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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世纪中外散文经典评点珍藏本》叶圣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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1894-1988

叶圣陶,原名叶绍钧,江苏苏州人,中国现代著名作家、编辑家、教育家。1914年开始文学创作;1921年与沈雁冰、郑振铎等组织发起文学研究会;1923—1930年间任上海商务印书馆编辑,主编著名的《小说月报》、《文学旬刊》;1930年起任开明书店编辑,主编《中学生》杂志; 建国后历任出版总署副署长,教育部副部长等职。代表作有短篇小说《潘先生在难中》、《多收了三五斗》及长篇小说《倪焕之》等,现有《叶圣陶文集》、《叶圣陶集》等行世。

与佩弦

每回写信去,总问几时来上海,觉得有许多的话要向你细谈。你来了,一遇于菜馆,再见于郑家,三是你来我家,四呢,便是送你到车站了。什么也没有谈,更说不到“细”,有如不相识的朋友,至多也只是“颠头朋友”。那样子,偶然碰见,说些今天到来明天动身的话以外,就只余默默地了。也颇自为提示,正是满足思望的机会,不要轻易放过。这自然要赶快开个谈论的端,然后蔓延不断地讲下去才对。然而什么是端呢?我起始觉得我所怀的愿望是空空的,有如灯笼壳子,我起始懊悔平时没有查问自己,究竟要向你细谈些什么。端既没有,短短的时光又如影子那样移去无痕,于是若有所失地,又“天各一方”了!

过几天后追想,我所以怀此愿望,以及未得满足而感失望,乃因前此晤谈曾经得到愉悦之故,所谓愿望,实在并不是有这样那样的话非谈不可,只是希冀再能够得到从前那样的愉悦。晤谈的愉悦从那里发生的呢!不在所谈的材料深微或伟大,不在究极到底而得到结论(这些固然也会发生愉悦,但不是我意所存),乃在抒发的随意,如闲云之自在,印证的密合,如呼吸之相通。如你所说的:

……促膝谈心,随兴趣之所至。时而上天,时而入地,时而论书,时而评画;时而纵谈时局,品鉴人伦,时而剖析玄理,密诉衷曲……

可谓随意之极致了。不比议事开会,即使没法解决,也总要勉强作个结论,又不比登台演说,虽明知牵强附会,也总要勉强把它排成章节。能说多少,要说多少,以及愿意怎样说,完全在自己的手里,丝毫不受外面的牵掣。这当儿,名誉的心是没有的,利益的心是没有的,顾忌欺诳等心也都没有,只为着表出内心而说话,说其所不得不说。在这样的进程中随伴地感着一种愉悦,其味甘而永,同于艺术家制作艺术品时所感到的。至于对谈的人,定是无所不了解,无所不领会,真可说彼此“如见其肺肝然”的。一个说了这一面,又一个推阐到那一面,一个说如此如此,又一个从反面证明决不如彼如彼,这见得心与心正共鸣,合为妙响。是何等的愉悦!就是一个说如此,又一个说不然,一个说我意云尔,又一个说殊觉未必:因为没有名誉利益等等的心在里头作祟,所以羞愤之情是不会起的,驳诘到妙处,只觉得共同寻到胜地的样子,愉悦也是共同的。

这样的境界是可以偶值而不可以特辟的。如其写个便条,说“月之某日,敬请驾临某地晤谈,各随兴趣之所至,务以感受愉悦为归。”到那时候,也许因种种机缘的不凑合,终于没有什么可说,兴味索然的。就如我希望你来上海,虽然不曾用便条相约,却颇怀着写便条的心理。而结果如何?不是什么也没有谈,若有所失地,又“天各一方”了么!或在途中,或在斗室,或在将别以前的旅舍,或在久别初逢的码头,各无存心,随意倾吐,不觉枝蔓,实已繁多。忽焉念起:这不已沉入了晤谈的深永的境界里了么?于是一缕愉悦的心情同时涌起,其滋味如初泡的碧螺春,回味适才所说,一一隽永可喜,这尤其与茶味的比喻相类。但是,逢到这种愉悦初非意料的。那一年的岁尽日,与你同在杭州,晚间起初觉得无聊,后来不记谈到了什么,兴趣好起来了,彼此都不肯就此休歇,电灯息了,点起白蜡烛来,离开了憩坐室来到卧室里,上床躺着还是谈说,两床中间是一张双抽屉的桌子,桌子上是两枝白蜡烛。后来你看时计,你说一首小诗作成了,念给我听,是

除夜的两枝摇摇的白烛光里,

我眼睁睁瞅着

一九二一年轻轻地踅过去了。

你每次来上海总是慌忙的。颧颊的部分往往泛着桃花色;行步急遽,仿佛有无量的事务在前头;而遗失东西尤为常事,如去年之去,墨水笔同小刀都留在我的桌上。其实岂止来上海时,就是在学校里,课前的预备,我见你全神贯注,表现于外表的情态是十分紧张;及到下课,对于讲解的回省,答问的重温,又常常红涨着脸。你欢喜用“旅路”这类的词儿,我想借用周作人先生称玉诺的“永远的旅人的颜色”一语来形容你慌忙的神气,可谓巧合。我又想,可惜没有到过你的家里,看你辞别了旅路而家居的时候是不是也这样慌忙的。但我想起“人生的旅路”的话时,就觉得无须探看,“永远的旅人的颜色”大概总是“永远的”了。

你的慌忙,我以为该有一部分的原因在你的认真。说一句话,不是徒然说话,要掏出真心来说;看一个人,不是徒然访问,要带着好意同去;推而至于讲解要学者领悟,答问要针锋相对:总之,不论一言一动,既要自己感受喜悦,又要别人同沾美利。(你从来没有说起这些,自然是我的揣度,但我相信“虽不中不远矣”。)这样,就什么都不让随便滑过,什么都得认真。认真得利害,自然见得时间之暂忽。如何教你不要慌忙呢!

看了你的《“海阔天空”与“古今中外”》一文的人,见你什么都要去赏鉴赏鉴,什么都要去尝尝味儿,或许要以为你是一个工于玩世的人。这就错了!玩世是以物待物,高兴玩这件就玩这件,不高兴则丢在一旁,态度是冷酷的。而你的情形岂是这样呢!你并非玩世,是认真处世。认真处世是以有情待物,彼此接触,就交付以全生命,态度是热烈的。要讲到“生活的艺术”,我想只有认真处世的才配;“玩世不恭”,光棍而已,艺术家云乎哉!——这几句就作你那篇文字的“书后”,你以为用得着么?

这回你动身,我看你无改慌忙的故态。旅馆的小房间里,送行客随便谈说,你一壁听着,一壁检这件,看那件,似乎没甚头绪的模样。馆役唤来了,教把你新买的一部书包在铺盖里,因为箱子网篮都满满了。你帮着拉毯子的边幅,放了一边又拉一边,更有伯祥帮着,但结果止打成个“跌ㄕㄜ铺盖。”于是你把新裁的米通长衫穿起来,剪裁宽大,使我想起法师的道袍;你的脸上略带着小孩子初穿新衣那样的骄意与羞惭。一行人走出旅馆,招呼人力车,你则时时回头向旅馆里面看。记认耶?告别耶?总之,这又见得你的“认真”了。

在车站,你怅然地等待买票,你来回找寻送行李的馆役,在这黄昏的灯光和朦胧的烟雾里,“旅人的颜色”可谓十足了。这使我想起前年的这个季候在这里送颉刚。颉刚也是什么都认真的,而在行旅中常现慌忙之态,也同你一样。自从这一回送别之后,还不曾见过,我深切地想念他了。

几个人着意搜寻,都以为行李太重,馆役沿路歇息,故而还没送到。哪知他们早已到了,就在我们旋旋转的那块地方的近旁。这可见你慌忙得可以,而送行人也不无异感塞住胸头。

为了行李过磅,我们同看那个站员的鄙夷不屑的嘴脸。他没有礼貌,没有同情,呼叱般喊出重量同运费的数目。我们何暇恼怒;只希望他对于无论什么人都是这样子,即使是他的上司或洋人!

幸而都弄清楚了,你的两手里只余一只小提箱和一个布包。“早点去占个坐位吧,”大家对你这样说。你答应了,颠头,欲回转身,重又颠头,脸相很窘地踌躇一会之后,你似乎下了大决心,转身径去,头也不回。没有一歇工夫,你的米通长衫的背影就消失在站台的昏茫里了。

□读书人语

文学是人学,但各种体裁对人的表现又有所区剁,如果说诗歌主要表现自我,小说主要表现他人,那么散文则介于这两者之间,尤以文人记写文人的散文最有特点——I既表现了他人,也展示了作者自己。本文妙在记写自己熟悉的朋友,却似乎没写出什么事来,只是突出刻画了友人什么时候都急匆匆的“旅人相”,甚至连匆匆的晤谈都未曾得,匆匆的一会,又匆匆的离别了;全篇的叙述不多,感想却不少,大都是作者心头的感喟,写自己对友人的印象,对人生愉悦的体会。这样,不仅使他人现之于纸面,作者本人的性格也溢于词表,呼之欲出。这才是无任何蒂芥于心中的其正的一对友人!岂只是《与佩弦》——讲给朱自清的呢?实在可通称之《与友人》,是写给一切相熟而相知的友人的,篇末不也点到顾颉刚了吗?文人之交如此,实在比官场的辑让周旋美妙得多,温暖得多,令人永怀得多! 【张永芳】

牵牛花

手种牵牛花,接连有三四年了。水门汀地没法下种,种在十来个瓦盆里。泥是今年又明年反复着用的,无从取得新的来加入。曾与铁路轨道旁边种地的那个北方人商量,愿出钱向他买一点,他不肯。

从城隍庙的花店买了一包过磷酸骨粉,搀和在每一盆泥里,这算代替了新泥。

瓦盆排列在墙脚,从墙头垂下十条麻线,每两条距离七八寸,让牵牛花的藤蔓缠绕上去。这是今年的新计划。往年是把瓦盆摆在三尺光景高的木架子上的。这样,藤蔓很容易爬到了墙头,随后长出来的互相纠缠着,因自身的重量倒垂下来,但末梢的嫩条便又蛇头一般仰起,向上伸,与别组的嫩条纠缠,待不胜重量时便重演那老把戏;因此,墙头往往堆积着繁密的叶和花,与墙腰的部分不相称。今年从墙脚爬起,沿墙多了三尺光景的路程,或者会好一点:而且,这就将有一垛完全是叶和花的墙。

藤蔓从两辧子叶中间引伸出来以后,不到一个月工夫,爬得最快的几株将要齐墙头了。每一个叶柄处生一个花苞,像谷粒那样大便转黄萎去。据几年来的经验,知道起头的一批花苞是开不出来的;到后来发育更见旺盛,新的叶蔓比近根部肥大,那时的花苞才开得成。

今年的叶格外绿,绿得鲜明;又格外厚,仿佛丝绒裁剪成的。这自是过磷酸骨粉的功效。他日花开,可以推知将比往年的盛大。

但兴趣并不专在看花。种了这小东西,庭中就成为系人心情的所在,早上才起,工毕回来,不觉总要在那里小立一会儿,那藤蔓缠着麻线卷上去,嫩绿的头看似静止的,并不动弹;实际却无时不回旋向上,在先朝这边,停一歇再看,它便朝那边了。前一晚只是绿豆般大一粒的嫩头,早起看时,便已透出二三寸长的新条,缀着一两张满被细白绒毛的小叶子,叶柄处是仅能辨认形状的花苞,而末梢又有了绿豆般大一粒的嫩头。有时认着墙上的斑驳痕想,明天未必便爬到那里吧?但出乎意外,明晨已爬到了斑驳痕之上;好努力的一夜工夫!“生之力”不可得见;在这样小立静观的当儿,却默契了“生之力”了。渐渐地,浑忘意想,复何言说,只呆对这一墙绿叶。

即使没有花,兴趣未尝短少;何况他日花开,将比往年的盛大呢。

□读书人语

圣陶先生是位律己的人。作家严于律己,容易出现一种情况: 即作品少,出品精。圣陶先生作品并不少,但在追求语文完美方面,却是不可多得的模范。读读《牵牛花》这篇文幸,便会有深切的体会。

我们先注意一个重要之点,先生这篇文章写在六十多年之前。当时,文学革命才十年左右,以后历经社会的变革,文学的发展,这么多年时间的淘汰,你用今天的眼光去挑剔这篇文章,仍然无懈可击。这不能简单地归结为作家的“功力”问題,不能不看到作家的做人态度在里面所起的重大作用。就作文问題先生常常示人以两层意思:一是说,你文章写成了,先念给别人听听,人家觉得你是在说话而不是念文章,就算及格了;再是说,你写的文章,人家给你去掉两个字,意思改变,就证明你也行。前一层意思,大约难于得到众多人同意。以“明白如话”作为唯一标堆要求文章,尤其是文学作品,怕有点绝对化?反正先生这么做了,且做得很好,你能说他的语言不漂亮吗?至于后一点就不简单了,这里有硬指标,是个很高的标准。做得到做不到且不说,我们敢不敢于,肯不肯于,树起这个奋斗目标呢?尤其散文创作,要上一个台阶,很大程度上在于这层关系。愿有志者以圣陶先生的律己精神为榜样。 【陈 言】

  1. 苏州话,言仅仅识面的朋友。
  2. 指作家徐玉诺。
  3. ㄕㄜ苏州方言,松散的意思。
  4. 即顾颉刚先生。