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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外散文经典评点珍藏本》苏雪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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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7-1999

苏雪林,女小说家、古代文学史家。原名苏梅,原籍安徽太平,生于浙江瑞安。笔名绿漪等。1952年起在台湾省立师范学院及台南成功大学任教。1964年去新加坡南洋大学任教。1973年后专事著述。主要散文集有《青鸟集》、《归鸿集》、《灵海微澜》等。

中 年

如果说人的一生,果然像年之四季,那么除去了婴儿期的头、斩去了死亡期的尾,人生应该分为四个阶级:即青年、壮年、中年、老年是也。自成童至二十五岁为青春期,由此至三十五岁为壮年期,由此至四十五岁为中年期,以后为老年期。(但照中国一般习惯,往往将壮年期并入中年,而四十以后,便算入了老年;于是西洋人以四十为生命之开始,中国人则以四十为衰老之开始。请一位中国中年,谈谈他身心两方面的经验,也许会涉及老年的范围,这是我们这未老先衰民族的宿命,言之是颇为可悲的。)若其身体强健,可以活到八九十或百岁的话,则上述四期,可以各延长五年十年,反之则缩短几年。总之这四个阶级的短长,随人体质和心灵的情况而分,不必过于呆板。

中年和青年差別的地方,在形体方面也可以显明地看出。初入中年时,因体内脂肪积蓄过多,而变成肥胖,这就是普通之所谓“发福”。男子“发福”之后,身材更觉魁伟,配上一张红褐色的脸,两撇八字小胡,倒也相当的威严。在女人,那就成了一个恐慌问题,如名之为“发福”,不如名之为“发祸”。过丰的肌肉,蚕食她原来的娇美,使她变成一个粗蠢臃肿的“硕人”。许多爱美的妇女,为想瘦,往往厉行减食绝食,或操劳;但长期饥饿辛苦之后,一复食和一休息,反而更肥胖起来。我就看见很多的中年女友,为了胖之一字,烦恼哭泣,认为那是莫可禳解的灾殃。不过平心而论,这可恶的胖,虽然夺去了你那婀娜的腰身、秀媚的脸庞和莹滑的玉臂,也偿还你一部分青春之美。等到你肌肉退潮,脸起皱纹时,你想胖还不可得呢。

四十以后,血气渐衰,腰酸背痛,各种病痛乘机而起。一叶落而知天下秋,一星白发,也就是衰老的预告。古人最先发现自己头上白发,便不免要再三嗟叹,形之吟咏,谁说这不是发于自然的情感?眼睛逐渐昏花,牙齿也开始动摇,肠胃则有如淤塞的河道,愈来愈窄。食欲不旺,食量自然减少。少年凡是可吃的东西,都吃得很有味,中年则必须比较精美的方能入口。而少年据案时那种狼吞虎咽的豪情壮概,则完全消失了。

对气候的抗拒力极差,冬天怕冷,夏天又怕热。以我个人而论,就在乐山这样不大寒冷的冬天,棉小袄再加皮袍,出门时更要压上一件厚大衣。晚间两层棉被,而汤婆子还是少不得。夏天热到八九十度,便觉胸口闭塞,喘不过气来。略为大意,就有触暑发痧之患。假如自己原有点不舒服,再受这蒸郁气候的压迫,便有徘徊于死亡边沿的感觉。古人曰夏为“死季”,大约是专为我们这种孱弱的中年人或老年人而说的吧。

再看那些青年人,大雪天竟有仅穿一件夹袍或一件薄棉袍而挺过的。夏季赤日西窗,挥汗如雨,一样可以伏案用功。比赛过一场激烈的篮球或足球后,浑身热汗如浆,又可以立刻跳入冷水池游泳。使我们处这场合,非疯瘫则必罹重感冒了。所以青年在我们眼里,不但怀有辟尘珠而已,他们还有辟寒辟暑珠呢。喔,青年真是活神仙!

记得从前有位长辈,见我常以体弱为忧,便安慰我说:青年人身体里各种组织都很脆弱而且空虚,到了中年,骨髓长满,脏腑的营养功能也完成了,体气自然充强。这话你们或者要认为缺少生理学的根据,而我却是经验之谈,你将来是可以体会到的。听了这番话后,我对于将来的健康,果然抱了一种希望。忽忽二十余年,这话竟无兑现之期,才明白那长辈的经验只是他个人的经验罢了。不过青年体质虽健旺而神经则似乎比较脆弱。所以青年有许多属于神经方面的疾病。我少年时,下午喝杯浓茶或咖啡,或偶而构思,或精神受了小小刺激,都非通宵失眠不可。用脑筋不能连续二小时以上,又不能天天按时刻用功。于今这些现象大都不复存在,可见我的神经组织确比以前坚固了。不过这也许是麻木,中年人的喜怒哀乐,都不如青年之易于激动,正是麻木之证。

有人说所谓中年的转变,与其说它是属于生理方面,毋宁说它是属于心理方面。人生到了四十左右,心理每会发生绝大变化,在恋爱上更特別明显。是以有人定四十岁为人生危险年龄。这话我从前也信以为真,而且曾祈祷它赶快实现。因为我久已厌倦于自己这不死不生的精神状况,若有个改换,哪管它是由哪方面来的,我都一样欣喜地加以接受。然而没有影响,一点也没有。也许时候还没有到,我愿意耐心等待。可是我预料它的结局,也将同我那对生理方面的希望一般。要是真来了呢,我当然不愿再行接受丘比特的金箭,我只希望文艺之神,再一度拨醒我心灵创作之火,使我文思怒放、笔底生花,而将十余年预定的著作计画,一一实现。听说四十左右是人生的成熟期,西洋作家有价值的作品,大都产于此时。谁说我这过奢的期望,不能实现几分之几?但回顾自己的身体状况,又不免灰心,唉,这未老先衰民族的宿命!

中年人所最恼恨自己的,是学习的困难。学习的成绩,要一个仓库去保存它,那仓库就是记忆力,但人到中年,这份宝贵的天赋,照例要被造物主收回。无论什么书,你读过一遍后,可以很清晰的记得其中情节,几天以后,痕迹便淡了一层,一两个月后,只留得一点影子,以后连那点影子也模糊了。以起码的文字而论,幼小时学会的结构当然不易遗忘,但有些俗体破体,先入为主——这都是从油印讲义、教员黑板、影印的古书来的——后来想矫正也觉非常之难。我们当国文教师的人,看见学生在作文簿上写了俗破体字,有义务替他校正,校过二三回之后,他还再犯,便不免要生气怪他太不小心,甚至心里还要骂他几声低能。然而说也可怜,有些不大应用的字,自己想写时,还得查查字典呢。

我有亲戚某君,中学卒业后,为生活关系,当了猢狲王。常自恨少时英文没有学好,四十岁以上,居然下了读通这门文字的决心。他平日功课太忙,只能利用暑假,取古人三冬文史之意。这样用了三四个假期的功,英文果大有进步,可以不假字典而读普通文学书,写信作文,不但通而且可说好。但后来他还是把这“劳什子”丟开手了。他告诉我们说:中年人想学习一种新才艺,不惟事倍功半,竟可以说不可能,原因就为了记忆力退化得太厉害。以学习生字来讲,幼时学十多个字要费一天半天功夫,于今半小时可以记得四五十个,有时窃窃自喜,以为自己的头脑比幼时还强。是的,以理解力而论,现在果大胜于幼年时代,这种强记的本领,大半是靠理解力帮忙的。但强记只能收短时期的功效。那些生字好比一群小精灵,非常狡狯,它们被你抓住时,便伏帖地服从你指挥,等你一转背,便一个一个溜之大吉。有人说读外国文记生字有秘诀,天天温习一次,就可以永为己有了。这法子他说他也曾试过,效果不能说没有,但生字积上几百时,每天温习一次,至少要费上几小时的时间;所学愈多,担负愈重,不是经济办法,何况搁置一久,仍然遗忘了呢。翻开生字簿个个字认得,在別处遇见时,则有时像有些面善,但仓卒间总喊不出它的名字:有时认得它的头,忘了它的尾;有时甲的意义会缠到乙上去。他又说道,你们看见我英文写读的能力,以为学到这样的程度,拋荒可惜。不知那点成绩是我在拼命用功之下产生出来的,是努力到炉火纯青时,生命锤砧间,敲打出来的几块钢铁。将书本子搁开三五个月,我还是从前的我。一个人非永远保有追求时情热,就维持不住太太的心,那么她便是天上神仙,也只有不要。我的生活环境既不许我天天捧着英文念,则我放弃这每天从坠下原处再转巨石上山的希腊神话里受罪英雄的苦工,你们该不至批评我无恒吧。

不仅某君如此,大多数中年用功的人都有这经验。中年人用功往往是“竹篮打水一场空”,照法国俗话,又像是“檀内德的桶”(Le tonneau de Danaides),这头塞进,那头立刻脱出。听说托尔斯泰以八十高龄还能从头学习希腊文,而哈理孙女士七十多岁时也开始学习一种新文字。那是天才的头脑,非普通人所能企及的。不过中年人也不必因此而灰了做学问的雄心,记忆力仍然强的,当然一样可以学习。

所以,青年人禀很高的天资,又处优良的环境,而悠悠忽忽不肯用心读书;或者将难得光阴,虚耗在儿戏的恋爱和无聊的征逐上,真是莫大的罪过,非常的可惜。

或者有人要问:学问既积蓄在记忆的仓库里,而中年人的记忆力又如此之坏,那么你们究竟有些什么呢?嘘,朋友,我告诉你一个祕密,轻轻地,莫让別人听见:我们是空洞的。打开我们的脑壳一看,虽非四壁萧然,一无所有,却也寒伧得可以。我们的学问在哪里?在书卷里、在笔记簿里、在卡片里、在社会里、在大自然里,幸而有一条绳索,一头链接我们的脑筋,一头链接在这些上,只须一牵动,那些埋伏着的兵,便听了暗号似的,从四面八方蜂拥出来,排成队伍,听我自由调遣。这条绳索,叫做“思想的系统”,是我们中年人修炼多年而成功的法宝。我们可以向青年骄傲的,也许仅仅是这件东西吧。设若不幸,来了一把火,将我们精神的壁垒烧个精光,那我们就立刻窘态毕露了。但是,亏得那件法宝水火都侵害它不得,重挣一份家当还不难,所以中年人虽甚空虚,自己又觉得很富裕。

上文说中年喜怒哀乐都不易激动,不过这是神经麻木而不是感情麻木。中年的感情实比青年深沉,而波澜则更为阔大。他不容易动情,真动时连自己也怕。所谓“中年伤于哀乐”,所谓“中年不乐”,正指此而言。青年遇小小伤心事,便会号咷涕泣,中年的眼泪则比金子还贵,青年死了父母和爱人,当时虽痛不欲生,过了几时,也就慢慢忘记了。中年于骨肉之生离死別,表面虽似无所感动,而那深刻的悲哀,会啮蚀你的心灵、镌削你的肌肉,使你暗中消磨下去。精神的创口,只有时间那一味药可以治疗,然而中年人的心伤也许到死还不能愈合。

中年人是颓废的。到了这样年龄,什么都经历过了,什么味都尝过了,什么都看穿看透了。现实呢?满足了。希望呢?大半渺茫了。人生的真义,虽不容易了解,中年人却偏要认为已经了解,不完全至少也了解它的大半:世界是苦海,人是生来受罪的,黄连树下弹琴,毒蛇猛兽窥伺着的井边,啜取酽蜜;珍惜人生、享受人生,所谓人生真义不过是这么一回事。中年人不容易改变他的习惯,细微如抽烟喝茶,明知其有害身体,也克制不了。勉强改了,不久又犯。也许不是不能改,是懒得改,它是一种享乐呀!女人到了三十以上,自知韶华已谢,红颜不再,更加着意装饰。为什么青年女郎服装多取素雅,而中年女人反而欢喜浓妆艳抹呢?文人学士则有文人学士的哀乐,“天上一轮好月,一杯得火候好茶,其实珍惜之不尽也。”张宗岱《陶庵梦忆》,就充满了这种“中年情调”。无怪在这火辣辣战斗时代里,有人要骂他为“有闲”。

人生至乐是朋友,然而中年人却不易交到真正的朋友,由于世故的深沉、人情的历练,相对之际,谁也不能披肝露胆,掏出性灵深处那片真纯。少年好友相处,互相尔汝,形迹双忘,吵架时好像其仇不共戴天,转眼又破涕为欢,言归于好了。中年人若在友谊上发生意见,那痕迹便终身拂拭不去,所以中年人对朋友总客客气气的有许多礼貌。有人将上流社会的社交,比做箭猪的团聚:箭猪在冬夜离开太远则苦寒,挤得太紧又刺痛,所以它们总设法永远保持相当的距离。上流人社交的客气礼貌,便是这距离的代表。这比喻何等有趣,又何等透彻,有了中年交友经验的人,想来是不会否认的。不过中年人有时候也可以交到极知心的朋友,这时候将嬉笑浪谑的无聊,化作学问有益的切磋;酒肉争逐的浪费,变成严肃事业的互助。一位学问见识都比你高的朋友,不但能促进你学业上的进步,更能给你以人格上莫大的潜移默化。开头时,你俩的意见,一个站在南极的冰峰,一个据于北极的雪岭,后来慢慢接近了、慢慢同化了。你们辩论时,也许还免不了几场激烈的争执,然而到后来,还不是九九归元,折衷于同一的论点。每当久別相逢之际,夜雨西窗,烹茶剪烛,举凡读书的乐趣、艺术的欣赏、变幻无端世途的经历、生命旅程的甘酸苦辣,都化作娓娓清谈,互相勘查、互相印证,结果往往是相视而笑,莫逆于心,其趣味之隽永深厚,绝不是少年时代那些浮薄的友谊可比的。

除了独身主义者,人到中年,谁不有个家庭的组织。不过这时候夫妇间的轻怜密爱、调情打趣都完了;小小离別,万语千言的情书也完了、鼻涕眼泪也完了。闺闼之中,现在已变得非常平静,听不见吵闹之声,也听不见天真孩气的嬉笑。新婚时的热恋,好比那春江汹涌的怒潮,于今只是一潭微澜不生,晶莹照眼的秋水。夫妇成了名义上的,只合力维持著一个家庭罢了。男人将感情意志,都集中于学问和事业上。假如他命运亨通,一帆风顺的话,做官定已做到部长次长;教书,则出洋镀金以后,也可以做到大学教授;假如他是个作家,则灾梨祸枣的文章,至少已印行过三册五册;在商界非银行总理,则必大店的老板。地位若次了一等或二等呢,那他必定设法向上爬。在山脚望着山顶,也许有懒得上去的时候,既然到半山或离山顶不远之处,谁也不肯放弃这份“登峰造极”的光荣和陶醉不是?听说男人到了中年,青年时代强盛的爱欲就变为权势欲和领袖欲,总想大权独揽,出人头地,所以倾轧、排挤、嫉妒、水火,种种手段,在中年社会里玩得特別多。啊,男人天生个个都是政客!

男人权势欲领袖欲之发达,即在家庭也有所表现。在家庭,他是丈夫、是父亲、是一家之主。许多男人都以家室之累为苦,听说从前还有人将家庭画成一部满装老小和家具的大车,而将自己画作一个汗流气喘拼命向前拉曳的苦力。这当然不错,当家的人谁不是活受罪,但是,你应该知道做家主也有做家主的威严。奴仆服从你,儿女尊敬你,太太即说是如何的摩登女性,既靠你养活,也不得不委曲自己一点而将就你。若是个旧式太太,那更会将你当作神明供奉。你在外边受了什么刺激,或在办公所受了上司的指斥,憋着一肚皮气回家,不妨向太太发泄发泄,她除了委曲得哭泣一场之外,是绝不敢向你提出离婚的。假如生了一点小病痛,更可以向太太撒撒娇,你可以安然躺在床上,要她替你按摩,要她奉茶奉水,你平日不常吃到的好菜,也不由她不亲下厨房替你烧。撒娇也是人生快乐之一,一个人若无处撒娇,那才是人生大不幸哪!

女人结婚之后,一心对着丈夫,若有了孩子,她的恋爱就立刻换了方向。尼采说:“女人种种都是谜,说来说去,只有一个解答,叫做生小孩。”其实这不是女人的谜,是造物主的谜,假如世间没有母爱,嘻,你这位疯狂哲学家,也能在这里摇唇弄笔,发表你轻视女性的理论么?女人对孩子,不但是爱,竟是崇拜,孩子是她的神,不但在养育,也竟在玩弄,孩子是她的消遣品。她爱抚他、引逗他、摇撼他、吻抱他,一缕芳心,时刻萦绕在孩子身上。就在这样迷醉甜蜜的心情中,才能将孩子一个个从摇篮尿布之中养大。养孩子就是女人一生的事业,就这样将芳年玉貌,消磨净尽,而匆匆到了她认为可厌的中年。

青年生活于将来,老年生活于过去,中年则生活于现在。所以中年又大都是实际主义者。人在青年,谁没有一片雄心大志,谁没有一番宏济苍生的抱负,谁没有种种荒唐瑰丽的梦想?青年谈恋爱,就要歌哭缠绵,誓生盟死,男以维特为豪,女以绿蒂自命;谈探险,就恨不得乘火箭飞入月宫,或到其它星球里去寻觅殖民地;谈革命,又想赴汤蹈火与恶势力拼命,披荆斩棘,从赤土上建起他们理想的王国。中年人可不像这么罗曼蒂克,也没有这股子傻劲。在他看来,美的梦想,不如享受一顿精馔之实在;理想的王国,不如一座安适家园之合乎他的要求;整顿乾坤,安民济世,自有周公孔圣人在那里忙,用不着我去插手。带领着妻儿,安稳住在自己手创的小天地里,或从事名山胜业,以博身后之虚声;或丝竹陶情,以写中年之怀抱;或着意安排一个向平事了,五岳毕游以后的娱老之场。管它世外风云变幻,潮流撞击,我在我的小天地里还一样优哉游哉,聊以卒岁。你笑我太颓唐、骂我太庸俗、批评我太自私,我都承认。算了,你不必再同我啰嗦了,因为我已是一个中年人了啊!

不过我以上所说的话,并不认为每个中年人都如此,仅说我所见一部分中年人呈有这种现象罢了。希望中年人读了拙文,不致于对我提起诉讼,以为我在毁坏普天下中年人的名誉。其实中年才是人生的成熟期,谈学问则已有相当成就,谈经验则也已相当丰富,叫他去办一项事业,自然能够措置有方,精神灌注,把它办得井井有条。少年是学习时期,壮年是练习时期,中年才是实地应用时期,所以我们求人才必求之于中年。

少年读古人书,于书中所说的一切,不是盲目的信从,就是武断的推翻。中年人读书比较广博,自能参伍折衷,求出一个比较适当的标准。他不轻信古人,也不瞎诋古人;他绝不把婴儿和浴盆的残水都一起泼出;他对于旧殿堂的庄严宏丽,每能给予适当的赞美和欣赏。若事实上这座殿堂非除去不可时,他宁可一砖一石、一栋一梁,慢慢地拆,材料若有可用的,就保存起来,留作将来新建筑之用,绝不卤卤莽莽地,放一把火烧得寸草不留,后来又有无材可用之叹。少年时读古人书,总感觉时代已过,与现代不发生交涉,所以恨不得将所有线装书一齐拋入茅厕;甚至西洋文艺宗哲之书,也要替它定出主义时代的所属,如其不属他们所信仰的主义和他们所视为神圣的时代,虽莎士比亚、拉辛、贝多芬、罗丹等伟大天才心血的结晶,也恨不得以“过时”、“无用”两句话轻轻抹煞。中年人则知道这种幼稚狂暴的举动,未免太无意识,对于文化遗产的接受也是太不经济,况且古人书里说的话就是古人的人生经验,少年人还没有到获得那种经验的年龄,所以读古人书总感觉隔膜,到了中年了解世事渐多,回头来读古人书又是一番境界,他对于圣贤的教训、前哲的遗谟、天才血汗的成绩,不像少年人那么狂妄地鄙弃,反而能够很虚心地加以承认。

青年最富于感染性,容易接受新的思想。到了中年,则脑筋里自然筑起一千丈铜墙铁壁,所以中年多不能跟着时代潮流跑。但据此就判定中年“顽固”的罪名,他也不甘伏的。中年涉世较深,人生经验丰富,判断力自然比较强。对于一种新学说新主义,总要以批评的态度,将其中利弊,实施以后影响的好坏,仔细研究一番。真个合乎需要,他采用它也许比青年更来得坚决。他又明白一个制度的改良、一个理想的实现,不一定需要破坏和流血,难道没有比较温和的途径可以遵循?假如青年多读些历史,认识历来那些不合理性革命之恐怖、那些无谓牺牲之悲惨、那些毫无补偿的损失之重大,也许他们的态度要稳健些了。何况时髦的东西,不见得真个是美、真个合用。年轻女郎穿了短袖衫,看见別人的长袖,几乎要视为大逆不道,可是二三年后又流行长袖,她们又要视短袖为异端了。幸而世界是青年与中老年共有的,幸而青年也不久会变成中老年,否则世界三天就要变换一个新花样,能叫人活得下去吗?还是谢谢吧。

踏进秋天园林,只见枝头累累,都是鲜红、深紫,或黄金色的果实,在秋阳里闪着异样的光辉。丰硕、圆满、清芬扑鼻,蜜汁欲流,让你尽情去采撷。但你说想欣赏那荣华绚烂的花时,哎,那就可惜你来晚了一步,那只是春天的事啊!

□读书人语

苏雪林是个儒学气较浓的人。《中年》一文深深地揉进了她的人生情怀和价值之梦。以时间为序,对人的生命之旅进行思索,写得委婉多姿,很有味道。苏雪林有时写文颇有火气,她对鲁迅的那种近于“执狂”的抨击,我读后曾对她的印象一下子暗淡了许多。

可偏偏这篇不是这样,没有了骚动,没有了喧哗,而是轻轻的、说说的细语。天上地下,古往今来,仿佛一个极成熟的中年人,在向你谈吐人生的感触。这篇散文,是较典型的女性味作品,细赋、亲切、自然,如书房中飞出的柔和的小独奏曲,文雅中流露出热情。此文很有哲人式的顿悟,文章曲径通幽,峰回路转之中,坦然地亮出一片新野:中年乃生命的黄金时期,它富有、它成熟、它高贵。读罢此文,我猛然感到:对呀,中年乃不惑之期,尽管不惑之后还有困顿、烦恼,但迈入成熟,也确实是人类的一种渴望。苏雪林对中年的体验,是很值得玩味的。 【孙 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