与意义兼到,固然不容易,纯粹说理的文做到那地步尤其难,几乎不可能。也许正因那是近乎不可能的境地,有人便要把说理文根本排出文学的范围外,那真是和狐狸吃不着葡萄,说葡萄酸一样的可笑。要反驳那种谬论,最好拿《庄子》 给他读。即使除了庄子,你抬不出第二位证人来,那也不妨。就算庄子造了一件灵异的奇迹,一件化工罢了——就算庄子是单身匹马给文学开拓了一块新领土,也无不可。读《庄子》的人,定知道那是多层的愉快。你正在惊异那思想的奇警,在那踌躇的当儿,忽然又发觉一件事,你问那精微奥妙的思想何以竟有那样凑巧的,曲达圆妙的辞句来表现它,你更惊异;再定神一看,又不知道哪是思想哪是文字了,也许甚么也不是,而是经过化合作用的第三种东西,宁是你尤其惊异。这应接不暇的惊异,便使你加倍的愉快,乐不可支。这境界,无论如何,在庄子以前,绝对找不到,以后,遇着的机会确实也不多。

如果你要的是纯粹的文学,在庄子那素净的说理文的背景上,也有着你看不完的花团锦族的点缀——断素,零纨,珠光,剑气,鸟语,花香——诗,赋,传奇,小说,种种的原料,尽够你欣赏的,采撷的。这可以证明如果庄子高兴做一个通常所谓的文学家,他不是不能。

他是一个抒情的天才。宋祁刘辰翁杨慎等极赏的

送君者皆自崖而返,君自此远矣!

果然是读了“令人萧寥有遗世之意。”《则阳》篇也有一段极有情致的文字:

旧国旧都,望之畅然,虽使丘陵草木之缗,入之者十九,犹之畅然,况见见闻闻者也?以十仞之台悬众间者也?

明人吴世尚曰“易之妙妙于象,诗之妙妙于情;老之妙得于易,庄之妙得于诗。”这里果然是一首妙绝的诗——外形同本质都是诗:

天其运乎?地其处乎?日月其争于所乎?孰主张是?孰维网是?孰居无事推而行是?意者其有机缄而不得已邪?意者其运转而不能自止邪?云者为雨乎?雨者为云乎?孰隆施是?孰居无事淫乐而劝是?风起北方,一西一东,有上彷徨——孰嘘吸是?孰居无事而披拂是?

这比屈原的《天问》何如?欧阳修说“参差奇诡而近于物情,兴者比者俱不能得其仿佛也只讲对了作者的一种“百战不许持寸铁”的妙技,至于他那越世高谈的神理,后世除了李白,谁追上他的踪尘?李白仿这意思作了一首《日出入行》,我们也录来看看:

日出东方隈,似从地底来,历天又入海,六龙所舍安在哉?其始与终古不息,人非元气安得与之久徘徊!草不谢荣于春风,木不怨落于秋天。谁挥鞭策驱四运?万物兴歇皆自然。……

古来最善解《庄子》的奠如宋真宗。张端义《贵耳集》载着一件轶事,说他“宴近臣,语及《庄子》,忽命《秋水》,至则翠鬟绿衣,一小女童,诵《秋水》一篇”。这真是一种奇妙批评《庄子》的方法。清人程庭鹭说“向秀郭象应逊此女童全具南华神理”,所谓“神理”正指诗中那种最飘忽的,最高妙的抒情的趣味。

庄子又是一位写生的妙手。他的观察力往往胜过旁人百倍,正如刘辰翁所谓“不随人观物,故自有见。”他知道真人“凄然似秋,暖然似春”或则“尸居而龙见,渊默而雷声。”他知道“生物之以息相吹”;他形容马“喜则交颈相靡,怒则分背相蹄”;又看见“泽雉十步一啄,百步一饮。”他又知道“槐之生也,入季春五日而兔目,十日而鼠耳,更旬而始规,二旬而叶成”。 一部《庄子》中,这类的零星的珍玩,搜罗不尽。可是能刻画具型的物件,还不算一回事,风是一件不容易描写的东西,你看《齐物论》里有一段奇文:

夫大块噫气,其名为风,是唯无作,作则万窍怒号。而独不闻之翏翏乎?山林之畏隹,大木百围之窍穴——似鼻,似口,似耳,似枅,似圈,似臼,似洼者,似污者——激者,謞者,叱者,吸者,叫者,嚎者,宎者,咬者,前者唱于而随者唱喁,泠风则小和,飘风则大和,厉风济则众窍为虚,而独不见之调调之刁刁乎?

注意那写的是风的自身,不像著名的宋玉(?)《风赋》只写了风的表象。

讨论庄子的文学真不好从哪里讲起,头绪太多了,最紧要的例如他的谐趣,他的想象;而想象中,又有怪诞的,幽渺的,新奇的,秾丽的各种方向,有所谓“建设的想象”,有幻想;就谐趣讲,也有幽默,诙谐,讽刺,谑弄等等类别。这些其实都用得着专篇的文字来讨论,现在我们只就他的寓言连带的谈谈。

寓言本也是从辞令演化来的,不过庄子用得最多,也最精;寓言成为一种文艺,是从庄子起的。我们试想《桃花源记》《毛颖传》等作品对于中国文学的贡献,便明了庄子的贡献。往下再不必问了,你可以一直推到《西游记》,《儒林外史》等等,都可以说是庄子的赐予。《寓言》篇明讲“寓言十九”。一部《庄子》几乎全是寓言,我们暂时无需举例。此刻急待解决的,倒是何以庄子的寓言便是文学。讲到这里,我只提到前面提出的谐趣与想象两点,你便恍然了;因为你知道那两种质素在文艺作品中所占的位置,尤其在中国文学中,更是那样凤毛麟角似的珍贵。若不是充满了他那隽永的谐趣,奇肆的想象,庄子的寓言当然和晏子,孟子以及一般游士说客的寓言,没有区别。谐趣和想象打成一片,设想愈奇幻,趣味愈滑稽,结果便愈能发人深省——这才是庄子的寓言。

有国于蜗之左角者,曰触氏,有国于蜗之右角者曰蛮氏,时相与争地而战。伏尸数万,逐北,旬有五日而后反。

今之大冶铸金,金踊跃曰“我必且为莫邪”,大冶必以为不祥之金,今一犯人之形,而曰“人耳人耳!”夫造化者,必以为不祥之人。

庄子的寓言竟有快变成唐宋人的传奇的。他的“母题”固在故事所象征的意义,然而对于故事的本身——结构、描写、人格的分析,“氛围”的布置,……他未尝不感觉兴味。

儒以诗礼发冢,大儒胪传曰“东方作矣,事之何若?”小儒曰“未解裙襦,口中有珠,诗固有之,曰青青之麦,生于陵陵,生不布施,死何含珠为!”接其鬓,压其颅,儒以金椎控其颐,徐别其颊,无伤口中珠。……

以及叙庖丁解牛时的细密的描写,还有其他的许多例,都足见庄子那小说家的手腕。至于书中各种各色的人格的研究,尤其值得注意,藐姑射山的神人,支离疏,庖丁,庚桑楚,都是极生动,极有个性的人物。

支离疏者,颐隐于脐,肩高于顶,会撮指天,五管在上,两髀为胁;挫针治解,足以餬口,鼓夹播精,足以食十人。上徵武士,则支离攘臂而游于其间;上有大役,则支离以有常疾不受功;上与病者粟,则受三钟与十束薪。

文中之支离疏,画中的达摩,是中国艺术里最特色的两个产品。正如达摩是书中有诗,文中也常有一种“清丑入图书,视之如古铜古玉。”的人物,都代表中国艺术中极高古、极纯粹的境界;而文学中这种境界的开创者,则推庄子。诚然《易经》的“载鬼一车”,《诗经》的“牂羊坟首”早已开创了一种荒怪丑恶的趣味,但没有庄子用得多而且精。这种以丑为美的兴趣,多到庄子那程度,或许近于病态;可是谁知道,文学不根本便犯着那嫌疑呢!并且庄子也有健全的时候。

藐姑射之山,有神人居焉,肌肤若冰雪,淖约若处子,不食五谷,吸风饮露,乘云气,御飞龙,而游乎四海之外,其神凝,使物不疵疠,而年谷熟。……之人也,物莫之伤,大浸稽天而不溺,大旱金石流,土山焦而不热。

讲健全有能超过这样的吗?单看“肌肤若冰雪”一句,我们现在对于最高超也是最健全的美的观念,何尝不也是二千年前庄子给定下的标准?其实我们所谓健全不是庄子的健全,我们讲的是形骸,他注重的是精神。叔山无趾“犹有尊足者存”,王骀“且不知耳目之所宜,而游心于法之和,物视其所一,而不见其所丧,视丧其足,犹遗土也”。庄子自有他所谓的健全,似乎比我们的眼光更高一等。即令退一百步讲,认定精神不能离开形骸而单独存在;那么你又应注意,庄子的病态中是带着几分诙谐的,因此可以称为病态,却不好算作堕落。

□读书人语

自有散文以来,记人之作便是其正宗,除可入史传者之外,其他各种人物记亦不知凡几。好的人物记,能将人物写活;一般的人物记,即使能列入史殿大堂,不过充数备忘而己。但好的人物记,实在并不多见,一来是值得记写的独具风貌的人物本极罕见,二来是记写者能否对所记人物有生动的理解也很难讲,本篇则属该类作品的翘楚。其成功也,一来在于庄子这种反正统文化的智者千古寥寥,形神超世;二来在于作者以诗人的心与庄子相通,真正品透了庄子诗人的本质。文章是从文学的角度来写庄子的,固然未遗忘庄子的哲人风范,更着重刻画庄子的诗人气质,“庄子是开辟以来最古怪最伟大的一个情种;若讲庄子是诗人,还不仅仅是泛泛的一个诗人。”这实在是精辟的识见!但文章的成功,从根本上来说不在评价的准确,而在于理解的透彻,在于作者与古人心意的相通,在于将古人当作活人来写,君不见时下那种四平八稳、务求公允的传记,岂不可品味出本篇的生命力之所在吗? 【张永芳】

  1. 阎若璩曰 :“凤阳(濠粱)为其游览之地,曹芸(漆园)为其宦游之地。”。
  2. 唐玄宗封为“南华真人”,宋徽宗封为“微妙玄通真君。”。
  3. 诸本作“不傥”,释文无“不”字,今据删。
  4. 万希槐辑《庄子逸文引御览》。
  5. 近人胡远浚曰庄子自别其言有离重厄三者,其实重言皆厄言也,亦即寓言也。”按其所见甚是。
  6. 按此下疑有脱文。
  7. 语见龚自珍 《书金伶》。
  8. 宣言释曰“有尊于足者,不在形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